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漢文帝六年(前174年),丞相張蒼、代理御史大夫兼典客馮敬,與宗正、廷尉等大臣,向漢文帝聯合上奏:淮南王劉長派人勾結棘蒲侯柴武的兒子柴奇,企圖用輦車40輛,在谷口謀反,並且聯絡匈奴、閩越,幸好陰謀敗露。大臣們建議漢文帝將劉長斬決棄市。

大臣們在奏疏中連篇累牘地羅列劉長的各種不法行爲,卻對謀反事件本身一筆帶過。這起事件,應當有着很深的隱情。那麼,這到底是一次怎樣的政治事件呢?在揭開迷案之前,我們需要先了解一下淮南王劉長的身世。

劉長其人

劉長是漢高帝劉邦的第七個兒子。

楚漢戰爭中,漢軍平定趙國後,分封原趙國起義軍統帥張耳爲趙王,劉邦還把他嫡出公主下嫁給張耳的兒子張敖。張耳死後,張敖繼承王位。

平城之戰後,劉邦途經趙國,張敖對待劉邦十分恭敬,而劉邦的態度卻倨傲無禮。張敖的受辱激怒了張耳的老部下貫高等人,他們打算刺殺劉邦。第二年,劉邦爲了翦除韓王信的殘部,再度來到趙國。張敖爲了討好劉邦,進獻美女趙姬供劉邦寵幸,因此懷上了劉長。

貫高他們刺殺未成,陰謀敗露,劉邦將趙國屬官全部收監,懷孕的趙姬也被下獄。趙姬的弟弟疏通呂后的親信審食其,想讓呂后幫忙釋放趙姬,但是呂后出於嫉妒,沒有幫忙。於是,趙姬生下劉長後,在獄中憤而自殺。

獄吏抱着新生的皇子見劉邦,劉邦心有悔意,就讓呂后撫養孩子長大。劉邦平定了淮南王英布叛亂後,就把劉長封爲新的淮南王。

呂后執政時期,劉長因爲與呂后的特殊關係,沒有遭到加害。但是劉長心中怨恨審食其當年沒有幫忙營救他母親,考慮到審食其當時位高權重,因此劉長隱忍未發。

劉長成年以後,力大無窮,能夠扛起銅鼎。漢文帝即位後,劉長成了他唯一在世的兄弟。劉長經常仗着與文帝的親厚關係,橫行不法,入朝覲見文帝時,驕橫無禮,經常與皇帝一起打獵,同乘一輛車,還曾稱呼文帝爲“大哥”。而文帝經常赦免劉長的種種過失。

後來,劉長找了個機會,親手用鐵錐捶殺了審食其。按照漢朝法律,殺害朝廷的列侯是重罪,而劉長卻振振有詞,稱審食其罪過有三:“我母親趙姬本不該被貫高謀反案牽連,審食其沒有據理力爭,予以營救,這是第一條罪。趙王如意母子無辜被呂后殺害,審食其也沒有據理力爭,這是第二條罪。呂后封諸呂爲王,危害劉氏天下,審食其還是沒有據理力爭,這是第三條罪。我既是爲天下殺賊,也是爲母親報仇。”

文帝見他爲母報仇,其情可憫,便沒有治他的罪。自此以後,劉長便更加驕橫不法,禮儀規格比同天子,甚至連薄太后、太子、朝廷大臣都沒有一個不怕他。袁盎向文帝進諫道:“諸侯王過於驕縱,必生禍患。”但是文帝不聽。

劉邦曾經斬與羣臣結下“白馬之盟”:非劉氏而王者,天下共擊之。但呂后在世時,並沒有大臣去執行。

行文到這裏,我們不禁要問:漢文帝是真愛他的弟弟,能夠容忍他不法行爲,還是有別的意圖?

