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寧遠的下場


一年一度的端午汛來了,明嘉靖四十年,一場由人禍釀造的天災正向浙江新安江沿岸的百姓逼來……

馬寧遠被楊金水,鄭泌昌,何茂才,一干人等,聯合施壓攻略與說服,出於自己的認知最終做出了決斷,帶頭幹了毀堤淹田的的事,效果也十分顯著,九個縣每個縣的堰口閘門都裂了口子,沙包扔下去就沖走了,根本堵不住!

李玄好不容易把氣調勻了些,語調滿是驚慌:「九個縣,九個大堰口,都、都裂了……有人……有人毀堤,這是要害兒子,害乾爹……」

新安江河道監管李玄,作為第一責任人,跑來找楊金水報告事態,尋求幫助。並且一眼就指出了這是人禍而不是天災。這樣的小概率事件又怎麼能說發生就發生。

楊金水:「天底下哪兒有金湯一般的河堤?哪兒有金湯一般的堰口?」

「乾爹,九個縣哪!要是淹了,兒子這顆頭……」「死不了你。」

李玄懵懵懂懂地站了起來,突然像是一下省了過來:「這個事乾爹知道?」

「知道什麼?」楊金水目光一冷。李玄打了個顫:「我、我也不知道知道什麼……」楊金水:「不知道就是你的福!我可告訴你,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我們是宮裡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來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讓他們地方衙門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窩去。這幾天河道衙門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這兒待著。」李玄這時還有什麼不明白,立刻接道:「那乾爹得趕緊給兒子挪個位子。」楊金水:「已經給老祖宗報上去了,等老祖宗的安排吧。」「兒子明白。」

楊金水作為毀堤淹田事件的參與者之一,李玄又是他的直接下屬,於是展開了善後管理工作。

首先就李玄提出的言論進行了糾正和解釋,沒有什麼工程是萬無一失的,小概率事件即使可能性再小也是有可能發生的,用現在的話說就是不能忽視黑天鵝事件的存在。

當然這也存在前提,前提就是這僅僅是一場自然災害,不要往別的事情上聯想,比如「人禍」這種說法。一般來說,上級往往掌握著更高的話語權,而楊金水這次也就是幫李玄把這件事定了性,事情就此打住。

死不了你,這句話暗含著楊金水對事態的了解與掌握,李玄也因此鬆了一口氣。

但是李玄從這句話中聽出了味道,此時此刻他明顯已經被嚇昏了頭,問了一句他不該問的話「這個事乾爹知道?」

為什麼說這句話他不該問,因為說了這句話就代表了李玄已經開始認為楊金水是這件事的參與者或者知情者。然而如此機密的事情被你一個「下人」知道,未來基本有兩種可能,一種是,事情沒有敗露,但是時刻要被「人家」顧忌,比如你以後會不會拿這件事情來做文章啊?你不做文章,那麼會不會喝多了說漏嘴啊?…… 總有一日顧忌的累了,「人家」也就要開始想一勞永逸的方法了。

再有一種是,事情敗露,你就成了敵人的一個十分便利的「突破口」,保住自己,自己送上門坦白從寬,也是有可能的。那麼留這麼一個隨時可能爆炸的地雷在身邊,怎麼想都是不明智的。

有些事不上秤沒有四兩,上了秤一千斤也打不住,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做是一回事,能不能拿出來說又是一回事。萬事萬物都有陰陽兩種規則,不能混淆。陽光下,大家信奉的都是天地至理,做的事情也都要符合人類所有美好的想像。背地裡可能卻又有人做著截然相反的事情。

就拿這次的事情來說吧,背地裡做了,做了就做了,只要沒人追究,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怕就怕,有人偏偏揪住不放,要拿到檯面上來說,問一這麼句,這麼做合不合理,對不對,那答案當然是不合理,不對,而且是相當的不合理,十分的不對。

那麼結果會怎樣,自然是按照規矩來辦,如果這時候有人要破壞規矩,第一個跳出來的自然就是規矩的制定者,那麼請問這裡的規則制定者又是誰呢?當然規則制定者違反規則的情況也會發生,這個時候就要看對於這位制定者來說是不是值得了。

所以這句話的意思其實也是在講,這件事不要亂說啊。被別人知道,後果可能大到你無法想像。

那麼這裡楊金水有沒有想要讓李玄頂罪呢?李玄作為河道監管,不管怎麼樣,這個罪李玄是背定了,問題是楊金水想不想保他?

