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學-黑格爾邏輯學中的若干譯名問題

16 卷 第3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 Vol . 16 No. 3

2005 6 月   Tongji University Journal Social Science Section Jun. 2005

【德法哲學】

黑格爾邏輯學中的若干譯名問題

梁志學

(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北京100732)

關鍵詞: 邏輯學; 總體; 過渡; 映視; 發展

    摘 要: 本文以黑格爾邏輯學的整個思想為綱,討論了他的邏輯學中的若干譯名,諸如總體、存在、映現、反思、單調無限性等等。

中圖分類號: B516. 3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3060 (2005) 03 - 0001 - 04

收稿日期: 2005 - 04 - 18

作者簡介: 梁志學(1931 - 2018) ,男,山西定襄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所研究員、博士生導師

(編者:該編除了省去原刊頁數外,只校正了個別常用錯別字及人名--皆為印刷錯誤。另作者譯均統一後置)

在《哲學全書第一部分·邏輯學》的譯後記里 ,我曾經表示, 「這類問題難度最大」,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並且也應該沿著賀麟先生開闢的途徑前進,並在若干地方作出改進和修正」。此書問世以後,幾位學友又與我討論了這類問題。現在我把自己的意見寫出來,求教於更多的同行好友。

第一, 黑格爾邏輯學的中心範疇大致有三個表述它的名稱。一個是Idee ( §. 6 以下,14 ,70 ,213 以下) 。基於黑格爾對柏拉圖的繼承關係,我沿用國內傳統的譯法,將這個名稱仍然譯為理念。另一個是das Absolute ( §§. 14 , 85 以下,99 ,112 ,115 ,181 ,194 ,213) ,這個名稱經常出現於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費希特、謝林和黑格爾的著作中,我繼承賀先生的譯法,將它仍然譯為絕對。最後一個是 Totalitaet ( §§. 14 ,121 ,133 ,147 ,243) ,這個名稱現在一般都譯為總體。但在賀先生1954 年和1980 年的譯本里, 它有兩個譯法,即整體和全體。我現在已經將它一律譯為總體。重要的是如何理解黑格爾使用的這個Totalitaet 。按照我的理解,在黑格爾那裡,來源於拉丁文totum 的Totalitaet 是表示宇宙的本原的,而這個本原正像相對於現實的東西被稱為理念,相對於有條件的東西被稱為絕對一樣,相對於把各個部分機械地組合起來的整體,被稱為把各個部分有機地統一起來的總體。因此,如果我們用現代自然科學的系統概念來理解黑格爾的Totalitaet ,從語義學方面來說是完全可行的。①[1]

第二, 正像現代自然科學講的系統有一個從自調節到自學習的進化歷程一樣,黑格爾邏輯學講的總體也有一個由簡到繁的發展過程。這個過程的第一個階段是自在邏輯理念,純粹的存在(das reineSein) 構成它的開端。關於Sein ,國內一直有不同的理解,因而也有不同的譯法。近幾年來就此進行的討論對我同樣有所啟發。具體地談到黑格爾邏輯學中的Sein ,我想說出自己已經形成的兩點看法。首先,Sein 是超時空的、形而上的對象,它只能以思辨的方式加以思維,是不可感覺、不可直觀和不可表象的;因此,當我們思考Sein 的時候,我們應當撇開Sein 在時空世界中具有的那層意思,而把握它的本體論含意,這個含意在黑格爾以前已經由費希特說過。他在《1804 年第二輪知識學演講錄》里將「存在與意識的原始統一」定為知識學的最高原理, 在1806 年《現時代的根本特點》里明確地指出,「這種存在是絕對超時間的存在」。②[2]所以,黑格爾把本論的Sein 界定為邏輯理念發展的開端,在德國古典哲學的進程里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情。現在有些討論Sein 的文章說它來源於希臘文ousia ,也是在這層含意上講的。但其次,純粹的存在作為邏輯理念展開的起點是要從具有最簡單、最貧乏的規定性的邏輯東西發展到具有最複雜、最豐富的規定性的邏輯東西,或更概括地說,是要經歷一個一本萬殊的創造過程的。我們由此看到,Sein 作為理念、絕對、總體發展的初始階段就是要孕育宇宙萬物的。從費希特到黑格爾,這個一本萬殊的問題被認為在他們以前的哲學體系中都沒有得到解決,而只有在他們的哲學體系中才能得到解決。①[3]我在迻譯黑格爾邏輯學時曾經想到,如果我們能新創一個中文辭彙,表達這兩層意思,那該多好啊! 很遺憾,至今還沒有誰能作出這一創造。因此,我們現在也只能繼續採用存在來翻譯Sein ,而再以其他方式讓讀者了解Sein在黑格爾書中的含意。

