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人民日報

撰文 | 楊 雪

編輯 | 陳曉雪

3月30日，四川省涼山州木裏縣境內發生森林火災，國家應急管理部官方微博稱，撲火行動中，受風力風向突變影響，突發林火爆燃，瞬間形成巨大火球，造成30名撲火人員遇難[1]。

據新京報消息，此次火災由雷擊引起，火場平均海拔4000米，多個火點位於懸崖峭壁上，地形複雜，坡陡谷深，交通、通訊不便，目前過火面積達15公頃，遇難人員包括2位00後、24位90後、1位80後、1位局長。[2]

連日來，我國相繼發生了多起森林火災。3月29日至4月1日，山西沁源、北京密雲、陝西商洛相繼發生森林大火[3]，其中，沁源火災的過火面積達360公頃，3800餘名羣衆撤離。而在3月14日山西沁源縣發生的另一起森林火災中，消防隊員遭遇風向突變，7人被困火場，其中6人搶救無效犧牲[4]。

4月1日，應急管理部、國家林業和草原局、中國氣象局聯合發佈今年首個高森林火險紅色預警，預計2日至8日，北京北部、天津北部、河北北部、山西、四川南部等地森林火險等級將維持在極度危險級別[5]。

消防人員救災犧牲屢見報道，《知識分子》連線相關消防與安全技術專業人士，聚焦於火災救援決策，消防“問責制”以及“勇敢文化”。（編者提醒：爲簡潔起見，我們對訪談進行了編輯。涉及到此次事故的具體原因，一切以官方發佈的最新信息爲準。）

1火災不可避免，但救援損失可以

問：最近這幾天森林大火特別頻繁，3月14日的山西沁源森林火災中也有消防員遇難，您認爲最近這些森林火災原因是什麼？怎麼樣能減少這樣的火災發生呢？

答：戶外非常依賴氣象條件，因此有氣候變化的貢獻，比如說今年美國經常遭遇大規模寒潮，特別冷，中國氣候也會出現一些異常，容易出現極端氣候。第二，按照我國的氣候條件，這些森林火災通常發生在清明節之前。清明節是我國降水條件的一個分水嶺，清明節之後降雨比較多，就算不救，可能也會被降雨或其他條件撲滅；清明節之前比較乾燥，那時候你救不救火，就要做個綜合性的決策分析，考慮氣象條件的變化。我不是氣象專家，也不能在這方面提出具體看法。只是說，今年的氣候比較反常，大規模的火災一定是氣候推動的結果。氣候的威力仍然在發揮着作用，這時候你就要判斷值不值得了。火災是不可避免的，救援損失是可以避免的，這是一個需要權衡的結果。

問：這次火災遇難者包括2位00後、24位90後，消防隊年齡結構是否偏低，他們會不會缺乏經驗？

答：這個人人都知道，談了多少年了，幾十年下來都是這樣。因爲過去燃料不多，消防形勢不嚴重，所以消防工作不是很重要，使用年輕人成本低。即使是現在，大家都是談應急（編者注：應急管理以事先預防爲主），而不是消防（更專業），大家認爲只要能起作用就可以了，對消防的專業性特徵認識不足。

現在最大的問題，投入是大了，裝備好了，但是培訓跟不上了。要進入危險區域，保護必須得跟上，相關的培訓也要跟上。過去我們沒防護設備，自然會遠離風險源頭。現在裝備跟上了，大家就有很大的壓力到源頭解決問題，危險就來了。而且裝備好了以後，當事人對火場的感知力會下降，其逃生能力或者說逃生慾望，會被抑制，一旦碰到意外，可能更容易出事。

問：裝備好了，反而會造成消防員感知能力、逃生的慾望下降？

答：對，因爲防護裝備給了他錯誤的信心，降低了人體器官對外界的直接感知能力。穿上了防護裝備，覺得好像準備好了，但是意外發生的時候，可能準備得並不好，任何裝備都有設計條件，不知道條件就容易濫用。

2消防職業化並非萬能藥

問：這是否說明，即使有裝備，我們對於裝備的認知還不夠，對於火情的判斷還不足？或者說，我們的培訓還不夠職業化？

答：職業化意味着，將來很長時間幹這個工作，這時候消防隊員就會打聽怎樣才能幹得更好、更適應這個崗位。過去因爲流動性大，消防隊員只幹兩年，幹完以後，可以換到其他崗位上，大家就可能沒有提高自身水平的意識和努力，這是個整體的、制度性的問題。

通常，消防隊員對安全話題很有興趣，這是自保的必要。可是我們這邊好像你對安全關注得多了，你就不夠勇敢了。這種對勇敢的社會文化也會對人造成影響。社會越落後，越強調勇敢。社會越發達，越重視專業。勇敢文化容易導致當事人比“蠢”，越“蠢”越光榮，這是一種反智主義，是對消防專業化認識不足的結果。

問：職業化就能避免消防員犧牲的問題嗎？

答：職業化不是萬能藥。美國也有大部分非職業化的消防員，職業化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的辦法。職業化也好、志願者也好，都是爲了提高當事人的服務意識。有個服務質量的問題，你不講質量，只講數量，肯定達不到預期效果。如果沒有服務意識，或者服務意識不夠，達不到預期的目的。

問：服務意識具體是指什麼？

答：就是說，我是職業化的，我就願意去學習，提供更高質量的服務。過去爲什麼滅火效率差，也是因爲非職業化，幹好幹壞一個樣，幹嘛要去幹。

1984年，深圳辦職業化，很多人嘲笑說當時的深圳消防隊員怕死、不願意幹，爲什麼？你沒辦法保護他、也沒辦法開掉他，他當然就不願意逞能勇敢了。如果制度上能保證，讓能幹的人得到獎勵，讓不能幹的人離開，那他就會發揮他的職業主動性。所以職業化不是萬用藥，關鍵是怎樣發動人，讓他們願意去提升自己，提供更高的服務，這纔是正道。輿論把職業化和專業化混爲一談，好像認爲職業化就一定能解決技術問題，其實是不對的。職業化僅僅是一種選擇，還有其他可以做到相同效果，但很多人視而不見，因爲不懂消防歷史和文化。

