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儿的情书 - 5
韩老爷子和华伯庸步下宾州车站的月台时,韩雪嫦和华梦书正准备踏上车厢入口的阶梯。
「给我站住!」韩老爷子连打带踢推开人群,「你们两个要去那里?」
韩雪嫦跳下阶梯,跑到她父亲跟前,「爸,你怎么过来了?」
「给我过来!」韩老爷子拉住她的手拖到华梦书面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子,拉到和自己眼睛同高,「你这个混蛋,要把我女儿拐到那里!」
华梦书握住老者的手,勉强抬头望向他哥哥,「大哥,你们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们去『前锋新闻』登寻人启事,那里的记者发现你们用收据通信。」华伯庸直直盯著他,「不过他们想哄我们到甘迺迪机场,幸好韩老爷子说要先来这里看一看 - 你要到芝加哥大学念研究所是很好,但为什么连讲都不讲一声?」
「因为你们一直反对雪嫦和我在一起啊,」华梦书说,「她也考上了芝加哥大学的商学院,我们原本想说安顿好之后,再和你们解释 - 」
「喂,老先生,你一直拉著他的领口,这样不太好吧 - 」一个提著皮箱,身穿西装的上班族走到韩老爷子身旁。
「他是你的儿子吗?少噜嗦!」确定上班族骇退两步后,韩老爷子转回头,「你他妈的连工作都没有,凭什么照顾我女儿?」
「爸,我已经长大了。」韩雪嫦握住她父亲的手臂,试著拉开。
「妳长多大啊?从妳出生之后就没离开过家,现在要跟这个连工作都没有的混蛋一起走,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老爷子,你这样拉著他也不是办法,我们先上去车站大厅再说。」华伯庸也上前拉住另一只手。
「大叔,」华梦书用力扳开韩老爷子的手握住,放到自己胸前,「拜托你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机会?你连工作都没有,怎么养活我女儿?」
「我在那里的学生餐厅找到工作,这四年我会照顾雪嫦。」华梦书握紧自己掌心那双粗糙的手,「我对雪嫦是认真的。」
「如果不是梦书帮我补习,我根本考不上芝加哥大学,」韩雪嫦说:「我已经长大了,爸。难道你要养我一辈子吗?」
韩老爷子的脸松弛下来。视线不停在他们两上脸上游移。最后停在华梦书脸上。
「你会好好照顾我女儿?」他开口问。
华梦书点头。
他望向韩雪嫦,「以后四年爸爸不在妳身边,什么事都要靠自己了。可以吗?」
韩雪嫦点头。
「那好吧,我答应你们。」韩老爷子抽回被握住的手,站起身来
「伯父,谢谢。」华梦书鞠了个躬。
「谢谢,爸。」韩雪嫦说。
「我不是妳爸爸。」韩老爷子说。
「爸!」
「开什么玩笑,令尊大人会那么好讲话?」韩老爷子一面说,双手握住耳朵往前一拉 -
- 我撕著脸上的假发和矽胶,顺便用袖子擦汗,「没想到戴矽胶面具那么热。」
「习惯就好了。」华伯庸卸下假发和脸上的矽胶,露出王万里修长的轮廓。
「这到底是什么回事?」不久前被我吼退的上班族摸著头。
「我们是前锋新闻的记者,在做关于群众反应的实验,」王万里握住他的手,「抱歉让您受惊了,谢谢您的参加。」
「我记得您,」韩雪嫦望向我,「您是不是以前常在我们家附近巡逻的那组刑警?」
「我现在是记者,」我跟韩雪嫦、华梦书解释,「你们的家人到我们报社刊寻人启事,刚好遇到我们两个 - 」
「原本我还以为大哥真的和韩老爷子一起来了。」华梦书说。
「老实说,原来我的确考虑过这样做,」我的搭挡说:「不过昨天晚上我拜访两位的老师,他们告诉我你们考上学校,连在那边的生活都安排妥当了,你们还要老师过两天之后才告诉你哥哥和韩老爷子,是不是?」
「韩老爷子那边,我真的没办法说服他。」华梦书搔著头发。
「不过我们只拜托老师带信给爸和伯庸哥,没告诉他们搭火车过去。」韩雪嫦说。
「哦,是这个告诉我的,」王万里拿出那叠收据递过去,「你们在最后一封信上写得很清楚:『中午宾州车站见』。」
