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紅樓夢第十三回到十四回，通過寫王熙鳳協理榮國府、組織協調可卿的盛大葬禮，既描繪了貴族世家的浩大聲勢排場，又重點刻畫了王熙鳳的精明強幹、殺伐決斷。權力是本回的重要關鍵詞。鳳姐被作者視爲脂粉裏的英雄，也被一些論者評爲女版的曹操，“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式的人物。

作爲紅樓夢裏令人印象最深刻的頭號女強人，她喜歡權力，對權力的運用得心應手。我們姑且從字面上稱呼其爲鳳姐式的“女權主義”。那麼，這樣一位女強人是怎麼煉成的？

《紅樓夢》中，冷子興演說榮國府裏面評價鳳姐："模樣又極標緻，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這裏我們從生命成長的角度對她個性特質的形成進行一番探討。

首先，鳳姐的先天條件非常出色，貴族出身，容貌不凡，氣質出衆，“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粉面含春威不露，丹脣未啓笑先聞”，“恍若神妃仙子”。美貌與高貴，無論在哪個時代，都是上天寶貴的饋贈，在任何人羣中，都只屬於少數人。封建時期女性地位低於男人，依附於男人，容貌更是極爲重要的因素。可以說，正是這兩項資本，使她具有了成爲賈府璉二奶奶的基本條件。

但從現代人非常重視的教育背景來說，鳳姐卻較爲欠缺。沒怎麼讀過書，不通文墨，只後來因爲管家才粗認得幾個字。古代“女子無才便是德”，從觀念上對女性讀書並不重視，但世家大族，尤其是詩禮之家，多數女子還是會接受教育的。四大家族的小姐們，大多腹有詩書、知書達理。鳳姐不讀書，個性因素顯然是決定性的。賈母介紹說是有名的一個潑皮破落戶兒，南省俗稱"辣子"，從小作男兒養，在男孩堆裏混。

她大概小時候有點假小子的個性，頑皮好動，追求自由。據鳳姐自述她放鞭炮比小廝們還好。我們常說寶玉不愛讀書，是封建教育的叛逆者，這桂冠其實也該送一頂給鳳姐。以她的個性，對那些之乎者也，四書五經更是頭疼。只不過，在讀書方面，她不會受到太大壓力，自己不喜歡，家裏人也就聽之任之。她並不需要拿個文憑，這完全沒影響到她的生活和婚配。

不過，少讀書與她性格特質的最終形成有重要關係，使她與《紅樓夢》中其他大家閨秀有完全不一樣的特點。

從積極角度看，她沒受到太多禮教束縛，條條框框、教條主義的限制基本沒有。她天性裏自由活潑、爭強好勝、敢做敢爲的特質得到強化。生活中，她善於玩笑逗趣，自在灑脫。她第一次出場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已經給無數讀者印象深刻。只要有她在的社交場合，就不會清冷寂寞。除了擅長逗賈母開心，在和男性的交往方面她顯得落落大方，和賈蓉等人有說有笑，不像一般大家族婦女這麼謹慎拘禮。夫妻生活上，至少從早期來看，她與賈璉相處不錯，挺歡快甜蜜。“送宮花賈璉戲熙鳳”等回目的細節都有表現。對賈璉這種喜歡玩樂的年輕公子哥，過分沉悶拘泥顯然是不討喜的，鳳姐身上有吸引着他的一面。

她也基本沒受傳統文化低調中庸風格的影響，喜歡錶現自我。賈珍請她協助料理事務，王夫人還有所顧慮，鳳姐內心卻早已躍躍欲試，“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表現在管理上，她善於樹立權威，迎難而上，不做老好人，要求令行即止。“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諸事由得你們。再別說你們‘這府裏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清白處治。”

中國古代有句名聯："從來名士皆耽酒，自古英雄不讀書”。這不能視爲真理，但在局部範圍內，對某些特定的人是有適用性的。很多梟雄式的人物，從劉邦、項羽，到劉備等，都有不喜讀書的記錄。古人還留下過兩句詩：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

一般而言，傳統的書本教育，更強調理性的培養、規則的塑造。理性的過度發展，卻往往會壓制個性及自由創造力的發揮，這也就是俗話說的“書呆子”。當然，如果完全把書讀通讀透了，自然可以克服其弊端，使理性、情感、意志都得到全面發展。可惜多數人讀書，難免是半吊子，反被很多陳腐觀念套上了枷鎖，在處理事務方面倒比不上那些少讀書卻個性強悍、不受束縛的人。

鳳姐便屬於這種得天獨厚的人，她其實極其聰明，有一種天賦的敏銳性。而且，少讀書不等於不學習。人們評價大老粗“胸無點墨，不學無術”，關鍵在於“不學”，只要善於學習，“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無論在哪個領域都可以取得成就或至少一技傍身。鳳姐便很善於在生活中學習、觀察。誰都知道鳳姐擅長察言觀色，從管理學的角度，這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對人的觀察研究能力。不甘平凡、喜歡出動出擊的生活態度，更使她得以在實踐中磨礪成長，積累經驗。