還有些人在醜化職業化。職業化更加強調人人平等，而既得利益者不願意改變等級制度帶來的好處（即當前的銜級制或配給制），他就會覺得，我已經享有這些好處，幹嘛要跟人分享。在這樣的話語推動下，職業化概念在中國就變形了。好像一談技術，就是偷懶，一談專業，就是不勇敢。這是某些既得利益者故意推動的看法，引導人們反對職業化，在消防隊伍中依然存在。過去的消防隊伍反對學習技術，反對提升水平的態度，是勇敢文化的誤導，在職業化的推動下必將改變。

問：就是說，怎樣去平衡、解決改革過程中的問題，才能更好地建設職業化消防員？

答：以人爲本，就是要發揮人的主動性去解決問題，而不是驅趕當事人被動解決問題。安全問題具有不常見、突發性特徵，也具有長期積累性、高度專業性特徵，沒有足夠的制度保障，無法讓人維持專業水平。最後就變成了問責制（替罪羊文化），誰的攤子誰負責，其實是對專業問題的逃避。

3救火決策要權衡分析

問：媒體報道說，在救火過程中，火勢突然加大，有特別強的風，30位消防人員來不及逃脫，造成了犧牲，爲什麼會有這種情況？

答：大部分傷亡都是火情突變，來不及反應造成。火情突變是偶然性的，氣流會帶來特殊性的變化，跟當地的地形也有關。在調查結果公佈之前，不便發表意見。

問：有沒有什麼方法能夠規避這種突發的情況？

答：第一，值不值得救。如果不設定一個標準，動不動給他問責，那麼不是逼人去犧牲嗎？第二個，救火也是有代價、有成本的，要經過權衡分析。比如說，美國到了上午十點鐘以後就不救了，因爲空氣溼度降低之後，救火難度增加。美國有個“十點鐘政策”，森林火災的救火一定是晚上和早上十點鐘之前。如果過了那個時間段還沒有完成任務，這時的滅火工作投入大、生效慢，反而不如不救。所以還是要相信專家，不能讓外行來做決定，外行做決定往往不惜代價，那是要承擔後果的。

問：做出救火的決策，需要考慮哪些因素？

答：有各種各樣的線索對決策發生影響，救火得做好火場診斷（fireground size-up）。你得看這個具體情況，能救，或值得救，你再去救。小火，你就值得救，大火，你等一等，燃料燒光了，它自動就滅了，你不需要救。通過對現場的偵查診斷和諮詢專家意見，綜合各方面的意見，形成統一的決策，是行動的前提。

4迷信技術不解決問題，最關鍵的是專業知識

問：消防直升機這種遠程的救援設施，是否可以減少人工去現場的危險？現在有普及嗎？

答：這又是中美之間的差異了。外國人的豪宅在森林裏很常見，那麼就得去救，直升機是他交稅購置的，羊毛出在羊身上。但如果森林裏沒有人，這就是誰受益的問題了。也就是說，以人爲本，是以人類社會的本質需求爲出發點的，如果你並沒有太大的好處，那就沒有必要了。當然，真相沒有公佈，或許還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必救的理由沒有公佈。

消防直升機救火效率不高，維護複雜，運行成本高，不是常規的解決辦法。但從運動的角度來看，直升飛機可以幫助運送消防員。

問：現在的技術條件和經濟條件，是否普及直升機救援？

答：迷信技術不解決問題。大家過去好像認爲，我們只要換了西方的技術，就可以這樣、可以那樣，其實最大的問題還是人，或者說人的教育和素質。爲什麼有些人會異乎尋常的勇敢？很可能是因爲他缺乏這方面的專業知識。

現在的問題是，社會輿論老是說勇敢文化，導致他不得不勇敢，那麼火場傷亡的結果，也是社會輿論所推動造成的。火災是一種極小概率的事件，火場傷亡是更小概率的事件，普及直升機救援，值得麼？安全不是無價的，救援也是有成本的，過去的口號有很大的問題。

問：所以，您認爲社會上宣傳消防員爲英雄，可能會給消防人員帶來壓力，導致安全意識下降嗎？

答：對。社會給他太大的期望，他們在做決策的時候，也容易犯錯誤。美國關於消防文化的書上面也提到過，過去比較落後的時代，很容易讚美消防員，消防隊員的失誤被忽視雪藏了。

社會發達以後，消防員成爲一個職業，一方面，我們仍然誇獎他們是英雄，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調查真相，並學會寬容他們對安全的考量，把他們當做專家。過去我們總覺得消防隊員是英雄，英雄該幹很多事情，但如果幹不了，我們就不會原諒，或者說，較少寬容那些逃生行爲。其實我們不知道當事人當時的環境，因此不能對專業問題發表意見。如果把他的工作職業化之後，他說現場怎麼樣，我們會選擇相信他，他說要避險，他就是要避險。這時候我們相信他，代表着社會對安全的認可，代表着消防文化的進步。

參考資料：

1.https://m.weibo.cn/status/4356346117476434?display=0&retcode=6102

2.https://mp.weixin.qq.com/s/SpuxYjqO4FaejylmQDaxeQ

3.https://m.weibo.cn/status/4356407774424544?display=0&retcode=6102

4.https://m.weibo.cn/status/4355564005920147?display=0&retcode=6102

5.https://m.weibo.cn/status/4356403550741574?display=0&retcode=6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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