我們是宮裡的人,只管老祖宗交代下來的事,地方上的事,捅破了天也讓他們地方衙門的人自己跟自己踹被窩去。

這句話表明了楊金水的態度,就是地方上的事再大,不能波及到我們,不能波及到宮裡,發水了是吧,大堤毀了是吧,那是他們的事兒,你什麼都不要管,和我們沒有關係。

這幾天河道衙門你也不要去了,淹田死人,你都在這兒待著

把李玄控制起來,一方面不讓他泄露消息,一方面也算是對他的一種保護。


「如此傷天害理,遍翻史書,亘古未有!任誰也想不到……」譚綸接道,「看這個樣子,得分洪。」

胡宗憲一凜,沒有立刻接言。譚綸:「淹九個縣,不如淹一個縣、兩個縣。到時候賑災的糧食也好籌備些。」胡宗憲:「元敬也這麼想嗎?」元敬是戚繼光的字。譚綸緊接著答道:「也這麼想。但這個決心要你下。」胡宗憲又沉默了,良久才說道:「對淳安、建德的百姓也不好交代呀。」譚綸:「先盡人事。元敬準備讓兵士們跳到決口裡去堵一次。能堵上,便九個縣都讓人去堵。死了人還堵不上,對百姓也是個交代。」胡宗憲慢慢轉過了身子,火把光下那張清癯的臉更顯憔悴了:「那也得趕緊疏散百姓。」譚綸:「已經安排了,好在四處是山,百姓疏散很快。」胡宗憲走到戚繼光面前:「這些弟兄的名字都記住了嗎?」

戚繼光沉重地點了下頭。

胡宗憲:「如有不測,要重恤他們的家人。」戚繼光又沉重地點了下頭。胡宗憲抬起頭面對站在沙牆上那列士兵,雙手一拱,大聲地道:「拜託了!」

危難時刻,往往就是這樣,胡宗憲面臨道德困境,無論如何都要犧牲人,至於犧牲誰?淳安、建德的百姓又同樣是何其無辜。而這所謂的交代,到頭來還是要拿無辜將士的性命去給,所以說,胡宗憲拿這個主意要承受太多太多!

胡宗憲背負這麼多,為的又是什麼?是為誰收拾爛攤子?又是為的誰的江山?

當然這裡還有一個階級局限性的問題,目前的犧牲與抉擇還只是多與少的數量比較。而如果一邊換成是官僚集團,甚至是皇權,胡宗憲又該如何抉擇呢?


胡宗憲這邊在救災,與之相反,沈一石的大客廳里眾人正準備壓驚慶功。

鄭泌昌眼中掠過一絲不快,可也就是一瞬間,接著站了起來:「楊公公不來了,我們給馬大人他們三個壓驚吧。」何茂才的不快卻立刻發泄了出來:「他是掌纛的,這個時候要決斷大事,他倒不來了,這算什麼?」他的這幾句話立刻在馬寧遠、常伯熙和張知良身上起了反應,三個人臉上都顯出了陰鬱,悶悶地站在那裡。

還有個沈一石,臉上也掠過了一絲憂疑,可也是很快便消失了,還和平常一樣,平和地望向鄭泌昌和何茂才。

毀堤淹田這件事,雖有小閣老的親筆信,但是如此聞所未聞的大事,誰也不能沒點顧忌。但是有了宮裡牽涉其中,就等於給這件事無形中再次加碼,因為一旦將來出了事,宮裡難辭其咎,楊金水既然肯出面,就是在說,這件事是宮裡是點了頭的,或者說這件事還在宮裡可解決的範圍之內。

鄭泌昌,何茂才和楊金水看準了這件事要從中撈一筆,分一杯羹。楊金水用了宮裡的勢,鄭泌昌,何茂才用了閣老小閣老的勢,在加上下層與上層的信息差以及馬寧遠對胡宗憲的感恩戴德,一起攻略了馬寧遠,馬寧遠又能進一步把胡宗憲拉下水,有了這個保險,他們乾的才放心。

