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驪姬亂國

一部《國語

》,洋洋洒洒21卷,其中近半數的篇幅——也就是9卷都在講述春秋時代晉國的那些事兒。在這9卷《晉語》的開篇,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

公元前672年出征驪戎之前,晉獻公命史蘇就此一戰的吉凶卜卦問天,史蘇問卜之後,向獻公復命道:「卦象顯示,此戰將勝,但……,勝而不吉。」

「怎麼講?」

「從燒灼龜甲的裂紋來看,兩條交會紋的當中有一條縱紋,這就好比一個人的口內含著一塊骨頭。交會紋左右曲折如牙齒之狀,而『骨頭』正撥弄於齒牙之間,這兆示著交兵驪戎,很可能挑動晉國的一場讒口之禍,民意將會因此叛離,百姓將會因此星散。」

史蘇口中那個挑動讒口之禍的罪魁就是晉獻公的寵妻,驪戎之女驪姬。她正是在那一次獻公伐戎的戰利品。

晉獻公俘獲了驪姬的身體,但驪姬卻俘虜了他的心靈。來到獻公身邊專寵6年以後,公元前666年,驪姬為晉獻公誕下了兒子奚齊。

《國語》的作者說,仗恃晉獻公的寵愛,驪姬從這時開始著手策划了一場陰謀,陰謀迫害太子申生和他的兩個異母兄弟重耳、夷吾。只有異己肅清,兒子奚齊將來才能獨掌晉國的大權。

為了這一天,驪姬步步為營,經過10年的苦心布局,到公元前656年,她終於遂了心愿。驪姬偽造獻公的旨意向申生傳話,讓他速祭亡母齊姜,並將祭祀的胙肉送往國都絳邑供獻公享用。

在胙肉送來的過程中,驪姬趁虛投毒並栽贓申生,還誣陷公子重耳和夷吾兩兄弟也參與了此次「弒君密謀」,逼迫申生自裁,重耳和夷吾流亡國外,演出了晉國史上一幕血腥的蕭牆之爭。

《國語》的作者一口咬定,這出父子反目、兄弟相殘的悲劇就是驪姬一手造成的,這個心如蛇蠍的女人無疑就是擾亂晉國的歷史罪人。

但是對《國語》的言之鑿鑿,撰寫《史記》時顯然參考過9卷《晉語》的司馬遷卻並不認同,他在《晉世家》中發表了這樣的看法:

驪姬生奚齊。獻公有意廢太子。——《史記·晉世家》

在司馬遷看來,首先起意廢黜太子申生的那個人是晉獻公,不是驪姬。

獻公,還是驪姬,他們之中究竟誰才是廢太子事件的主謀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將會成為一把鑰匙,帶領我們以正確的方式去打開此後30年間晉國五易其君的動亂史。而要找到這把鑰匙,我們得從晉獻公那混亂的私生活中去尋繹線索。

批評驪姬亂政的史學家們往往執著於這一點,那就是驪姬迫害太子申生,代之以親子奚齊的做法擾亂了晉國的宗法制度。比如《晉國史》的作者李孟存和李尚師二位先生就說:

經過驪姬之亂,晉國宗法上出現的又一特點是嫡長子甚至長子繼承製被打破了。由於太子申生被驪姬所逼而自殺後,庶子奚齊則即君位主祭宗廟。——《晉國史》

申生真是晉獻公的嫡長子嗎?奚齊真是以庶子的身份繼承君位的嗎?當然不是!

左傳

》載:

晉獻公娶於賈,無子。烝於齊姜,生秦穆夫人及大子申生。又娶二女於戎,大戎狐姬生重耳,小戎子生夷吾。晉伐驪戎,驪戎男女以驪姬,歸,生奚齊,其娣生卓子。——《左傳·庄公二十八年》

從這段記載看,晉獻公的感情生活和家庭關係比較複雜。

他的原配夫人是山西的姬姓小邦賈國的宗女,與賈君的結合很可能是出於政治聯姻的需要。賈君嫁給晉獻公之後一直沒有生子。

這裡頭的原因我們不妨做兩種推測,一種可能是賈君根本就沒有生育能力——晉獻公顯然是有的,他和別的姬妾總共生下了9個兒子——膝下無子,可能導致了賈君與晉獻公之間的感情淡薄,所以獻公才會輕易地移情別戀,愛上驪姬。

另一種可能則是賈君與晉獻公成婚之後本就不睦,正是因為感情不和諧,所以賈君才沒能給獻公生個一兒半女。

無論這兩種推測哪一種成立,都改變不了晉獻公沒有嫡子的事實。

被立為太子的申生既然不是賈君親生的,從血緣上講,他自然也就不是晉獻公的嫡長子。非但不是嫡長子,甚至申生的身世還很不體面。

在與賈君成婚之後,晉獻公戀上了這個叫齊姜的女人。齊姜,估計是晉獻公之父晉武公的妾室。因為《左傳》說獻公「烝於齊姜」。

春秋時代的所謂烝婚,指的是兒子在父親死後迎娶庶母。這種帶有亂倫性質的婚姻關係是要受到道德批判的,所謂「上淫為烝」,故而對烝婚,《春秋

》常以非禮之事記之。

這樣一分析之後我們就清楚了,由於嫡母賈君無子,申生是以晉獻公庶子的身份成為太子的。

這就為他將來的繼位埋下了一個巨大的隱患。嫡母賈君無子,與晉獻公的感情又可能不合,她這個正室夫人的地位本身就不穩固。一旦賈君被廢,新夫人為晉獻公生下嫡子,背負著道德原罪而生的申生還能安安穩穩地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嗎?

