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敬梓到底有沒有學問?有人說,《儒林外史》裏陳禮爲王惠、荀玫兩人扶乩問卜,請出了關羽,居然在沙盤上寫了一闕《西江月》。一個三國時代的人,怎可能始用晚唐、宋初才使用的詞譜。可見,吳敬梓的普通常識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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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實,書中所述與史實不合:如寧王宸濠的作亂,不到兩個月就被王守仁平定了;吳敬梓卻說成兩年。蘧景玉嘲弄范進,舉了主考官何景明唐突蘇東坡文章之軼事;此事當在弘治十年至正德元年(1497-1506)之間。

  事實上,何景明初次做陜西按察司提學副使,擔任舉拔生員的主試,時間應爲正德十三年(1518)。等到何景明的學生考上舉人、進士,再任官、升遷爲學差,再三年任滿返京述職,重會“何老先生”,恐怕要六、七年以上,已到了嘉靖初年(1522)。如果真有此事實,發生的時間遠比蘧景玉引述之際,晚過十餘年。

  如果我們注意到吳敬梓寫的是“小說”、是“外史”、而不是“歷史”,或許就不會過度挑剔。小說家筆下,常常是“道聽而塗說”,失之根據;轉述貼切,則可以“化腐朽爲神奇”,再造神采;但也有“杯弓蛇影”,興雲掀浪一番,增添了烏魯木齊諸事。

  寶文閣刊本《儒林外史評》

  在“創作自由”的前題下,吳敬梓愛怎麼寫就怎麼寫,誰也管不着。更何況小說的世界裏,有另一套邏輯可循。關聖帝君死去的是肉體,靈魂永在,能繼續學習;要是今日扶乩關羽再現,能舉筆寫新詩,一點兒也不希奇。王守仁戰宸濠,浴血苦鬥,度日如年,現在以月爲年,提醒讀者感念勳業,未必誇張。

  至於時序不對,前人怎能引述後事?君不聞:通過“時光隧道”,走進“多次元世界”;在羽淵以西,所有的時空交錯扭曲,分不清先後,不免讓人手捧宋版康熙字典,眼讀張飛單挑岳飛的事蹟。

  話雖如此,以外史第一回王冕畫荷爲“純屬虛構”之作,恐有買櫝還珠之憾。

  吳敬梓塑像

  吳敬梓以王冕爲第一號出場人物,回目自謂“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用心良苦,當可以體會。史傳記載中,王冕幼貧放牧維生,性喜讀書。理學家韓性收爲弟子,使繼承衣鉢,爲一代通儒。明太祖立國,擬授官職,而王冕已死。

  留傳下來的史料和著作,證明王冕愛梅,隱居會嵇山後,以種梅、畫梅爲樂,並且影響了畫壇墨梅的畫風。(詳見1984年冬季號《故宮學術季刊》若昕《王冕與墨梅畫的發展》、1983年7月20日《臺副》周冠華《王冕與梅花》二文)

  此外,未見王冕有關荷花的任何一幅畫或一首詩。何以到了吳敬梓筆下,王冕變成問卜測字、夜觀星象的術士,也是揮灑沒骨荷花的畫家?

  劉旦宅繪《王冕畫荷圖》

  術士可以預卜先知,指出一代文人遭厄與自處之道。那畫荷呢?又有什麼象徵寓意?

  《爾雅》記載:“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葭,其本蔤,其花菡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的,的中薏,的蓮實”。字面上是說明荷(蓮)的各部位名稱,但以諧音求之,讀書人若“知所負荷,乃佳勁(莖)佳業(葉),本質縝密,涵永淡薄,宅心仁厚,求實篤行”。《楚辭》中,亦稱“制芰荷以爲衣”、“荷衣兮蕙帶”,是屈原修養品德的自喻。

  書中王冕彷屈原衣冠,穿上寬衣高帽,可看出他“慕賢”的行徑。宋朝周敦頤的《愛蓮說》,讚美它“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又謂“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則荷花的君子形象早被樹立。

  吳敬梓個人想必甚愛荷花,所以借來彰顯讀書人“文行出處”的主張。

  王冕繪《墨梅圖》

  梅花也是一種象徵高潔的花朵,歷經霜雪,依然吐露芬芳,表現出堅毅不撓的精神;王冕本人又愛之若狂,吳敬梓何以不寫入“畫梅”之事?

  除了小說家率意爲之的理由外,會不會因爲《詩經 摽有梅》,製造求愛的情調;或者是曹操揮軍前行“望梅止渴”的想望,而使吳敬梓棄之不顧。

  書中,吳敬梓創造梅玖、荀玫等人物,隱有“沒久”、跟着“倒黴”的寓意,也使“梅”變得不太可愛,或許就是王冕最終變成“畫荷專家”的原因了。

  以上種種推敲,看似荒誕不經,求之而言之成理;若是遽信不疑,則又與事實相距甚遠。真假、虛實之際,存亡、有無之變,如何把持而不至於迷失,倒須要一套不小的學問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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