而在鄭泌昌,何茂才看來,上有宮裡頂著,下有馬寧遠托著,有這個雙保險在,他們的安全可謂是固若金湯。自然可以高枕無憂。

但是楊金水太滑頭,事一辦完,立馬卸起了擔子,態度很明確,之後欺壓百姓也好,賤賣田地也好,亂七八糟的事情一概不參與。

這裡可以看出了楊金水的小心思,就是之前摻和進來還可以說是為了絲綢貿易的事情,逼不得已,希望完成了小閣老的改稻為桑,完成年初談的絲綢訂單,自然能夠為宮裡增加進項,為主子分憂。之後事情一概不參與,那就絕對不會出面了。

所以楊金水一不來,地方衙門的一眾人等自然紛紛不快。因為在鄭泌昌,何茂才來看,楊金水要抽身卸擔子,出了事擔子閣老小閣老不會擔,宮裡抽身走人了,自然全到了他們的身上。同時楊金水一不來,也就說明了,他自己也覺得這件事有瞞不住的可能。何茂才又是個大大咧咧的個性,什麼話都往外說,讓馬寧遠、常伯熙和張知良聽了立刻感覺到事情可能並沒有之前預想的那麼穩妥。

鄭泌昌這時必須出面壓住陣腳了,先給何茂才遞過去一個眼色,接著說道:「那我們先議。議完了再請楊公公拍板。馬大人,你是第一功臣,今天你坐上首。」

這裡提到楊公公,就是緩解眾人的疑慮。

「什麼功臣,天下第一號罪人罷了。」馬寧遠的聲音有些嘶啞,「到時候砍頭抄家,各位大人照看一下我的家人就是了。」說著他首先就在打橫的那個位子上坐了下來。

而此時馬寧遠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聽了這話,常伯熙和張知良也是一凜,互相望了一眼,跟著在下首的位子上悶坐了下來。

鄭泌昌和何茂才也對望了一眼,兩人這才走到上首,同時端起了酒杯。

鄭泌昌:「為朝廷幹事,功和罪非常人所能論之。只要干好了改稻為桑這件大事,功在國家,利在千秋田淹了,不餓死人就什麼也好說。沈老闆,買田的糧食要加緊搶運,餓死了人,那才是罪。」

沈一石也站在打橫的位子前端起了酒杯:「各位大人放心,有一分田我就有一分糧,餓死了人,我抵命去。」說完立刻將杯中的酒喝了。

雙方一唱一和,是在給這三人吃下定心丸,首先肯定了這件事的政治正確性,把這件事定性為為了改稻為桑!為了國策!其次,明確保證了,這件事不會餓死人,事情的嚴重性不會擴大。

當然這裡有個前提,就是有一分田我就有一分糧,而且,有一點也沒講,就是這些糧只管眼下,不管將來。

「這下該放心了吧?」鄭泌昌舉著酒杯望向馬寧遠。

馬寧遠端著酒杯站了起來:「到時候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談不上放心不放心。聽說部堂大人已經去了堤上,我要是還在這裡喝酒,那便是沒了心,也沒了肝肺!」說完這句,他一口將酒幹了,擱下杯子大步走了出去。幾個人都被他晾在那裡,面面相覷。

馬寧遠和常伯熙和張知良還是有所不同,他最在意的還是恩師胡宗憲。


馬寧遠剛走,一個隨從就進來報告了分洪的消息。

出了這麼大的事,楊金水不去見鄭泌昌他們,他們也就急著找上門來了。「分洪了!」看見楊金水從裡間側門一走出來,何茂才便急著嚷道,「只淹了淳安一個縣和建德半個縣!」楊金水走到半途的腳停住了,站在那裡。

一分洪,不僅僅是個人利益沒了著落,更重要的是改稻為桑也推不下去了,而這次的毀堤淹田就成了握在別人手裡的刀。而這一切的關鍵人物就是胡宗憲,必須搞明白他的態度,楊金水之前不露面,現在他不能躲著了,必須找他一起商量個對策出來,畢竟事情都有份,出了事誰也跑不了。