鳳姐還很能抓住事務的關鍵。我們看到她接受任務之後，首先思考覈心問題。“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才回得去”，通過冷靜思考，她便抓住了寧國府急需理清的五大關鍵問題。這需要經驗、觀察力及非常好的歸納總結能力。這些能力鳳姐不是靠教育培養出來，而是藉助好的天賦在生活實踐中形成。

在執行力方面，鳳姐也是超一流的，她雷厲風行的個性起了關鍵作用。爲了目標的實施，她爲下人制定了嚴格紀律，誰若違反，都要不講情面地予以嚴懲。“賴升家的每日攬總查看，或有偷懶的，賭錢吃酒打架拌嘴的，立刻拿了來回我。你要徇情，叫我查出來，三四輩子的老臉，就顧不成了。如今都有了定規，以後那一行亂了，只和那一行算帳。”並通過殺一儆百，迅速確立了權威。

不能不說，鳳姐的好權，攬權，善於用權，與她從小男孩子般的性格是分不開的。她不甘於做柔軟、嬌滴滴的大小姐，男孩子能做的她覺得自己也能做，甚至做得更好。封建家族的男女不平等、女性的依附地位她不可能感覺不到。她自然也看到過很多女性的悲慘結局，無論是下人還是所謂的主子。秦可卿的悲劇就直接發生在她眼前，她很清楚女性在種種壓迫下的無能爲力。

她從本能上也感覺得到賈璉的一些劣根性，即使婚配初期夫妻感情看起來還不錯，她並不那麼具有安全感。作爲天生要強的人，她不甘心在被動中求生存，想要憑藉實力掌握個人的命運。而對她來說，實力最具體的展現就是權力和金錢。她相信掌握了權力便可以支配他人的命運，人們將對她敬畏有加。即便自己的夫君賈璉，也在很多情況下要多看看她的眼色。她後來利用手中權力放高利貸、干預官府訴訟、唯利是圖同樣出於這種心理。

至於下人們的各種流言蜚語，經常讓秦可卿生活在憂鬱思慮之中，鳳姐是不屑一顧的，有權在手，下人們就只能畢恭畢敬，言聽計從。也許過分看到人的劣根性，她對一般的下人絕少愛護同情，有“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霸道氣勢。對觸犯她的下人，她喜歡用暴力進行懲治。我們看她懲治丫頭的手法，“墊着磁瓦子跪在太陽底下，茶飯不給”，“拿繩子鞭子，把那眼睛沒有主子的小蹄子打爛了”，還直接拔下簪子戳小丫頭的嘴。

從一些細節可以看出，她對權力是真心熱愛。即便在寶玉面前，她經常表現出難得的姐姐般的溫情，兩人常玩鬧在一塊，她對自己掌握的權力還是挺有幾分得意的。本回中，看到衆人到鳳姐處領牌，寶玉因道：“怎麼咱們家沒人來領牌子支東西？”鳳姐道：“他們來領的時候，你還做夢呢。我且問你，你們多早晚才念夜書呢？”寶玉道：“巴不得今日就念纔好。只是他們不快給收拾書房，也是沒法兒。”鳳姐笑道：“你請我請兒，包管就快了。”寶玉道：“你也不中用，他們該做到那裏的時候，自然有了。”鳳姐道：“就是他們做也得要東西，擱不住我不給對牌，是難的。”寶玉聽說，便猴向鳳姐身上立刻要牌。

這是一個很生活化的場景。人們在社會交際的過程中，不經意都會顯示自己的職業、偏好、興趣。鳳姐不會琴棋書畫，畢竟又比寶玉年長些，不可能總是打打鬧鬧，她和寶玉的交流、增進情感的方式，常常便是藉助管家職務之便，行使些優先權，讓寶玉的生活事務更妥帖順暢。這也是鳳姐身上溫情、可愛的一面。

筆者玩笑式地將鳳姐稱爲女權主義者。人們常看到鳳姐對權力的迷戀，但這種權力慾是有原因的，她一定程度是對男女不平等的反抗，對掌握自身命運力量的追求。只不過，在專制宗法社會，她沒有太多的選擇，只能靠霸道的作風、權謀的運用來追求或維持自己的地位，“兩面三刀，機關算盡”。

鳳姐的少於讀書，使她更接近俗世的生活世界，成就了鳳辣子的威名，卻又使她難以發展大智慧、大胸襟，倫理規則教育的缺失更導致她缺少道德、法律底線，爲她最後悲劇的命運埋下了隱患。

也許很多人都會同意這樣一個結論，鳳姐如果生活在一個更自由平等的社會環境，她性格中的缺陷將不會發展到那麼極端。如果得到好的教育引導，她很大的可能是一個魅力四射的女白領、霸道女總裁，甚至出色的政治家，外交家，社會活動家……

爲王熙鳳寫“臨江仙”一首：威若將軍坐陣，姿如仙子臨凡。殺伐決斷不一般，功過由人評判。談笑善察人意，籌謀巧設機關。嚴冬暮雪百花殘，墮入紅塵皆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