第三,黑格爾邏輯學講的總體展開的第二個階段是自為的邏輯理念,即把存在階段中的兩個規定的潛在聯繫設定起來的本質階段。在這個階段,理念、絕對、總體的進展不再像在前一個階段那樣,是一方過渡到他方,而是一方映現到他方中( §§. 112 ,161 ,240) 。這時在本質範圍里,我們首先遇到das Scheinen 和das Schein。賀先生一直主張把前一個哲學術語譯為映現(1954 年譯本第250 頁與1980 年譯本第241 頁) ,這個譯法正確地表明了本質範圍里的範疇關係,不僅如此,他還按照這種關係,曾經把das Schein 譯為映像(1954 年譯本第250 與251 頁) , 但在後來卻受到列寧《哲學筆記》中譯本的影響,把這個哲學名詞錯誤地譯成了假像(1980 年譯本第241 與242 頁) 。其實,黑格爾這裡說的是:在Schein 中映現關係尚未得到發展,而得到發展的映現就是現象(Erscheinung) . 因此,這不是映現的真假問題,而是映現的深淺問題。但楊一之先生未受這種影響,還是把das Schein 譯為映像(《邏輯學》(下卷) ,北京,1976年,第8~26 頁) 。其次,我們還遇到Reflexion。賀先生把這個哲學術語有時譯為反映,有時譯為反思(例如,1954 年譯本第251、256、284 頁和1980 年譯本第242、247、276 頁) 。我過去向賀先生學習的時候,曾對這個譯法表示過兩點異議: 選用反映一詞,容易與唯物主義反映論相混淆;Reflexion 在本質論里大多是從本體論的角度使用的,而不是從認識論的角度使用的。因此,我在我現在的譯本里改進了賀先生的譯法。凡在講本體論問題的地方,譯為與das Scheinen 的意思相同的映現;凡在講認識論問題的地方,譯為與das Nachdenken 的意思相同的反思。這樣翻譯Reflexion 是否妥當,仍然需要學界同行加以評判。

第四,黑格爾邏輯學講的總體展開的第三個階段是自在自為的邏輯理念,即返回自身的存在中的和發達的自身存在中的邏輯理念或概念階段。在這個階段,理念、絕對、總體的進展既不是存在階段的過渡,也不是本質階段的映現,而是發展; 通過發展,已經在前兩個階段潛在地存在的東西才被發揮出來,所以,概念階段的邏輯關係就是前兩個階段的邏輯關係在概念中的再現。把握了這個內容,就很便於妥貼地翻譯概念論中的術語。例如,das Reflexion - Urteil 是在概念中再現映現關係的,就應該譯為反思判斷;如果譯為映現判斷,像有些友人主張的那樣,則會看不出概念論的特點, 因為黑格爾所講的判斷是對應於和反映了前兩個分階段所具有的客觀邏輯關係的。又如,der Schluss 也是對應於和反映了這種邏輯關係的,如果像威·瓦拉士那樣,因為看到黑格爾所舉的例證絕大部分是三段論,就譯為三段論, 則會出現以偏概全的紕漏。關於這個內容,我們也許可以用控制論的語言說,存在論和本質論作為客觀邏輯以自組織系統為其研究對象,概念作為主觀邏輯則以自學習系統為其研究對象,而且這種最高系統學習的不是什麼別的東西,而正是被自己歷遍的自組織系統。