鄭泌昌、沈一石、何茂才三人的眼睛都巴巴地望著楊金水。

楊金水的腿又慢慢邁動了,走到正中的椅子前坐了下來。那幾個人也都坐了下來。何茂才:「這樣一來沈老闆的五十萬畝,還有南京蘇州那邊的十萬畝改桑的田就難買了。」沈一石也接言了:「當然沒淹的縣也可以買但備的糧食恐怕就不夠。買淹了的田十石穀子就能買一畝,沒淹的田青苗已經長了一半,沒有四十石到五十石一畝買不下來。」

沈一石這句話有意思,他不直接說難買,說的是為朝廷辦事,接著買也行,但是糧食只按之前的說好的預備著,現在繼續買就得用四倍到五倍的糧食,差的太多。

這麼說話的原因也是礙於他這個最末等的商人身份,事事陪小心啊。

楊金水不吭聲,默默地聽著,這時將目光望向了一直沒有說話的鄭泌昌。

「都被打亂了。」鄭泌昌一開口便顯出憂心忡忡,「聽說分洪的時候那個譚綸也在場。」楊金水的臉上這時才不經意地抽動了一下

鄭泌昌水平確實高些,點出了重點,譚倫在場說明胡宗憲很可能已經倒向裕王,在這件事情上他倆走的太近了,老胡有點不靠譜啊。

而這件事,也恰恰最怕清流出來做文章,楊金水已經感覺到事情的棘手。

鄭泌昌:「這件事我們是瞞著他乾的。可背後卻是小閣老的意思,這點胡部堂應該知道。現在他這樣做到底怎麼想的,我們摸不透。」

「他什麼時候回杭州?」楊金水終於開口問話了。

胡宗憲目前什麼態度,現在猜來猜去都沒用,等他回來先得找到他問清楚!

鄭泌昌:「已經回到總督衙門了。」

「什麼?」楊金水倏地站了起來,「回了總督衙門也沒有找你們去?」鄭泌昌:「我和何大人納悶就在這裡。按理說賑災調糧也應該找我這個布政使衙門……」楊金水兩眼翻了上去,在那裡急劇地想著。

不先找鄭泌昌,何茂才,賑災調糧,那他如此急著回來幹嗎?比撫慰災民還要重要的事?楊金水他們還不明白鬍宗憲的態度,想不出個所以然。

「不怕!」何茂才嚷道,「改稻為桑是朝廷的國策,推不動才是個死。他胡部堂在這個時候要這山望著那山高,閣老還沒死,呂公公也還掌著司禮監呢。」

何茂才現在還沒弄明白事態的嚴重性,認為改稻為桑是國策,推不動才會被怪罪下來了,我們做這麼多,還不是為了改稻為桑!他胡宗憲,現在想改換門庭,阻礙政策推行,到時候嚴閣老和宮裡都饒不了他。

然而問題是,這麼一分洪,改稻為桑已然是推不動了,事情推不動,便要查明原因,也就是之前楊金水說的「上秤」,但是事情一上秤在座的各位咋辦呢?所以當前最重要的工作就是做好風險控制。

「你不怕我怕。」鄭泌昌接言了,「馬寧遠到現在還不見人,要是把毀堤的事透了出去,我們幾顆人頭誰也保不住。」

何茂才指出關鍵,現在不是胡宗憲反不反水的問題,如果被他捏住了把柄,把整件事奏報朝廷,事情被拿到檯面上來說,沒人會保咱們,胡宗憲死不死他不知道,問題是,他們一定比胡宗憲死的快。

楊金水的目光又盯向了鄭泌昌:「馬寧遠找不著人了?」

鄭泌昌:「是。派了幾撥人去找,杭州府衙門和河道衙門的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那就是被胡宗憲找去了。」楊金水的眼睛望向門外。鄭泌昌:「我也是這樣想。」楊金水:「他不找你們,你們去找他。」何茂才:「見了他怎麼說?」楊金水:「不是讓你們去怎麼說,而是看他怎麼說。」鄭泌昌:「我們去吧。」

馬寧遠果然在總督衙門!