春秋時期,鄭莊公不斷縱容他的弟弟共叔段違背禮法、不斷擴張勢力,乃至威脅國君權威。有大臣勸諫鄭莊公約束共叔段,鄭莊公說:“多行不義必自斃。”意思是,等共叔段鬧出大的亂子來,就有了藉口和機會一舉收拾他!而漢文帝對淮南王的縱容,與鄭莊公可謂如出一轍。

後來,劉長又在淮南國幹出了很多出格的事,比如:驅逐朝廷派遣的官員,自行任命官員,自行頒佈法律,擅自處死犯人等等。但是,漢文帝甚至都沒有親自下詔申斥他,而是讓舅舅薄昭給劉長寫了一封信,規勸他改惡從善。這種不痛不癢的規勸,並不能對劉長形成真正的約束。

如果漢文帝真愛他的弟弟,一定不會允許劉長繼續犯錯,而文帝卻表面上加以規勸,實際上繼續縱容他,等待他邁出最危險的一步。

就在薄昭給予淮南王書信後不久,谷口事件爆發了……

谷口事件

無論是司馬遷的《史記》還是班固的《漢書》,都對谷口謀反事件語焉不詳,只說劉長派了70多人勾結柴武之子柴奇,用輦車40輛在谷口謀反。那麼,這究竟是一場怎樣的陰謀,爲什麼要用40輛車來謀反呢?

這段史料給了我們兩個具有一定信息量的詞彙,其一是“輦車”,所謂的輦車就是一種人力車,主要用於在崎嶇的道路上給軍隊運送輜重。在古代,某些崎嶇的道路馬車無法通行,就只能靠人力車來運輸。

第二個有效詞彙是“谷口”,所謂的谷口是指西漢的谷口縣,當我們將這個地名還原到地圖上,就能窺探這場陰謀的真相。

西漢的谷口縣位於今天的陝西省淳化縣以南,涇陽縣西北,這裏是關中平原的北部邊緣。谷口縣北面有一座東西走向的高峻山脈——九嵕山。發源於今天寧夏、甘肅、陝西三省區交界處的涇水,在九嵕山中刻出了一道峽谷,然後從谷口流進關中平原,並自西北向東南注入渭水。所謂的谷口,實際上是指九嵕山涇水河谷的的谷口。

從長安至甘泉宮地形圖

從漢長安城出發,途經谷口,進入涇水河谷,再沿着河谷溯流而上,就可以到達西漢皇室一座最重要的避暑行宮——甘泉宮。甘泉宮位於今天淳化縣境內的甘泉山上,始建於秦朝,漢代又有所擴建,西漢歷代皇帝曾多次臨幸甘泉宮。

所以谷口謀反的真相,應當是趁漢文帝御駕前往甘泉宮,或者從甘泉宮回長安的途中,用40輛輦車堵塞崎嶇的峽谷山路,再趁機襲擊皇帝車駕,刺殺漢文帝。

然而,這起陰謀還未來得及實施就遭到挫敗。

棘蒲侯柴武

前文說過,大臣們在上奏漢文帝時,用了大量篇幅控訴劉長在歷年犯下的罪狀,對於谷口謀反事件一筆帶過。由此可見,漢文帝君臣早就想要處置淮南王劉長,而谷口謀反只是一個東窗事發的契機而已。

更爲耐人尋味的是,對於這樁謀反大案的另一個主謀——棘蒲侯柴武之子柴奇,奏疏中只提到他的名字而已,並沒有奏明柴奇應當受到怎樣的處置。史書上也沒有明確交代,柴奇的父親柴武是否受到此案的牽連。

按照漢朝的律法,參與謀反者都應判處死刑。《史記》中沒有特別交代柴奇的結局,只籠統地概括說,和劉長同謀造反的人,全部被處死。而在《漢書·高惠高後文功臣表》中,則明確記載柴奇因謀反被誅殺。

但是,柴武本人似乎並沒有受到此案的牽連。《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中記載,柴武死於文帝后元元年(前163年),也就是說,柴武在谷口謀反案後活了十餘年才逝世。而且更奇怪的是,柴武還能一直保有棘蒲侯的爵位,直到柴武逝世,才因爲他們家參與過謀反,不讓他的後代繼承列侯爵位。