「原本我们想坐前天中午的『红雀号』,不过遇到暴风雨列车停驶,只好在车站长椅上坐了两天,还担心家人会追过来 - 」韩雪嫦伸出的手停了下来,「不好意思,您说您知道收据上写什么?」
「应该是吧。」
「天啊!」她一把抽过收据,脸颊闪过一抹红晕。
「不过我没告诉令尊和华先生内容,最近事情又忙,过两天就会忘记上面写些什么吧。」王万里耸肩,「两位是怎么想到用这个方法通信的?」
「我和雪嫦以前逛文具店时,无意中想到的。」华梦书说:「不过当时我们都认为,应该不会那么容易猜出来。」
「多亏令兄和韩老爷子的话提醒我,不然我也不可能发现。」王万里说:「好好保存那些收据吧,说不定以后可以拿给两位的孩子看。」
华梦书颔首,右手顺势搂住韩雪嫦。
※
「真虚伪,」走进报社时,我说:「当初不知道是哪个人告诉我:『我们只是凡人』的?」
「抱歉了,士图,」王万里转头说:「毕竟你一直站在韩雪嫦和华梦书那边,万一在茶水间告诉你真相,你心情放松后,会被韩老爷子识破而已。」
「所以他们两个不是像你讲的那样,用单价和数量约定见面的地点?」
「你想想看,商店为了方便顾客付款和找钱,金额一般都设成方便找零的整数。如果用单价表示街道号码,可以用的数字就很少。况且如果一堆收据上都有删删改改的痕迹,韩老爷子也会起疑吧?」他从口袋抽出一支笔,「他们用来通信的工具,是这个。」
那支笔看起来像原子笔,不过笔尾多了个白色的橡皮头。
「这是 - 」
「这种笔叫魔擦笔,」王万里拿过一张A4大小的影印纸,用手上的笔写了几个字,「看过倒进热水就会显现图案的马克杯吗?这种笔的原理和那个差不多,不过魔擦笔的字迹在遇到摄氏六十度以上的热度会消失。所以万一写错字,用笔尾的橡胶摩擦笔迹,就会因为摩擦生热而消失。」
他用笔尾的橡胶摩擦刚刚写的字,橡胶擦过的笔划逐渐转淡,最后完全消失。
「除了摩擦之外,像打火机、炉火之类可以制造相同温度的热源,也可以让笔迹消失。在日本就曾发生过考生把笔记本放在车子里,笔记内容因为车内高热完全消失的情形。」
王万里拿起打火机点燃,在纸张下方转了转。影印纸上的字像钻进纤维里一样化为无形,变回原来的白纸。
「那不就糗大了?」我说。
「所以这种笔都会标注警语,要求使用者不能拿来签订重要文件,还有用这种笔写的文件必须远离高热,」王万里拎著那张纸走进茶水间,「不过厂商的警语中,通常不会提到一件事。」
「哦?什么事?」
「消失的魔擦笔笔迹,只要放在摄氏十度以下的低温几分钟,就会重新显现。」他打开冰箱冷冻库的门,将影印纸丢进去。把门关上,「他们应该把魔擦笔当成秘密书写的工具,寄信的一方将讯息写在收据上后,加热让字迹消失;收到信的一方只要把收据放进冰箱,就可以看到讯息。」
「你怎么知道的?」我泡了两杯咖啡,将其中一杯拿给他。
「韩老爷子和华伯庸告诉我的。」
「他们有提到这个?」
「韩老爷子说韩雪嫦经常恍神,把收据放在烧水的电磁炉上。其实是韩雪嫦把用魔擦笔写上讯息的收据,用电磁炉加热让讯息隐形,」王万里啜了口咖啡,「华梦书拿到收据后,就放进冰箱让字迹显现。他可能等不及把收据拿回房里,就在冰箱旁直接读起韩雪嫦写给他的信,所以华伯庸才会看到他在冰箱旁看著一张纸大笑的样子。」
他将纸杯放在矮柜上,打开冷冻库门,抽出影印纸递给我。
虽然纸上浮现的字迹很淡,但的确是刚才王万里写的字。
「昨天一进茶水间,我就把收据塞进冷冻库里,让字迹浮现,」王万里拿起纸杯,「晚上拜访完韩雪嫦和华梦书的老师后,我找了间通宵营业的咖啡室,把每张收据上的讯息都看过一遍。才知道他们约好在宾州车站碰面,再搭火车到芝加哥。」
「那你今天拿给韩老爷子他们看的收据是 - 」我问。
「我在咖啡室照著韩雪嫦的字迹仿造的。」
「不会吧?」我抬起头,「万一韩老爷子仔细想想发现不对,明天拿著霰弹枪到这里兴师问罪 - 」
「是吗?我认为不会。」
「你不了解韩老爷子 - 」
「就算他真的来的,至少还有你在这里。」他啜了口咖啡,「不是吗?」
「我先说好,万一他真的拿家伙过来,我可不见得罩得住你。 - 」
※
「什么!」报社所有人的视线转了过来,我连忙摀住听筒,压低声音,「你们昨天没有去机场?」