「我對不起部堂。」馬寧遠還是開口了,聲音已經由嘶啞轉成喑啞,「但我對部堂這顆心還是忠的。」胡宗憲還是微閉著眼,臉上也無任何錶情。馬寧遠:「我是個舉人出身,拔貢也拔了幾年,當時如果沒有部堂賞識,我現在頂多也就是個縣丞。我,還有我的家人,做夢也沒想到我能當到杭州知府。從那年跟著部堂修海塘,我就認準了,我這一生,生是部堂的人,死是部堂的鬼。現在我終於有個報答部堂的機會了……」說到這裡他站了起來,伸手去解案上那個包袱的布結。包袱打開了,裡面是一頂四品的官帽和一件四品的官服。馬寧遠雙手捧起那個敞開的包袱:「這個前程是部堂給我的,我現在還給部堂。什麼罪都由我頂著,只望部堂在閣老小閣老那裡,還有裕王他們那些人那裡能夠過關。」

馬寧遠已然來找胡宗憲了。

馬寧遠因為學歷的原因,本來官場進取無望,多虧了胡宗憲的賞識,竟然能突破局限,官至杭州知府。

這之中包含了能力上的認可,人品上的肯定……,代表了很多。對於馬寧遠一個被學歷苦苦限制的人來講,枯寂的心中因為胡宗憲又燃起了希望,恩同再造確不為過。

但可惜,馬寧遠也只能是馬寧遠!

在馬寧遠看來,胡老闆之所以不積極推行改稻為桑的國策,是因為他身邊有個譚倫,是受了裕王的影響。而閣老,小閣老還在一天一個急遞催著辦,上書說明情況之後反而招來了小閣老的猜忌。老闆已經進退維谷,兩頭不能得罪。這個時候,那些人找到了自己,讓馬寧遠去辦毀堤淹田。他想著,為了胡老闆能夠順利過關,拼著一身性命,把這件事做了,也對的起了這份知遇之恩了。

胡宗憲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接著慢慢站了起來,從案前走了出來,走到籤押房的屋中間又站住了,兩眼望著門外。

馬寧遠捧著那個包袱也慢慢轉過身來,又慢慢走到胡宗憲面前,將包袱伸了過去。「啪」的一聲,胡宗憲在他臉上狠狠地抽了一掌!挨了這一掌,馬寧遠的身子挺得更直了,雙手緊緊地抓著那個敞開的包袱,兩眼深深地望著胡宗憲。「自作聰明!」胡宗憲的聲音很低沉,但透著憤恨和沉痛,「什麼閣老,什麼裕王,什麼過關?你知道朝廷的水有多深!這麼大的事,居然夥同他們瞞住我去干,還說對我這顆心是忠的!」

有些時候最可恨的就是這些所謂的「對你好」,馬寧遠啊,馬寧遠,說破天一個杭州知府,基本上還是在執行層混,也還遠遠沒有達到「與聞機密」的程度,以他現在的信息量,妄自揣度領導層各方勢力的想法,必然是錯漏百出。自以為什麼都知道,其實什麼都不知道。

夥同別人瞞著我去干這麼大的事,不管你是什麼出發點,從結果上看你已然是背叛了我。

馬寧遠:「我不想瞞部堂……更不會夥同任何人對不起部堂……天下事有許多本是『知不可為而為之』。」

我絕對不會對不起部堂大人,這件事,我知道不對,但是為了部堂也只能知不可為而為之了

胡宗憲的兩眼茫然地望向馬寧遠,漸漸地,那目光中滿是痛悔,又透著陌生。

胡宗憲痛悔自己怎麼用了這麼個人,茫然於馬寧遠怎麼是這麼個人,原來馬寧遠從核心價值觀上就存在著嚴重的偏差。

「『知不可為而為之』?!」胡宗憲望著馬寧遠的目光慢慢移開了,接著慢慢地搖著頭,目光中浮出的只是沉痛,「平時叫你讀《左傳》《通鑒》,你不以為然,叫你讀一讀王陽明的書,你更不以為然。還說什麼『半部《論語》可治天下』!現在我問你,孔子說的『知不可為而為之』是什麼本意!」

馬寧遠低著頭默默地站在那裡。胡宗憲:「孔子是告訴世人,做事時不問可不可能,但問應不應該!毀堤淹田,傷天害理,上誤國家,下害百姓,也叫『知不可為而為之』嗎!」

胡宗憲開始說教模式,這也是表達出對馬寧遠的惋惜,要讓他理解到自己的錯誤。

知不可為而為之,說的是,做事的根本出發點是這件事的好壞,是這件事給周圍帶來的影響,這才是判斷一件事該做不該做的核心依據。而你做事,卻只是為了達到目的。

不管出於什麼樣的原因,為了以為的為我好,毀堤淹田,置百姓性命於不顧,毀壞地方和諧穩定的有利局面,這怎麼能叫知不可為而為之?平時讓你多讀書,你不以為然,這種道理只要你稍微明白一點,又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