第五,黑格爾建立的思辨邏輯是人類思想史上的一門嶄新的哲學邏輯,它與知性邏輯的關係有兩個方面,一是從知性邏輯上升到思辨邏輯,一是把思辨邏輯還原為知性邏輯。關於後一方面,黑格爾曾說,只要把思辨邏輯中的辯證成分排除掉,就可以得到知性邏輯( §. 82) 。①[4]關於前一方面,黑格爾認為,思辨的任務就是克服知性抽象地堅持的對立,達到對於兩個對立面的辯證統一的認識。從整個思辨邏輯來看,我個人覺得,完成這個任務的關鍵在於揭示真正的無限如何揚棄單調的無限。最能形象地說明這種揚棄的,是黑格爾人瑞士詩人阿·馮·哈勒爾《未完成的永恆頌》里援引的幾行詩句:

我積累起驚人的數量,

用千百萬堆成群山重巒,

我把時間加在時間之上,

當我從可怕的高峰,

用眩暈的眼再仰望您的時候:

這個數量的全部乘冪,

就是再增大萬千倍,

還不及您的一個部分。

這是那種不斷設定又不斷取消一個界限,因而沒有離開有限的單調無限進展。不過,這位詩人隨後中肯地寫了一行結束語:

我擺脫了它們的糾纏,

您就整個兒呈現在我面前。

黑格爾認為,這恰好說明,真正的無限不可視為是一種單純在有限彼岸的東西,倒不如說,「真正的無限是在它的物中同時也在它自身,或作為過程來表達,是在它的他物中同時也達到它自身。」( §. 94)這樣,與那種單調的直線無限進展的模型不同,黑格爾就給我們提供了一種返回自身的或圓圈式的無限過程的模型。②[5]但長期以來,我們國內一直把die schlechte Unendlichkeit 譯為惡的無限性或壞的無限性。③ [6]我在開始學習黑格爾邏輯學時,曾經覺得這個譯法不對頭,因為這裡並不存在好與壞、善與惡的道德評價問題;後來隨著學習的進步,認識到了應該譯為單調的無限性。所以在我現在的譯本里,我修改了過去的譯法。而且就schlecht 這個形容詞的本意說,它有兩個意思,一個是惡的、壞的,一個是簡單的、單調的,而在現代德語中,它則只有前一個意思,由它演變來的schlicht 才是表示後一個意思的。我認為,按照黑格爾邏輯思想來說,他使用的schlecht 只有後一個意思。

第二,按照邏輯與歷史的統一原則,邏輯學中的範疇推演或邏輯理念的發展過程是體現於哲學發展的歷史裡的, 黑格爾經常以這種體現的特定形態解釋邏輯範疇,而這就要求譯者具備足夠的哲學史和宗教史、甚至科學史和文化史的知識。。翻譯此書的難度之大,當然可想而知。不過,有一些知識的獲得是技術性的,只要肯費功夫,查閱歷史文獻,就可以知道黑格爾說的是什麼事實。例如,他在評論直接知識時提到的希羅多德所說的俾格米人,我們只要查閱《歷史》,就知道這是居住在尼羅河源頭的一個以巫術為業的民族。但絕大部分知識的獲得則需要經過充分的研究。我們的前輩在這方面取得了許多開創性的成果,從而哺育了我們。而我現在發現,還有一些問題應該進一步得到正確的解決。例如,在康德的《實踐理性批判》里,die Seligkeit 與die Glückseligkeit 是對立的, 前者表示理性主義者所追求的超凡脫俗的極樂,後者表示幸福主義者所謀求的幸福, 如果把Seligkeit 譯為幸福,就把意思譯反了。又如, derAnstoss von aussen 在費希特早期著作里指的是自我必須不斷克服的外來障礙,在他後期著作里已經改用die Hemmung 來表示這層意思,把它譯為外來的刺激是不妥當的。凡是遇到這類問題的地方,我都盡我的所能,作過了相應的改動。但我覺得,我的這類改動是否正確,仍然需要學界同行予以考慮。尤其是,肯定還有一些問題是我這個有限理性存在者沒有發現的,而這就需要年輕的黑格爾研究家去努力了。