「是啊,」电话线另一端的华伯庸说:「因为到机场的路很远,路上又塞车,我们坐到一半,就开始聊天。」
「聊天?」
「我跟他说梦书平常怎样在水果摊帮我的忙,打算未来要做什么。韩老爷子起初还一直骂个不停,后来也开始讲他怎样一个人把女儿养大,她的女儿怎样听话,在学校功课如何。最后 - 」
「最后怎么了?」
「车子还在皇后区时,韩老爷子叫司机停车,拉著我走进路边一间没去过的酒馆,两个人一起喝到晚上。韩老爷子喝到大醉,我只好叫计程车载我们两个人回曼哈顿,顺便送韩老爷子回家。」华伯庸说:「不好意思,两位帮我们找到人,我们竟然没到机场去,辜负了两位的好意,真的很抱歉 - 」
「那里,那里。」我挂上电话,平时看惯的办公室现在看起来格外不真切,好像在另一个时空。
「出了什么事?」王万里提著一只购物袋走了过来。
「好吧,我认输了,」我摊开双手,「你到底做了什么?」
「我找了半人马载他们去机场。」他拉开办公椅,坐在我身旁。
「半人马?跑法院的半人马?」
『半人马』的名字叫阮福朗,越战时他的村庄遭到美军B-52轰炸机轰炸,阮福朗只来得及把弟弟和妹妹塞进地道,他自己还没钻进去,燃烧弹已经掉到茅屋门口,夹杂火燄的爆风烧焦了他右侧的脸和身体。
隔天一支美军侦察队经过村庄,队中的军医将阮福朗弟妹三人带在队伍中,辗转带到美国接受治疗,军医院救回了阮福朗的命,换来的是覆盖右侧身躯的大片咖啡色伤痂,如同火烧后枯枝的右臂,还有因为吸入性烧伤,只能发出呻吟声的声带。
带著弟妹搬到纽约市后,阮福朗靠著在建筑工地搬水泥,在餐厅洗碗之类的杂活赡养家人。一年前贷款买了部计程车在华埠一带载客,半边英挺,半边骇人的外貌在同行间获得了『半人马』的绰号,也吓跑了不少客人,甚至差点还不出贷款。万里和我半年前坐过他的车之后,王万里介绍他和一些律师事务所认识。
事务所里的律师和法务人员平时除了跑法院,还要送文件给某些不受欢迎的人物,像是送保护令给殴打老婆的丈夫、送通知给醉酒虐待孩子的家长、送传票给因为恋童癖被起诉的怪叔叔等等。和西方人相比毫不逊色的身高加上外表,让平时耀武扬威,口沫横飞的家伙就像唱诗班的小男孩一样乖巧。对新进律师和法务人员而言,等于多了个额外的保镳。小费也给得特别大方。后来『半人马』不但可以支付贷款和家计,还可以有多余的心力到夜校读书,修习法务人员的研习课程。
「从这里开车到机场,最快也要一个钟头,加上之前暴风雨堵塞交通,路上一定会塞车。」
「然后呢?」
「塞车时最好打发时间的办法就是聊天,但是半人马不能开口讲话,他们只好和对方聊,」王万里说:「从谈话你可以发现,华伯庸的性格并没有像韩老爷子那么火爆,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很多误会和怀疑都可以解释。」
「最好你说的是真的,毕竟我还没看到韩老爷子。」办公桌的电话响起,我拿起话筒:「喂?」
「小鬼?」
「噢,韩老爷子,」我望向王万里,指指话筒,「昨天有找到你女儿吗?」
「呃,我想通了。」
「慢著,你说『想通了』是什么意思?」
「昨天我和那小子的哥哥谈了一天,仔细想想,那小子在教雪嫦的时候也很尽心,我看他人也很老实,」电话里传来一声长叹,「女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如果雪嫦真的喜欢他,就给那小伙子一个机会吧。」
「这样啊 - 」
「不过老实讲,为了我女儿让你们两个人跑了一天,真的 - 呃,很抱歉,」韩老爷子说:「我刚才带了几瓶泡菜去你们报社,交给那个王先生。另外我这里还有腌𫚉鱼 - 」
「不要!」全办公室的视线又转过来,「不用了,谢谢,您留著自己吃吧。」
「是吗?帮我向王先生道谢,顺便提醒他一下,以后如果我女儿有什么麻烦,还要多多靠你们帮忙,小鬼。」
我挂上听筒,转向王万里,「不公平,万里,为什么韩老爷子叫你『王先生』,对我就叫『小鬼』?」
「这个嘛 - 」我的伙伴手伸进购物袋,拎出一玻璃瓶艳红色的泡菜,「茶水间的冰箱里好像有德国香肠,不知道配泡菜怎么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