馬寧遠:「屬下只明白應該為部堂分憂。」

上邊說的我不懂,我只知道為你分憂。

胡宗憲跺了一下腳:「九個縣,幾百萬生民,決口淹田,遍翻史書,亘古未見!還說是為我分憂。這個罪,誅了你的九族也頂不了!」說到這裡他仰起了頭,深長地嘆道:「都說我胡某知人善任,我怎麼就用了你這樣的人做杭州知府兼新安江河道總管!」

分憂,分憂,我最恨的就是這句話!這種最大惡極的事你都背著我做的出來,又為我分了哪門子的憂,到現在你還覺得是在為我分憂?

「我本就不該出來為官!」馬寧遠跪了下去,「可我的老母,拙荊,還有犬子,部堂大人都知道,全是老實巴交的鄉下人。請部堂大人保全他們。」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經哽咽,趴了下去。

馬寧遠沒有任何辯駁,只是請求胡宗憲保全他的家裡人,他也是早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

胡宗憲:「我再問你一次,毀堤的事背後指使的是哪些人?」

馬寧遠抬起了頭:「部堂,您不要問了。問下去,我大明朝立時便天下大亂了!部堂擔不起這個罪,閣老也會受到牽連。堤不是毀的,是屬下們去年沒有修好,才釀成了這場大災。但願淹了田以後,朝廷改稻為桑的國策能夠施行,部堂大人不再夾在裡面為難,屬下這顆人頭賠了也值……」

胡宗憲繼續掏底,要馬寧遠說出背後指使。

馬寧遠為的就是保胡宗憲過關,讓他毀堤淹田的這些人一旦供出去,整個大明的最高權力層就就要重新洗牌,閣老小閣老不在話下,連胡宗憲也免不了同落。這自然不符合馬寧遠的初衷。最好的結果是,河堤失修,馬寧遠頂罪,事情就此打住,犧牲了他一個,改稻為桑從此通行無阻,胡宗憲也不用夾在嚴黨和裕王兩邊為難。一箭雙鵰,還是值得的。

胡宗憲也黯然了,顯然被馬寧遠這番話觸痛了心中最憂患處,一聲長嘆:

胡宗憲此時也多少明白了馬寧遠,有了感同身受的感覺,某種時侯,他倆似乎很像。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壞就壞在這裡……

朋黨中人縱橫交錯,他們我們,難捨難分。

借著推行國策,他們撈錢,撈權,撈女人.

保證事情能夠推行,辛辛苦苦靠我們

保證不出亂子,四處綢繆遮掩也靠我們

最後出了事,為了大局為了穩定;犧牲前途,犧牲性命,還是要靠我們

到頭來他們吃准了這一點,事事都要要我們來買單。終將一日,力有不逮,大廈崩塌,完卵不在。

他們拿你的命換銀子,拿浙江那麼多百姓的身家換錢,你還得死心塌地地保他們,還要說是為了朝廷,是為了國策!什麼國策,什麼改稻為桑,賺了錢,有幾文能進到國庫?這一次,他們利用的不只是你,脅迫的也不只是我胡宗憲。我真不願意看到,閣老八十一歲了,被這些人圍著,這時落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拿你的命來頂罪,那百姓來換錢,還美其名曰為了國策,為了朝廷,虧你也信!

你以為他們這麼做是為了推行國策嗎?錯啦,你什麼時候見過他們幹事這麼積極

你以為改稻為桑真的是為了國家嗎?錯啦,到頭來還不是肥了幾個人的口袋

他們利用的不只是你,脅迫的也不只是我,京重的幾位大佬,嚴嵩,呂芳,乃至嘉靖哪一個被他們利用,不受他們脅迫?出了這麼大的事,嚴嵩必須幫著遮掩不然嚴黨就要大亂,呂芳也必須幫著維護不然司禮監就要變天。就是嘉靖也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然他就得背了惡名還拿不到錢!