在最近談到如何編譯《黑格爾全集》的時候,有人常常以為,既然黑格爾的著作已有一半以上譯為中文,那不很容易嗎? 在這裡且不談那些錯誤百出的譯本,就是許多比較好的譯本, ①[7] 也應該重新加以修訂。因此,我希望自己在條件成熟時把自己完成的這個黑格爾《邏輯學》譯本,再吸收各方面的批評和建議,得新修訂一遍。

Some Problems of Translated Terms in Hegels Logic

LIANG Zhi-xue

( Institute of Philosophy CASS , Beijing 100732 , China)

Key Words : Logic ; Totality ; Transition ; Reflexion ; Development

Abstract : This article takes the whole thought of Hegel』s Logic as key link for translating his logical terms , and in such a way discusses some translated terms , for instance , Totalitaet , Sein , Reflexion , schlechte Unendlichkeit and so forth.

(責任編輯:周淑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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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①請參看德國黑格爾研究家卡·格勞怡(K. Gloy) 等編的《對應用系統論的哲學考察》,德國波恩,1998 年,第15 - 34頁。這是用系統解釋總體的有益嘗試。

[2] ②《費希特全集》,第Ⅰ輯第8 卷第297 頁。 [3] ① 在德國古典哲學家當中,費希特首先表示過這種看法。他說,「存在與意識本身就是同一個東西。」「如果我們真正表達出這種統一,我們將會真正理解太一中的萬物和萬物中的太一,而這向來是哲學的課題。」《費希特全集》,第Ⅲ輯第5 卷第246 - 247 頁。 [4]①尼爾斯·玻爾1913 年建立的對應原理表明,現代物理學理論在其特徵參量取極限值的條件下,可以得到相應的古典物理學理論的結果。黑格爾的這個說法可以說是對於對應原理的思辨預見。 [5] ②黑格爾看來已經認識到,建立這個模型對克服知性邏輯具有決定性的意義,因此,他在《耶拿體系草稿·第二部分—邏輯、形而上學與自然哲學》(漢堡1971 年) 中詳細地研討了兩種無限性。如果我們把這個模型與現代宇宙學的有界無限概念加以比較,那將是饒有趣味的。

[6] ③ 見賀麟《小邏輯》1954 年譯本第216 頁與第237 頁,1980 年譯本第206 頁與第228 頁;楊一之先生《邏輯學》上卷1974 年譯本第135 頁與第245 頁。至於在恩格斯《自然辯證法》與列寧《哲學筆記》中出現的同類譯法就不必列舉了。重要的是瓦拉士英譯本(牛津1892 年) 也有問題。他把那個schlecht 譯為wrong(第174 頁與第196 頁) 。約翰斯頓和斯特拉茨施《大邏輯》英譯本(倫敦1929) 上卷進而把它譯為bad(第150 頁與第244 頁) 。20 世紀70 年代,凱德洛夫在德波林譯本的基礎上,又推出了《小邏輯》的新俄譯本(莫斯科1974 年) ,他也是把那種無限性譯為дурнаябесконечность(第232 頁與第252 頁) 。 [7] ① 關於前一類譯本,例如魏慶征譯的《宗教哲學》,有人已經進行過嚴肅認真的評論(見《博覽群書》2002 年第6 期) ,這對於杜絕那些素質不高而膽量特大的譯者闖入他並不熟於的領域,是很有好處的。關於後一類譯本,例如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三卷,許多問題研究不夠,也就難免出現這樣或那樣的差錯。其中最嚴重的是把古代懷疑派恩披里可的基本範疇Epoche 譯成了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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