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时报【刘虚心】

1970年初,我刚到美国留学,在北加州读书,因为大学同学傅运筹的缘故,因而认识了当时也在柏克莱读书的一群文人朋友,有刘大任、郭松棻、李渝……还有诗人叶珊夫妇、郑清茂等人,也有陈世骧教授,认识唐文标就在那时候,大家经常在刘大任或郭松棻家相聚,唐文标大部分都在场。

他住核桃溪城,到柏克莱有一些距离,那时他已是加州大学沙加缅度分校的数学系教授,但对文学热爱,又写新诗、又写散文,对中外文学作品都下过研究功夫,所以总爱来和大家混在一起。他讲一口广东国语,我们半听半懂,他嗓门大,人很热情。

他们的好友陈映真1968年7月在台湾被逮捕,罪名是组织聚读马列主义以及鲁迅……等左翼书籍。这几位在柏克莱的文人朋友们想尽办法营救,均没有效果。大家除了离乡背井的精神苦闷,课业繁重的压力外,当时台湾的政治高压也影响著海外的留学生。刘大任主修政治,曾给湾区的华人学生送一份有关政治看法的问卷调查,被领事馆的官员干涉,尤其是友人在台入狱,影响著每个人的心情,大家聚在一起时,总也觉得苦闷。

1970年底,保卫钓鱼台运动爆发,当时在美国的许多留学生都参加了这个运动。东西两岸的留学生更是积极参与,柏克莱的文人朋友立刻成立了决策小组,日夜开会并和各地负责人连系、筹备次年初的示威游行。唐文标虽不是决策小组的成员,但经常和他们一起讨论各项议题。

一时之间,大家因为台湾高压政治所带来的苦闷情绪,在这场爱国运动中得到宣泄,天天聚在一起,办战报、办大型演讲会、办电台播音「中国青年之声」、办电影欣赏会、排演话剧、读三零年代的左翼文学作品等。在这场运动爆发之前,唐文标已经有不打算长期留在美国的计划,所以他行事很谨慎,参加讨论、发表意见,但不出头演讲、不具名写文章,当时可谓是激情燃烧的岁月。在这样的气氛下过了没几年,这些文人朋友有的毕业了,有的不屑再追求博士学位,陆陆续续离开柏克莱,唐文标失去了这些互相切磋讨论的朋友,一定倍感寂寞。

1972年暑假结束,唐文标到台大数学系担任一年客座教授。他是香港来的,台湾并不是他熟悉的环境,但是,他的中国心,加上和台湾一些旧雨新知的文人朋友经常在一起,他完全明白,他要回到中国的土地过他的后半生。首先他要说服妻子,他妻子是台湾来的,一位文静优雅的化学博士,在大学教书,她和唐文标在精神领域里大概没有太多的交集。唐和她沟通,想到中国的土地长住,玉兰女士是不愿意的,她不会大吵大闹,只是默默的流泪。两年后,1975年的夏天一过,唐又回台湾到政大客座两年,之后回到核桃溪的家,经过五年的时光,玉兰女士和他,谁也说服不了对方。于是,唐打包行李,秋天前往政大担任数学系专任教授,正如苏轼所谓「此心安处是吾乡」,他的中国心终于安定在中国的土地上。

直到1985年去世,他在台湾其实只有十年的时间。但前后在台湾发出的光与热,给台湾的文坛带来很大的影响。首先他批评现代诗,1973年发表的三篇文章,引发了后续一连串的文坛战火,遍地开花;「什么时代、什么地方、什么人-论传统诗与现代诗」、「诗的没落-台湾新诗的历史批判」、「僵毙的现代诗」,这三篇文章给当时的台湾文坛带来不小的震荡,给后来的乡土文学论战埋下了种子。

乡土文学的内涵,主要提倡反映台湾基层人民的生活及心声,也深入讨论到反威权反帝的层面,引起当时高压的国民党统治者发动一群御用文人围剿乡土文学作家们,一时红帽子也出炉了。2002年,成大历史研究所的学生陈明成在他的硕士论文中,对当年的乡土文学论战的评价是「台湾战后历史中一次政治、经济、社会、文学的总检验」。