嚴閣老都八十一了,在撐一撐就能光榮退休了,這麼下去,恐怕也難了,早晚有一天要出事。

馬寧遠一震,愣愣地望著胡宗憲。

馬寧遠從未想過這些,吃驚狀。所以說,馬寧遠只能是馬寧遠。

親兵隊長走了進來:「部堂大人……」

胡宗憲打斷了他:「是鄭大人何大人來了嗎?請!」親兵隊長答應著走了出去。胡宗憲瞪了馬寧遠一眼:「你的命這次是保不住了,你的家人我會儘力保全。你先到裡邊房間待著,聽聽你保的人肚子里到底是什麼肝肺。死,也不要做個糊塗鬼!」馬寧遠重重地在磚地上磕了個頭,爬了起來,捧起那套官服,腳步蹣跚地向裡間的側門走了進去。

小馬,你看著吧,他們一會兒到底是個什麼樣子。

接下來的節奏再次由胡宗憲掌控。

鄭泌昌與何茂才進來時,胡宗憲又已經閉著眼坐在大案前的椅子上。

兩個人站住了,對望了一眼。鄭泌昌輕聲喚道:「部堂大人……」胡宗憲仍然閉著眼睛:「坐吧。」兩個人輕輕地走到椅子前坐下,又一齊望向胡宗憲,胡宗憲還是閉著眼睛。尷尬的沉默。

我看誰先憋不住,不知道我要幹嗎,快嚇壞了吧?

兩人不得要領了,鄭泌昌向何茂才使了個眼色。

何茂才輕咳了一聲,說道:「真沒想到,會出這樣的事情……」胡宗憲還是閉著眼坐在那裡,沒有接言。

我管你出什麼事,事又不是我做的。。。

鄭泌昌不得不說話了:「屬下聽說這個事以後,立刻去了義倉,統算了一下,不足三萬石糧。受災的百姓有四十萬之多,全賑了,也就夠他們吃上十天半月。當務之急是買糧,可藩庫里的存銀也不夠了。我們得立刻給朝廷上奏疏報災情,請朝廷撥糧賑災。」

「撥什麼糧?報什麼災?」胡宗憲還是閉著眼睛。

之前不是說準備充分,不會餓死人嗎?

何茂才:「自然是報天災……」

「是天災嗎?」胡宗憲這時睜開了眼,目光盯向鄭泌昌和何茂才。二人一怔。

把事情推給老天?誰能信?我信?還是你信?

鄭泌昌:「端午汛,一天一夜的暴雨,水位猛漲,本是想不到的……」

見他這個時候還如此厚顏文飾,胡宗憲那雙眼不再掩著鄙夷:「那這道奏疏就按你說的,由你來草擬?」

你信,你就去寫,我可不認,想把我摻和進來?讓我給你背書,擔擔子,沒可能。

鄭泌昌連忙接道:「屬下們可以擬疏,但最後還得由部堂大人領銜上奏。」

胡宗憲:「你們擬的疏,自然由你們奏去。我只提醒一句,同樣的江河,同樣的端午汛,鄰省的白茆河、吳淞江和我們都是去年修的堤,我們一條江花了他們兩條江的修堤款。他們那裡堤固人安,我們這裡倒出了這麼大的水災。這個謊,你們得扯圓了!」鄭泌昌和何茂才都變了臉色,互相望著,知道這是逼他們攤牌了!

要上疏你們去,瞎話自己去說,先看看你自己信不信,你自己信也不要緊,想想朝廷的那些悠悠眾口你們堵不堵得住。

何茂才:「部堂大人既然這樣說,屬下也不得不斗膽說一句了,小閣老給我們寫了信,想必也給部堂寫了信,一定要追查,查到我們頭上,我們要不要把小閣老的信交給朝廷?部堂要不要再去追查小閣老?那朝廷改稻為桑的旨意是不是也叫皇上收回?請部堂明示!」

「你是說,毀堤淹田的事是小閣老叫你乾的!」胡宗憲猛一轉頭,目光像刀子一樣刺向何茂才。「我、我沒有這樣說……」何茂才慌了。胡宗憲:「那你剛才說的小閣老寫信是怎麼回事?還有要追查小閣老又是什麼意思?」何茂才:「屬下、屬下說的是改稻為桑的國策……」胡宗憲:「改稻為桑和九個縣的堤堰決口有什麼關係?推行國策和水災又有什麼關係!要有關係,你們不妨也在奏疏里一併陳明!」何茂才懵在那裡。

還拿嚴世蕃,和皇上來壓我?我怕你?嚴世蕃會認賬?皇上會認帳?從第一集起,我就沒見過他倆認過賬!