雖然說漢文帝曾經廢除連坐之刑,但是兒子謀反伏誅,父親還能繼續在朝廷享有列侯爵位,縱觀歷代史冊也十分罕見。這隻能說明一點,漢文帝不想牽連或者不能牽連柴武。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爲漢文帝在處理整個案件,總體而言帶有明顯的傾向性,謀反案的兩大主謀——劉長、柴奇所遭受的處罰輕重不一。淮南王劉長不但本人獲罪,而且他的屬官、親信被一網打盡,全部處死;而柴奇這一方除了本人伏誅,連他父親的爵位都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漢文帝之所以這麼做,可能有兩種原因。其一,漢文帝只想扳倒驕橫不法的劉長,剷除不服中央法令的淮南國,只要達到這一目的就行了,不必牽連旁人。其二,柴武的背後有着十分複雜的勢力,如果要徹查,勢必牽一髮而動全身,打擊面過寬不好收場,會影響朝政穩定,因此只殺掉與此案有直接牽連的柴奇,達到敲山震虎的目的就行了。

那麼,柴武在當時有着怎樣特殊的地位,令漢文帝不敢輕易動他呢?史書中記載,秦末農民戰爭中,柴武在薛郡(位於今山東南部,郡治在曲阜)拉起了一支2500人的隊伍,後來加入了劉邦陣營,成爲漢軍一員將領。在楚漢戰爭中,他參與了韓信、曹參平定齊國的戰役。垓下決戰中,柴武與周勃各率領一支部隊,位於韓信、劉邦的後方,充當預備隊。由此可見,柴武是劉邦的嫡系部下中少數具有指揮大部隊作戰能力的人。

漢朝建立後,柴武同樣戰功赫赫,韓王信投降匈奴後,柴武曾經寫信勸降他,被韓王信拒絕後,柴武率軍斬殺韓王信於參合之戰。

後來,柴武擔任過大將軍,誅呂政變後,曾與周勃、陳平等人一起擁立代王劉恆爲漢文帝。文帝三年(前177年),匈奴大規模入侵漢朝,丞相灌嬰率軍迎戰匈奴,濟北王劉興居由於不滿意分封結果,趁此時機起兵反叛,大將軍柴武率軍迅速平定了這場叛亂。

由此可見,在文帝初年,柴武是僅次於周勃、陳平、灌嬰的軍功階層頭目,地位十分顯赫。文帝二年(前178年),陳平逝世。文帝三年(前177年),朝廷下詔,讓在京的列侯回到自己的封地去,周勃罷相,從此軍功階層全面失勢。文帝四年(前176年),丞相灌嬰逝世,周勃獲罪下獄。這也就是說,從文帝四年開始,柴武成爲了軍功階層地位最高的領袖。

漢文帝上臺以後,爲了鞏固自身的權力基礎,不斷削弱、打壓軍功階層,並且從基層提拔文職官員來充當三公九卿。軍功階層無法再像以前一樣干預朝政。很多沒有實際官職的軍功階層都被趕出京師,回到自己的封地去,成了沒有權勢只剩待遇的富家翁。

皇權扶植下的文官,侵奪了軍功階層權益。

另一方面,不斷遭到漢文帝打擊的軍功階層不會坐以待斃,甘當俎上魚肉,周勃的境遇也必然會讓軍功階層的其他成員兔死狐悲。因此,谷口陰謀很有可能是軍功階層針對漢文帝的一次未遂的反擊。柴奇的背後是柴武,而柴武的背後,很有可能是整個軍功階層。

陰謀真相

司馬遷在《史記·淮南衡山列傳》中,正面敘述了劉長獲罪的經過。而在《袁盎晁錯列傳》中,同一件事則用了另一種方式來敘述:“及棘蒲侯柴武太子謀反事覺,治,連淮南王,淮南王徵。”意思是,柴奇謀反之事被朝廷發覺,有關部門追查治罪,牽連上淮南王劉長,因此朝廷徵召淮南王來京。

這段敘述透露了兩大信息:首先,谷口謀反案事發時,劉長遠在淮南國。按照漢朝制度,藩王一年中大部分時間都要待在自己封國內,只在歲首時入朝覲見一次。其次,柴武之子柴奇才是謀反案的具體執行者,事發之後,司法部門審問柴奇,追問背後的同謀,這才牽連上淮南王。

我們通過常理也能作出判斷,預謀襲擊漢文帝的地點選在關中谷口縣,如果由遠在淮南國的劉長來遙控指揮,自然很不方便。所以案件的真正主謀應當是近在長安的柴奇和他背後的勢力,也就是以柴武爲首的軍功階層。

