慰爹,陳慰民先生是也。

面對一桌魚肉,慰爹美美地端起酒杯,用筷子點點我:“喫!”我支支吾吾地坐在那裏不扶筷子。“學弘一?你喫了三年長素?你一隻農村伢子,喫冒得喫,穿冒得穿,人家弘一是什麼,津門鉅富,翩翩公子,什麼世面冒見過?什麼時髦冒趕過?絢爛至極歸於平淡,你懂嗎?我問你?你有幾個老婆?人家外國的中國的都有。哈哈哈哈哈……你少七裏八里,你只說你這研究生還讀不讀?”“讀、讀……”我急得只扯慰爹的袖子。“好,那就給我喫!”說完他閃悠悠地夾起一大塊肉,放到我的碗裏,我心一橫,當下破戒。

慰爹說話自帶低音炮,轟轟轟的如坦克推進。他眯着眼睛吞雲吐霧,一默如雷,這時候你心裏就沒個底,不知道老先生下一句要說什麼。未幾,他破顏一笑,你心裏頓時敞亮,他那隻拈煙的手如同拈花一樣明麗起來。慰爹師從李可染、李苦禪,劉凌滄、吳作人,他翻開範揚的山水畫冊,點頭“嗯嗯”着,然後輕輕一句:“我和範曾是同學,範曾是範揚嫡親叔叔。”言下之意,範揚得叫咱老師一聲叔。剎那間,我也似乎黃馬褂加身,莫名的美哉起來。


畫事草草之慰爹

慰爹參與主持馬王堆西漢古墓考古文化發掘後,拜訪求教者絡繹不絕。嘗見一西裝客,深圳某大公司老總,假省領導之名而來。茶敘片刻,西裝客從腰側解下巴掌大一塊玉石遞到慰爹手裏,欣欣然道:“老師,這是我珍藏的古玉,頗費周章,價值不菲,您看如何?”慰爹在手裏稍微摩挲,還了過去:“好東西,好!好!收好收好!”西裝客斂容翹腳,輕輕的哼了一聲。慰爹神光內斂的雙目突然凌厲一瞥:“哼!你也不要試我,今天我就跟你說透了,你這就是和田高仿。”“何以見得?您看這包漿……”西裝客放下二郎腿,斜欠着身子反問。

“包漿,呵呵!有古玩販子從牛屁股裏挖出一塊和田玉,包漿渾厚,宛若隔世。你這塊就是這樣挖出來的。造假者把牛屁股開刀,把新玉放進去,然後縫上,老牛耕地,經常摩擦,包漿加速形成,用這種方法一年等於一千年,哈哈哈,你自然明白的……”慰爹朗聲大笑。

西裝客“嘖嘖”稱讚,忙打開包裹,奉酒離開。慰爹眼睛都不擡,點上一支菸,說聲:“這樣的見得多了!”也不知是說這樣的人見得多了呢?還是這樣的玉見得多了。我也不問,侍坐良久,若身在佛堂,不敢多置一言。

時,慰爹在寶藍街有一小店喚作楚宬齋(有誤,請記性好的同仁賜教),他不在來人悻悻然不忍走,連問:“陳老師幾時來?”先生在則衆星拱月,從者如雲。每每午後,飯食訖,收衣鉢,先生已是微醺。他將菸酒茶依次排列在櫃檯上,敷座而坐。不管襪子上有幾個洞,不管褲子上那半開半合的“大門”,他醉眼環視衆生,一副“須菩提,於意云何?”的姿態。於是問道者次第合掌趨前。先生便娓娓道來,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裏,魏晉風流,渾然天成。“買買買,趕快下手,元氣淋漓,無一敗筆!”他指着一張楊應修的麻雀大喊,於是那張畫就應聲捲走了。“這是面瑞獸葡萄鏡,唐代無疑,但品相不好,我給這個數!”慰爹從袖口下微微伸出三個指頭,特務工作一樣神祕,來人心領神會……不多一會,慰爹頭靠在櫃檯邊鼾聲雷動,大家面面相覷,“我醉欲眠君且去,”先生睡矣!

我想選幾個銅錢把玩,慰爹帶着我走到一個老頭面前,老頭兒面放紅光大喊:“陳老師帶來的,五分錢一個,隨你選!”我俯身選了十個,讓老師過目,慰爹連說:“要得!要得!”我掏出五毛錢遞給老頭,老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連問:“陳老師,這是您學生嗎?”慰爹忙說:“是是是!”然後掏出五十元塞給老頭,拉着我就走。原來,場子裏,一分錢就是一元錢,一毛錢就是十元錢,依此類推。處處是道,恍然亦惶然!

世人都以得到慰爹的春秋文章爲榮,出書辦展都要放在最前面。這天,先生電話我說到了開元大酒店,說太平兄請他寫幾句、畫幾筆。我趕到時候已經是十二點,我連連賠罪嚷着請老師喫飯,太平兄說:“一起一起,在這裏喫,喫自助餐!”“喫什麼自助餐咯,我有學生請我喫圍桌。”慰爹似有不悅,拉着我就走。“坐我的車還是坐你的車?”慰爹問。“您開了車?”我很好奇。一個黃髮高個女子打開了車門,先生微微一笑附耳道:“我現在出行都喊她,方便!”說罷輕輕地捏我的手。

待土雞河鮮魚上桌,1573打開,先生便稱兄道弟呵佛罵祖起來,然後將我家人一一問到,將鼓勵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末了,先生提着半瓶沒喝完的1573,在司機的攙扶下搖搖擺擺地離開了。

去年吧!譚仁老師畫展。立言老師與譚仁老師有同窗之誼,特意從武漢趕了過來。立言老師早是懸車之年,加上舟車勞頓,我扶着先生,不離左右。慰爹站在貴賓裏側目,我連忙向前問訊。慰爹“嗯”了一聲,眯着眼睛吸了一口煙……

慰爹,您生我氣了嗎?您收徒擺宴那麼熱情地邀請了我,我因出差沒去共襄盛舉,您的展覽我也因母親生病沒有去成,平時也鮮有問候,但我一直從朋友那裏、從媒體那裏、從心裏苦苦追尋着您的足跡。

慰爹,您生我氣了嗎?我還有兩瓶好酒,改天給您送去,陪您喝一小口,祝您健康長壽!


畫事草草之慰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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