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和胡適

文、理、法各科幾乎每週都舉辦學術講座,由專家、教授主講,學生可以質疑問難;教授與教授之間,也可以互打對臺,學術氣氛十分濃厚。這種風氣一直持續到1930年代,成爲那一代學人最具亮色的記憶。

胡適與梁漱溟互打“哲學對臺”的故事,則恆爲北大人所津津樂道。

胡適在北大講“中國古代哲學史”。講義是自己編寫的。在他之前,這門課由陳漢章講,老夫子講了一年,才從伏羲講到洪範九疇。

當胡適走上講臺時,許多學生都心存疑問,不知這位年僅二十七歲,風度翩翩的留美學生,怎麼講五行八政皇極庶徵五福六極。

詎料,他一開口,便把那些半是神話半是政史的東西,統統拋開不講,直接從周宣王“胡說”起(胡適名言:“有"子曰"、"詩云",難道就不允許有"胡說"?"胡適說"就是"胡說"嘛!”)。

顧頡剛是他班上的學生,據顧氏記述:

許多同學都這樣懷疑,我也未能免俗。他(胡適)來了,他不管以前的課業,重編講義。開頭一章,是“中國哲學結胎的時代”。用《詩經》作時代的說明,丟開唐、虞、夏、商,徑從周宣王以後講起。

這一改,把我們一般人充滿着三皇五帝的腦筋,驟然作一個重大的打擊,駭得一堂中舌撟而不能下。許多同學都不以爲然,只因班中沒有激烈分子,還沒有鬧風潮。我聽了幾堂,聽出一個道理來了。

(顧頡剛)

顧頡剛,生於1893年,蘇州人。入北大時報的是理科,後來讀不下去,才改爲文科,他受章太炎影響極大,卻常常在自己的書本上署名“上炎”,意思當然不是“上呼吸道炎”,而是要超越章太炎之上。

他覺得胡適在課堂上講課,“有眼光,有膽量,有斷制”,很合自己口味,都是他想說而不知道該怎麼說的。興奮之餘,他把同住一宿舍的國文門同學傅斯年拉去旁聽。

傅斯年,字孟真,生於1896年,老家是“科目鼎新,賢士輩出”的山東聊城,與歷史上有名的伊尹、孫臏、魯仲連、程昱是同鄉。

學問上,傅斯年是章太炎的崇拜者,深受黃侃、陳漢章、劉師培諸師器重,恆被視爲章氏學派的傳人。

章太炎在中國知識界影響力之巨,實在令人驚歎,無論新派舊派、革命派保皇派、維新派激進派、老中青年、大中小學,到處都有他的門生與崇拜者,擡頭不見低頭見。

然而歲月如飛刀,刀刀催人老,當新文化崛起時,四十八歲的章太炎,雖然年富力強,但學術的黃金年代已逝,思想上,垂垂老矣。

胡適爲他的學術做了一個訃聞:

“章炳麟的古文學是五十年來的第一作家,這是無可疑的。但他的成績只夠替古文學做一個很光榮的下場,仍舊不能救古文學的必死之症,仍舊不能做到那"取千年朽蠹之餘,反之正則"的盛業。

他的弟子也不少,但他的文章卻沒有傳人。有一個黃侃學得他的一點形式,但沒有他那"先豫之以學"的內容,故終究只成了一種假古董。章炳麟的文學,我們不能不說他及身而絕了。”

果然,衣鉢傳到黃侃之後,連他的高足傅斯年也要背叛師門了。

據胡適說,當時學生們拉傅斯年去聽他的課,是因爲傅氏在同學中已有一定的威信(甚至有學生稱其爲“孔子以後的第一人”,風頭可見一斑),曾經率領學生把一位不學無術的老師轟走。他們讓他去鑑定一下,要不要把這個企圖“絞斷中國哲學史”的傢伙也照樣轟走。

傅斯年聽了以後,卻很滿意地說:“這個人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他走的這一條路是對的。你們不能鬧。”於是大家就安靜下來了。

傅斯年這個鐵桿的“黃門侍郎”(黃侃的愛徒),搖身一變,從此成爲鐵桿的“胡說弟子”。他的轉變之快,連陳獨秀也不禁生疑:這山東胖子該不是黃侃派來的細作吧?

(傅斯年與胡適、胡祖望合影)

胡適後來感慨地說:“我這個二十幾歲的留學生,在北京大學教書,面對着一班思想成熟的學生,沒有引起風波。過了十幾年以後,才曉得是孟真暗地裏做了我的保護人。”

這一年,顧頡剛二十四歲,傅斯年二十一歲,從年齡上看,與胡適是同一代人,但就文化史而言,已分屬不同世代了。新生代的文化傳人,開始在北京大學登場了。

(1924年9月與北京大學國學季刊編委會同人合影。左起:徐炳昶、沈兼士、馬衡、胡適、顧頡剛、朱希祖、陳垣)

陳漢章曾狠狠地挖苦胡適:“只看他的講義的名稱,就知道他不通。哲學史本來就是哲學的大綱,說中國哲學史大綱,豈不成了大綱的大綱了嗎?”