這裏還有一個問題,劉長在淮南國勢力很大,能夠驅逐朝廷命官,自主任命官員、頒佈法律、掌握生殺大權。那麼,劉長也一定能控制國內的軍隊。一般來講,除了每年入朝一次,朝廷不會隨便徵召藩王入京,除非要處置他。如果劉長真的與柴武等人勾結謀反,那麼朝廷派人來徵召,劉長爲什麼不懷疑東窗事發,從而乘勢反叛?而是乖乖地跟着朝廷官員到了長安,束手就擒。

圍繞皇權,漢高祖劉邦的子孫開始了新一輪廝殺。

高帝時代的藩王反叛,多次都是因爲朝廷來人徵召而引發的——藩王曾經圖謀不軌,心中有鬼,疑心一去不復返,於是乾脆起兵反叛。如果劉長本人真的與柴奇等人有預謀,以他的個性,一定不會束手就擒。這也就證明,柴奇谷口謀反案,劉長可能根本不知情。

那麼,這件謀反案是怎樣牽連上劉長的呢?假設軍功階層行刺漢文帝成功,勢必要想到下一步計劃,那就是立誰爲皇帝的問題。立太子劉啓難免秋後算賬,最好是像之前誅呂政變一樣,另立一位藩王爲皇帝。而劉長是劉邦唯一在世兒子,顯然是最合適的人選。所以,整個謀反計劃第一步是搞掉漢文帝,第二步是擁立劉長爲帝。

最後一個問題,軍功階層究竟有多少人蔘與了此案呢?如果涉案人員僅僅是柴武、柴奇父子的話,漢文帝會毫不猶豫將柴氏父子二人全部處死。漢文帝連周勃都敢動,還會在乎柴武嗎?

但事實上,文帝只動了柴奇,沒有動柴武。這就正好說明,涉案者不僅僅是柴氏父子外,軍功階層很多人都牽涉其中;如果動了柴武,就勢必會拔出蘿蔔帶出泥,牽連一大批功臣。這樣的話,打擊面過寬,不好收場。

那麼,漢文帝爲什麼不能把涉案軍功階層牽連進去呢?這是因爲這一事件的性質過於嚴重,凡是被牽連的人員按照律法全部要處死,而軍功階層雖然遭受打壓,勢力仍然十分龐大,在朝中盤根錯節數十年。

而且,雖然漢文帝在朝政上不再依賴軍功階層,但是在軍事上仍不得不繼續倚重軍功階層,因爲軍功階層在軍中仍有很大的影響力,況且漢朝的北疆面臨匈奴的軍事威脅,如果把軍功階層趕盡殺絕了,誰來領兵作戰呢?所以漢文帝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將直接涉案的柴奇處死完事。

貌似“好哥哥”的漢文帝,城府極深。

即便漢文帝要進一步打擊軍功階層,也不會使用雷霆手段一網打盡,因爲激則生變,會影響穩定。他的慣用方式是用文火慢燉,不斷分化瓦解,逐個消滅。柴武死後,不再讓他的後代繼承爵位,同樣能達到打擊效果。

當此案東窗事發以後,柴奇受不了司法部門的酷刑拷問,將整個謀反計劃和盤供出時,令漢文帝最感興趣的,並不是軍功階層有多少人蔘與謀反,而是淮南王劉長被牽連在其中。漢文帝一直在尋找機會,能夠用一件謀反案把他那個驕橫不法的弟弟劉長牽連進去,進而把淮南國的勢力一舉剷除。而柴奇的口供正提供一個絕好的機會。

總而言之,谷口謀反案是漢文帝與軍功階層之間的又一次較量,雖然文帝獲勝,但是這一事件的性質並不適合作爲進一步打擊軍功階層的契機。而此案一個意外的結果是,使漢文帝獲得了一舉扳倒淮南王劉長的絕佳機會。

從劉長的生平事蹟來看,他應該是一個頭腦簡單、行事魯莽的年輕人,仗着兄長的恩寵和縱容,一再觸犯禮法。這樣一個人,應當不會處心積慮刺殺兄長,取而代之。他既沒有這樣的野心,也沒有這樣的頭腦。

雖然劉長的親信都被處死,但是怎樣處置這個親弟弟,卻成爲擺在漢文帝面前的又一道難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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