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参加水舞节的游客,整个村子展现了好客的诚意。很多住家门口原本就有红砖或大块鹅卵石砌成的烤肉炉灶。入夜之后,村民纷纷把饭厅的桌椅抬出门口,摆上女主人用各式山菜和溪鱼烹调的菜肴,男主人则忙著点燃炉灶下的木炭,在火起之后,手忙脚乱地放上肉片,寄宿的客人除了帮忙,也透过手上的相机、舌头和筷子认识对方。用不了多久,双方就从椅子改坐在门口的石阶上,一手拎著啤酒罐或瓶子,另一条胳臂勾著对方的肩头。各户门口不约而同竖起一道道通往夜空的烟柱,四周不断响起歌声、鼓掌声、还有零星的轰然大笑。

和外头相比,沈家的空气显得安静许多。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沈雨彤都把自己锁在二楼的房间里,在晚餐时下楼煮饭,招呼我们用餐后,他又钻进一楼后方的厨房里,从客厅可以听见笃笃的菜刀声,还有油锅零星的爆响。


王万里和我不想打扰我们的东道主,我的伙伴拿出节日当天会用到的录音机,逐一按下每个按钮检查,我也从器材袋里拿出相机拆下镜头,清理内部的机件。客厅里只有单调的机器叩击和锁上、松开金属卡笋的声音,和左右邻居的气氛未免不太搭配。


刚把器材放回袋里,沈雨彤从厨房走了出来。


「我要到派出所送饭,」他举高右手提著的三层金属饭盒,「麻烦两位帮我看一下家。」


「我们刚好也要出门,」我站起身,朝万里使个眼色,「万里刚刚才说要检查村长儿子的伤势 - 万里,是不是?」


「嗯,没错,」他点头,「时间差不多了,去看一下也好。」


「那好吧。」


我们三人走出屋子,沈雨彤带上大门,往派出所的方向走去。清冷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在道旁喧闹的游客和村民反衬下更显得单薄。

沈雨彤走远后,山区深夜的寒气像鬼魅般扑上身,我打了个抖。

「为什么那么急著出来?」王万里微微一笑,「难道你要跟沈雨彤到派出所去?」


「外面那么热闹,我只是不想待在屋子里而已,」我张望四周,「况且,我可不想当电灯泡。」


「电灯泡?」一面说著,王万里迈开脚步。


「我一直在想,沈雨彤会让邢云凯上山,会不会是因为夏雯华的缘故?」


「或许吧。」王万里的长靴踏在石板地上,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他指向前方一幢两层楼的建筑,「喏,村长家就在那里。」


村长坐在门口用石板舖成的台阶上,左右各坐著一名男子,从一旁院子里炉灶的余烬和三个人手里拎著的啤酒罐看来,应该刚吃过饭,正在享受户外的习习凉风。


「王先生,你们怎么来了?」村长看见我们,连忙站起身来。


「我们只是来看看阿根,不用客气了,」我的搭档望向村长身旁一个络著右臂,身材高大结实的青年,「手还好吧?」


「谢谢,已经不会疼了。」青年微微扭动用三角巾固定的右臂。


「那就好,不要喝太多酒。 - 手指张开再合拢看看。」王万里扶起对方的右臂仔细检查。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头,转过头去,早上那个身穿红色羽绒夹克的男子站在旁边。


「嗨,功夫大师。」他已经换上格子花纹的棉布衬衫和牛仔裤,轻晃著手上的啤酒罐。


「你住在村长家里?」我问道。


「我原本打算水舞节后到附近登山,带的装备多了点,」他点点头,「村长看我的行李比其他的观光客多,就要我住在这里。」


「早上的事我听说了,」村长握住我的手,「谢谢。」


「没什么,是沈先生处理得好。」


「坐一下再走吧 - 要不要来罐啤酒?」我到现在才发现村长的脚边有只纸箱,他正从里面拿出两罐啤酒。


王万里和我接过易开罐,找空位坐了下来。


「对了,雨彤怎么没跟你们一起来?」村长问。


「他去派出所送晚饭给邢云凯夫妇,」王万里拉开拉环,啜了一口,「现在伤脑筋的是,邢云凯酒醒了之后,要让他们住在哪里?因为早上的意外,如果安排他们住在村民家里,多少有些尴尬。」