黃侃也看不起胡適,胡適在哲學史上,十分推崇墨子,黃侃便當着胡適的面大罵:“現在講墨學的人,都是些混賬王八!便是適之的尊翁,也是混賬王八!”

胡適大怒,質問黃侃何以無端辱及他的父親。

黃侃笑曰:“墨子兼愛,是無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談論墨學?我不是罵你,聊試之耳。”弄得胡適哭笑不得。

(黃侃)

但陳漢章、黃侃等人的嘲笑,並沒有令學生們聽課的熱情稍減,甚至連外校學生,也慕名前來旁聽,課室擠不下,只好改在第二院的大教室裏上課。

梁漱溟也是教哲學的,他的課題是《東西文化及其哲學》。由於來聽他課的學生太多,原來的課室容納不下,也要換成第二院的大講堂。

梁氏是土頭土腦的墨子形象,大講西方文化與哲學;胡氏是喝足了洋墨水的杜威形象,講的卻是中國哲學。兩人在樓上樓下同時開講,打起了哲學對臺,但同樣是聽者如堵,人頭擠擠。

胡適認爲:“歐洲民族在這三百年中,受了環境的逼迫,趕上了幾步,在征服環境的方面的成績比較其餘各民族確是大的多多。這也不是奇事:本來賽跑最怕趕上,趕上一步之後,先到的局面已成。但賽跑爭先,雖然只有一個人得第一,落後的人,雖不能搶第一,而慢慢走去終也有到目的地的時候。現在全世界大通了,當初鞭策歐洲人的環境和問題現在又來鞭策我們了。將來中國和印度的科學化與民治化,是無可疑的。”

但梁漱溟卻認爲,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根本不是落後與先進的問題,而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如果沒有西方文化的介入,照中國原來的路子,再走一百年也不會發明飛機。

他說:“中國人不是同西方人走一條路線,因爲走的慢,比人家慢了幾十里路。若是同一路線而少走些路,那麼,慢慢的走,終究有一天趕的上。若是各自走到別的路線上去,別一方向上去,那麼,無論走好久,也不會走到那西方人所達到的地點上去的!”

(1948年,梁漱溟在重慶北碚撰寫《中國文化要義》時留影)

晚年梁漱溟,被譽爲“中國最後一個大儒”,他的這個觀點,至死沒變。但他相信,中國人同西洋人接觸之後,也可以科學化,也可以民治化。

他預言全世界西方化之後,還可以再回到中國化。中西文化究竟是先進與落後之別,還是不同路向之別,恐怕再爭一百年也不會有定論,但梁漱溟的說法,對當時的中國人,至少是一種心理安慰,西方文化固然要學,但不必取謙卑仰望的姿態,這樣學也學得心情舒暢一點。

然新派人士有一特點,就是無法擺脫強烈的自我憎惡情緒,看不慣中國人在文化上的自信和自尊,總覺得那是導致中國落後的根源,恨不得將其一鼓掃蕩殆盡。

胡適譏諷梁漱溟連電影院都沒進去過,怎麼可以講東西文化?豈不同“持管”、“捫燭”一樣可笑嗎?梁漱溟則批評胡適不懂何爲哲學,不過是個學而不思,思而不學的傢伙。

兩人的對臺,打來打去,唾沫橫飛,在學生中都那麼受歡迎。他們鬥得愈激烈,學生們的收益就愈大。

胡適洋洋十餘萬字的《中國哲學史大綱》,經過整理,由蔡元培作序,1918年在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這是中國第一部用白話文寫的,採用了新式標點符號的學術著作。

在內容上,完全打破“訓詁古書”的老套套,以闡述自己的觀點爲主,自己的話作爲正文,用大字頂格寫下來,引用古人的話,則用小字低一格寫下來,以彰顯自己的觀點。這一切,在當時都是破天荒的。

(胡適)

蔡元培沒有理會陳漢章的嘲笑,在序中對胡適大加讚揚與鼓勵:“我只盼望適之先生努力進行,由上古而中古,而近世,編成一部完全的《中國哲學史大綱》。我們三千年來一半斷爛、一半龐雜的哲學界,理出一個頭緒來,給我們一種研究本國哲學史的門徑,那真是我們的幸福了。”

不過,胡適的哲學史只出了上卷,再沒出下捲了。當時有人斷言他寫不出下卷,因爲他不懂佛學。他的《白話文學史》,也是隻有上卷沒下卷。

黃侃後來在課堂上調侃說:“昔日謝靈運爲祕書監,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矣。”學生們問什麼叫“著作監”?黃侃說:“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面沒有了也。”學生們鬨堂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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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選摘自:《1919,一個國家的青春記憶——重返五四現場》

作者:葉曙明

出版:九州出版社

內容簡介:

五四前後是中國近代史上羣賢鹹集,大師輩出的年代,各種思想像山崩川涌,匯聚成滔滔巨流,相激相蕩,引領風騷。那是一段激情迸發、永不復返、令今人無限神往的光輝歲月。本書再現了這個新舊政治、新舊文化交鋒的大時代,細述民國政界與學界的風雲往事。

作者簡介:

葉曙明,作家,學者,主要從事中國近代史研究,成績斐然。著有《山河國運》《大變局:1911》《重返五四現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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