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临:最得咥的陕西面


陕西人爱吃面。现在人一说陕西面,就是浆水面、扯面、臊子面、蘸水面、软面。这些都不是陕西面的正宗。这是农闲季节,逢年过节,人比较清闲,消消停停做的面。一年四季,做的最多,吃得最爽,胃里最欢迎的,是然面,也叫干面。曾有人编歌谣形容陕西人:“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儿女齐吼秦腔,吃一碗然面喜气洋洋,没有辣子嘟嘟囔囔。”

陕西这地方,干旱少雨,一年种两料子庄稼。一是冬小麦,二是玉米。过去粮食产量低,人均口粮不够,往往旧粮吃完,新粮还没有收获。放开肚子吃饱,是一种奢望。麦子号称细粮,人所喜欢,但是一年四季顿顿吃细粮,就是家有良田、家业豪大的财主,都不敢。麦子都吃完了,遇上荒年,就要饿肚子。穷人家更不敢,吃了上顿,有可能就没有下顿。所以麦子和玉米要搭配着吃,尽量多吃玉米,麦子只在农忙、来亲戚、逢喜事、过节时吃。


丰临:最得咥的陕西面


现在人吃饭随意,可心着做,放开着吃。以前不能,你走到陕西农村,进任何一家,早起是玉米糁子稀饭,中午是搅团或者面,晚上还是糁子稀饭。搅团和糁子都是玉米做的,特别是搅团,很不耐饥,人称哄上坡,意思是吃得再饱,过不长时间又饿了。吃剩的饭又不敢糟蹋,昨天剩的搅团,今天中午又要热了再吃。如果不够,再在里面放上糁子或者面条。那时候菜又少,农家没有闲钱买菜,往往少盐没醋,很不好吃。娃们家口刁,给家长提意见,抗议着说不爱吃,不想吃,不要吃。家长气极,提起笤帚疙瘩,追着打娃:

“把你个没成色的,生在穷汉家,长了一个富汉家的嘴。不吃饿死去。把饭喂狗,都不给你吃。”

逢到农忙,那就要准备着细粮让人吃。家里没有,也要挪借些来。比如收麦季节,人称虎口夺食。时间大概在六一前后一周。麦子成熟,如不及时收割进场,就有可能落些麦粒在地。一粒麦子都金贵,多一粒肚子有一粒的保证。还怕夏天的雨。那雨真不讲理,看着大太阳在高空照着,突然就来了一群乌云,又打雷又下雨。麦子没有脱粒入仓,就有可能霉变,生芽,吃了要得病。还要及时种玉米,玉米不能晚,所以又有个说法,叫秋不误晌。

一大早就得起来,一家人相跟上,到麦地里去。麦秸杆枯黄,叶子萎缩,麦粒个个饱满,麦芒挺立。太阳还没出来,麦杆上有露水。大家散开割去,搭割下去,划手一围,哗哗几声,拢开挪前,再手一划,割去一围。看看可成一捆,就找相对泛绿的麦杆,束成捆把,捆成一个麦捆,竖在地里。再埋头下去,一心朝前。太阳按时起来,把热气洒了一地。割去麦子的空地上,惊慌的土蚂蚱蹦来蹦去。它模样丑陋,叫人害怕。也有漂亮些的蚂蚱,孩子们会逮了去,候父母休息间隙,要做一个蚂蚱笼子。有此闲心的父母很个别,趁抽旱烟的功夫,找亮白洁净的麦秸杆,编成一个宝塔状的笼子,交给期待已久的孩子。孩子们捉一只可爱些的蚂蚱,又要放一段葱叶在里面,说是蚂蚱爱吃。

可是不敢狠歇。越割人越累。腰要断了似的,汗水顾不得擦,流进眼里很蛰。地里都是人,大家都不愿落后。麦芒划在人脸上,胳膊上,大腿上,都是血印子。心里憋着劲,炎阳似火,慢慢又渴又饥。再多割一点,一眼望去,没割的麦还那么长长的一垄。看看太阳偏西,妇女们疲惫尤其明显,男人就喊女人,回家做饭去。自己再去地头,喝一口水,倒出瓦罐里的水在磨刀石上,再磨砺几个镰刀刃。然后又扎进地里。