鄭泌昌不得不接言了:「改稻為桑的國策和這次水災肯定是沒有關係……可這次水災愣要說是端午汛造成的也有點說不過去……屬下想,一定是去年修堤的時候沒有修好,河道衙門的人在修堤時貪墨修河工款,造成水災的事,嘉靖三十一年就有過。」

胡宗憲的眼睛望向了他。何茂才的眼睛也是一亮:「有道理!」胡宗憲不再駁他,也不接言,只是望著他,等他接著說下去。

正題來了,一開始那個方案,大概也是想試我的口風,看我不鬆口,不替你們擔責任,不受你的要挾,現在就要走後手了是吧。

鄭泌昌卻轉頭望向了何茂才,示意他接過話題。

何茂才:「就這樣上奏吧。至於河道衙門是不是貪墨了修河工款以後可以慢慢查。現在,就憑大堤決了口子這一款,也是大罪。部堂有王命旗牌在,可以將有關人員就地執法!這樣,對朝廷也就有了交代。」胡宗憲慢慢問道:「你說的有關人員是哪些人?」何茂才:「當然是河道衙門該管的官員。」胡宗憲:「該管的官員又是哪些人?」何茂才望向了鄭泌昌。鄭泌昌:「河道總管自然難逃其咎,按律,協辦的兩個委員同罪。」胡宗憲:「那就是馬寧遠,還有淳安知縣常伯熙、建德知縣張知良?」鄭泌昌聲音很低:「是。」胡宗憲:「還有嗎?」鄭泌昌:「牽涉的人是不是不宜太多……」

馬寧遠,你看見了吧,哪裡用你主動頂罪,人家早把你賣了。

胡宗憲:「那河道監管呢?每一筆錢,每一段河堤都是河道監管李玄核查監管的,這個人要不要追究?」

鄭泌昌和何茂才又是一怔,對望了一眼。鄭泌昌:「部堂大人知道,河道監管李玄是宮裡的人,要治他得楊公公說話,還得上報司禮監的呂公公。」

我就知道你們怕宮裡報復你們,但是也由不得你們了,目前你倆表現的很好,說的都是我想聽的話,一會兒你們見到馬寧遠,你們一定會大吃一驚

馬寧遠是個不怕死的。剛才他什麼都不講,是因為太傻,認為自己是在為國捐軀。我已經對其進行了全方位教育, 讓他明白,他只不過是被腐敗分子利用。

也虧得你們配合得好!你們甩鍋馬寧遠已經證明了我的觀點。

現在天大的把柄都在我的手上,我說什麼就是什麼,你們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胡宗憲:「那就是說這場水災還是沒有辦法上奏朝廷?」

鄭泌昌和何茂才又不吭聲了。胡宗憲也不再答理他們,又坐了下去,喊了一聲:「來人!」親兵隊長應聲走了進來。胡宗憲閉上了眼:「把馬寧遠帶出來,在總督署就地看管。」

非逼我放殺手鐧。

「去說吧。」鄭泌昌下決心地說道,「我們倆一起去找楊公公,看他怎麼說。」

「我想也是。」何茂才接道,「如果以河堤失修的罪名上奏,只治我們的人,那個李玄卻沒事,怎麼也說不過去。」「那你們就去說!」胡宗憲這才睜開了眼,站了起來,「義倉里賑災的糧要立刻運往淳安和建德!還有,發了這麼大的災,改稻為桑今年礙難施行,這一條,在奏疏里務必寫明,請朝廷延緩。寫好了楊公公也要署名,你們都署了名,我再領銜上奏!」說到這裡,胡宗憲徑自走了出去。鄭泌昌和何茂才又愣了一陣子,才走了出去。如何勸說楊金水獻出李玄的人頭把眼前這道坎邁過去,楊金水那張臉如何難看姑且不說,得罪了宮裡,得罪了司禮監,往後這個賬怎麼算,二人也顧不得許多了。

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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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E03】 御前財務會議大對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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