唐文标是一个极重感情的人,他爱家人、爱朋友、爱学生。当年每到春天,他会邀请这些朋友到他核桃溪的家欢度一天,先去附近的樱桃园采樱桃,在园内免费吃到饱,带回家的才秤重付钱,采完之后就到唐文标家晚餐,大家边吃边聊,往往是高谈阔论,不是谈文学,就是谈台湾海峡两岸的政治。唐文标的夫人玉兰女士,总是静静坐在一旁,除了打点所需并招呼大家,从不参加讨论,他们的客厅窗前,放著一台织布机,有织著一半的布,相信这是玉兰女士公余之后的消遣。屋子里也放著几盆高雅的兰花,配著白色地毯,有与世隔绝的安宁,和餐厅里那群高谈阔论的朋友,真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唐文标爱家人爱朋友,在他出版的书里,处处可见:民国65年(1976)出版的书《天国不是我们的》,首页写著「属于L的日子」。这本书的主要内容,谈电影、戏剧,下半卷就是批评现代诗的几篇重要文章。后面的附卷有两篇文章,最后一篇,题目是「大地的回声」,文章谈到第一次到台湾的兴奋,意气飞扬,到处交朋友,他要找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最后三行写著:我用这个集子感谢我底父母╱我用这个集子感谢我底一切朋友╱我用这个集子感谢这个社会、人类。

同年出版的另外一本书─《张爱玲杂碎》,最前面三十多页都是张爱玲的像及她画的画。目录前一张空白页的左下方写著「玉兰的书」四个小而清晰的字。

还有一本《唐文标碎杂》,书的首页正中写著「怀念温健骝」,写在粗黑线框里,旁写了两行字:拒绝悲哀╱我们要承担这世界的一切。

在这本书里,他介绍台湾日据时代坚持用中文创作的钟理和;现代文学杂志的重要作家欧阳子;素人画家洪通;介绍柏克莱加大教授中国文学的陈世骧教授,也介绍了著名史学家劳干教授。书的最后一页介绍温健骝,温要离开美国回香港之前,曾在唐文标家住了两天,他形容温「像刚从源头活水而来的朋友,满腔对世界和中国无限的信心和爱……他去了,我不甘心」。唐文标不甘心,因为他也是热情、努力、向上,满怀对世界和中国无限信心和爱的一个人。

邱守榕和唐狷是他最亲爱的两个人!守榕知道唐文标有鼻咽癌开过刀之后,在1983年毅然决定和他结婚,她的爱,何其忘我的珍贵。同年产下长子唐狷,唐希望儿子不要做一个世俗之人,宁可是一位狂狷之士。唐文标从来都喜欢小孩,终于得子,他的宝贝他的爱,这对他何其得来不易。两年之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相信他一定是不甘心的,因为还有好多未竟之志。但他也一定是含笑而去的,因为守榕和唐狷这两个亲人陪伴著他。

民国73年(1984)出版的 《唐文标散文集》,首页写著──「给守榕和唐狷」。这本书有他1955年写的新诗「与同时代思想者夜谈」,也有1962年写的新诗「公无渡河」,有1976年登在夏潮杂志,怀念王拓的文章──「有人的所在就有艺术」,有1983年写的介绍高信疆在十年前全心投入主编人间副刊当时的世局及台湾新闻传播业面临的局面。

他每出版一本书总是想到家人或朋友,总想把自已努力的成果捧到这些人面前。

唐文标每次从台湾回来,总会带他新出版的书送朋友,这些书有的页是没有裁开的,或者上下是没有裁过的毛边,我书架上就有两本,民国66年(1977)出版的《快乐就是文化》以及民国73年(1984)出版的《中国古代戏剧史初稿》。

1973年他在台大客座一年回到北加州,他的文人好友郭松棻、刘大任、傅运筹等人都离开了柏克莱,只剩下李渝留下来完成她的博士论文,当时还有在加大主修戏剧的戈武加上主修机械工程的宋宗德,我们几人经常混在一起。当时我个人除了上班之外,花很多时间在中国青年之声的电台节目上,唐文标经常给我们指导及陪伴。1975年夏,陈赞煌和我到法院公证结婚,唐文标和我的美国房东,是我们请来证婚的两位亲人。暑假结束后,唐文标又赴台去政大客座两年,之后就长留台湾了。

临行前,他语重心长的对我说,你们应该早些回国,在美国留下来没有意思,在国外你薪水再高,也只是一分工作和职业,只有回到自己的国家,你才有真正的事业!我们也在那个暑假之后离开柏克莱,来到德州,在此地住了超过四十年。在这中间,赞煌回台教书十六年,只有寒暑假,我们才能全家团聚。

因为有黑名单问题,出国近20年后,我第一次返台,返台后第三天要和王晓波及友人见面,心想应该也会见到唐文标,没想到晓波告知,唐已于昨日去世了,那是1985年的6月10日。万万没想到,去国多年第一次回台,没能见到唐,而是去参加他的葬礼!葬礼上,整个大厅挂满白布条的挽联,看到许多相识友人留给他的话,大家对他的离去,不舍之情处处可见,在一个显著的位置,横挂著他临终的那句名言「我的朋友,国家留给你们了!」他还不到五十岁,匆匆走了,长眠在他当年觉得心安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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