丰临:最得咥的陕西面


妇女们这时候的任务,是做出可心的干面来。干面或者然面,就是形容刚出锅的面条,不要汤汁。面条跟面条挤在一起,很容易僵成一团。时间一长,就然在一起了。所以要赶快搅好,让盐醋辣子味入进去。女人们得把沉重的脚步使劲提起,不敢走慢,怕她男人骂她。平日里是男人怕老婆,这会儿老婆怕男人,都指望地里多收些粮食呢。回家顾不得洗手,先去面瓮舀面,和面,然后用面盆扣住,让面醒醒。再给锅里添水,灶台添柴。可里巴察地弄好,又来揉面,擀面,切好,放在案板上。再去烧锅,下面。如有韭菜,或者苜蓿,择几个切好,再来炒菜。炒菜又叫烂菜。这烂字读音如南。铁勺倒油,放进正烧水的灶膛里,热好后再把菜放进去烂。

男人不大一会儿就回家,最好你能马上把调好的干面给他。他接上碗,稍微搅几下,挑起来就吃。实在饿极,搅得不匀,往往吃到最后,盐块或者辣子块还没有调开。胃里简直要千万只手,往下扯面条去。有些婆娘家手脚慢,男人回来了还没有做好饭。这时候就低头不敢看男人。男人气呼呼地黑着脸,坐在板凳上抽烟。女人们手忙脚乱,锅碗磕碰,赶紧弄好递上来。然后端一碗面汤,放在他脚跟前,偷偷瞅他的脸色,轻手轻脚离开,弄自己的赶紧吃。会过日子的女人懂得俭省,自己却挑一碗汤面来吃。汤面面条少,面汤多,饱肚子而节约。男人吃完,碗就放在脚底下,女人赶紧来收。男人便去茅房处理污秽,然后再磨镰刀,以备下午的工作。


丰临:最得咥的陕西面


要说吃干面享受,得是农闲时节。这是女人们展示手艺的时候。面粉放在面盆,舀一碗水,边搅边倒,打成絮状,揉作一团,放在案板上,用盆扣好。这个醒面过程就长,至少十分钟。面的细粉彼此陌生,偶然相逢,然后相互问讯,握手拥抱。这还不行。女人们知道,麦面里有一种胶质,揉搓时间长,就会出来。这样的面有筋劲儿。面要和得硬,面和软了,下锅里就糊在一起,很不好吃。然后是切面,要切得匀,还要彼此分离清楚,不能沓成一团。面可切成韭叶状,或者宽一点,像裤带一样。下面也是学问,面汤要宽,宽者是充裕的意思,汤少了容易糊面。最好烧成两开,如果看面软,要给里面垫些凉水,保证面条筋道。做好后,男人们端上一大老碗面,蹲在门前粪堆上,几个人一起吹牛,也比较各家的面的质量。女人们站在门前,偷听评论,心里忐忑。

出得门去,住在车马店,也要吃面。有一家车马店,干面做得好,人人称赞。却有一人,爱吃硬面,每次都嫌这家的然面面条不够硬,嘟嘟囔囔。店主百般迎和,给他吃的那碗面,煮得时间最短,他还是不满意。店主无奈,却也恼火,吩咐厨房,“他要的干面,刚下锅就捞出来。”厨房师傅得令,硬把一碗刚下锅的热干面捞了给他。这人一吃,胃就难受,有三年时间,再不来吃。某年某月,他又歇店。店主问他,你的胃病好了没有。没有。店主却从后厨,端出一碗汤来。这是三年前的那锅面的面汤,热好之后,让那人喝下去。竟然把胃病给治好了。这叫原汤化原食。说是你可能不信,连我都不信。面汤哪有放三年不坏的道理。但故事却是有趣得很。

现在人做面条吃,往往里面要放红萝卜丁、肉丁、豆腐、香菜之类。过去却不是这样,面就是面,要的就是面的原味儿。别的东西一搁多,就串了味,显得人不信任面条,对面条有意见而不敢明讲,硬是靠其他东西带动面下肚。面条也有它的自尊心,它就像陕西人吃食里面的正妻,不愿意加其他东西成三宫六院,爱宠含糊。陕西人一年四季辛苦,却是以麦子为中心。没有万千宠爱,只好这一口。所以受苦受累,都不改初心。面条唯一对油泼辣子没有意见。面条干嚼着并不是好味道,有红油辣子上色,叫醒味蕾,煽动胃口,便是神仙一般,飘然而喜。吸溜一声,面条下肚,天地都可人了。


丰临:最得咥的陕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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