「雨彤下午有打电话来,要我问所长能不能借用空置的警察宿舍,」村长说:「那位邢先生也是警察,住在宿舍应该没有问题,所长也同意了。」


「什么?那家伙是警察?」红色羽绒夹克猛地立起身,手上的啤酒洒了几滴出来。


「拜托,警察也是人哪。」我望著他笑了出来。


「我原本以为他是流氓什么的。」


「如果他真的是流氓,沈先生就不会放他到山上来了,」我顿了一下,「不过和我们以前采访的对象相比。沈先生未免有点 - 」


「阴暗?」


我转向村长,「您怎么知道我要说这个字?」


「雨彤以前不是这样的。」


「哦?」王万里说。


「该怎么说呢 - 」村长像是寻找答案似的抬起头,头顶的夜空张开镶满亮点的黑色幕幔,似乎在为他准备一个可以开口的舞台。


「雨彤出生不到半年,母亲就因为山崩遇难,基本上是全村人一起带大的。他的父亲也是老师,除了教村里的孩子,因为以前读过农校,也教村民如何照顾果园和栽种蔬菜,所以我们大家都很熟。」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缓缓吐出一个个词汇,「我还记得雨彤小时候非常调皮,带著村里的孩子满山遍野到处乱跑,经常玩到天黑还不回来。」


「我还记得有一次他带著我们到对山抓萤火虫,结果因为追萤火虫愈跑愈远,根本忘记了要回家,直到隔天早上才回来,还被你打了一顿。」村长的儿子说到这里,笑了出来。


村长拍拍儿子的头,「后来他到台北读师范学校,毕业前一个月写信回来,说在台北交了个女朋友,毕业后会找时间带回来让父亲看看,但我们一直等到毕业典礼过了,暑假也过了,都没看到雨彤的人影。等到他回到村子时,已经是冬天了。


「他整个人瘦了一圈,T恤和牛仔裤根本是挂著,而不是穿在身上,而且都破破烂烂的,他的眼白全是血丝,头发又长又脏,脚上的运动鞋已经变成黑色,上面还有一点一点的血迹,就像是 - 从台北一步一步走回山里来的一样。


「我不敢确定面前的这个人是雨彤,过了好久才小声的问:『雨彤,你的女朋友呢?』


「他那时似乎没有听见,只是一直走著,慢慢走进家里。


「后来雨彤的父亲才告诉我,他的女朋友在毕业后不久要求分手,和另一个同学结婚,他当时脑袋一片空白,四处流浪了好几个月才回家。当时雨彤的父亲已经退休,学校的老师职缺空了好久,当时的校长就邀请雨彤先帮忙教几个月,因为他真的很称职,学校正式聘请他当老师。但是从那时开始,雨彤就像现在这样,一直不是很开心。村子里的人帮他介绍了好几门亲事,但是都被他回绝了。


「直到两年前,因为村子里的人口一直在减少,当时雨彤提出水舞节的点子,而且也的确很有效,」村长喝了口啤酒,「不过现在回头想想,当时我们会答应,与其说是为了村子,倒不如说是为了雨彤。」


「这样啊 - 」我们两个人不约而同抬起头来,弦月已经悄悄升到天顶,「时间不早了,村长,谢谢您的酒。」


我们离开村长家,朝沈家走去。离沈家还有一段距离时,只见沈雨彤坐在家门口的长条凳上。我正要走上前去,却被王万里一把拉住。他伸出食指摇了摇,目光撇向沈家。


沈雨彤没有发现我们,他的视线投在远处朦胧中的一个红色光点。


村口派出所门口的红灯。


费兹杰罗笔下的盖兹比用尽手段成为名流,只为了每晚在家中眺望海湾对面另一间别墅中的灯火。


沈雨彤,你又在眺望著什么?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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