對賈君、申生母子來說,他們的厄運正是從公元前665年晉獻公征伐驪戎開始的。

在那次戰爭中俘獲驪姬之後,《左傳》記載:

晉獻公欲以驪姬為夫人,卜之,不吉;筮之,吉。公曰:「從筮。」卜人曰:「筮短龜長,不如從長。且其繇曰:『專之渝,攘公之羭。一熏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必不可!」弗聽,立之。——《左傳·僖公四年》

《國語》中也有類似的記載:

(獻公)遂伐驪戎,克之。獲驪姬以歸,有寵,立以為夫人。——《國語·晉語一》

我很驚訝於從前歷史學者們將驪姬之子奚齊視作庶子的觀點,因為上述兩條文獻資料清晰地表明,在生下奚齊之前,驪姬就已經正式取代賈君,成為了晉獻公的新夫人,她的兒子奚齊理所當然的該是晉獻公的嫡長子。(司馬遷撰寫《史記·晉世家》時,據異聞說驪姬只是晉獻公的妾,並未被立為夫人,恐不足據)

西周以來的宗法制度規定,太子的遴選必須遵照下面的三條原則進行:

身鈞以年,年同以愛,愛疑決之以卜、筮。

——《國語·晉語一》

太子之擇,首重血統。只有嫡妻之子才有資格成為太子。如果正室夫人的兒子不止一位,那年長者將自動取得嗣君的身份。倘若有兩位甚至多位嫡子年齡相同,國君可以憑自己對他們的喜愛程度自行抉擇。

假設情況再極端一點,國君對這些公子們都疼愛有加,無從抉擇,那就只能採用卜筮,將太子的擇立交付與上天的意志了。

賈君被廢,驪姬代立。既然現在晉獻公的正室夫人換成了驪姬,那根據上述宗法原則,她的獨子奚齊就是當仁不讓的太子人選。

所以驪姬千方百計地要扳倒申生,讓兒子奚齊取而代之,並不是心存非分之想,而是為兒子爭奪本該屬於他的合法權益!

如果說有人應該站出來為這場兄弟間的奪嫡之爭乃至蕭牆之禍承擔歷史責任,那也應該是晉獻公而不是驪姬。

正如《國語》所說:

日,君以驪姬為夫人,民之疾心固皆至矣。

——《國語·晉語一》

入門為夫,出門為君。一身兼著丈夫和國君兩重身份的晉獻公為小家庭的溫馨和個人感情的滿足考慮得太多了。他一心想著討好自己的新歡,對廢立正室夫人可能導致的政治動蕩明顯估計不足。

從晉獻公不顧群臣的勸諫,執意改立驪姬為夫人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經成了晉國輿論非議的焦點。正是他的一念之差引發了晉國此後30年間五易其君的政治動亂。

一部嚴謹的歷史著作應該以清晰的大局觀和敏銳的洞察力勾勒出時代發展的大勢與歷史演進的必然規律。將偌大一國將近半個世紀的動亂歷史歸咎於一個女人的私心邪念,那是小說家塑造人物形象才會採用的藝術誇張手法。

《國語》這部書雖然與《左傳》並列,號稱「《春秋》外傳」,但它的作者卻很有些小說家講故事的的習氣。

在《楚語》當中,為了突顯楚靈王的荒淫豪奢,作者虛構了章華台落成之時天下諸侯紛紛拒絕出席落成典禮,只有一個魯昭公迫於楚國的軍事恫嚇無奈南下的場景(關於這一點,可以參看往期文章春秋第一高樓的興建秘聞:大興土木的背後是楚國爭霸的深刻布局),而到了《晉語》中,他又把驪姬這樣一個被命運裹挾的柔弱女子釘死在道德的十字架上,貼一張「牝雞之晨,惟家之索」的大字報,由她去承擔擾亂晉國的罪責。

難怪司馬遷撰寫《晉世家》的時候會對《國語》中這些惟妙惟肖的小說故事視而不見了。

貳 政出多門

根據《左傳》與《國語》的相關記載,驪姬謀劃廢黜太子申生,代之以奚齊,是從奚齊出世的那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66年開始的

這一年的《左傳》寫道:

驪姬嬖,欲立其子,賂外嬖梁五與東關嬖五,使言於公(中略)。夏,使大子居曲沃,重耳居蒲城,夷吾居屈。群公子皆鄙。

——《左傳·庄公二十八年》

《左傳》說,為了讓兒子奚齊正位太子,驪姬賄賂了晉獻公身邊的兩位親信大夫梁五與東關五,由他們出面向晉獻公提出建議,派遣太子申生出鎮宗邑曲沃,公子重耳與夷吾分駐邊邑蒲城與屈城。

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國語》補充道,驪姬的盤算是要將太子申生遠遠地支開,以方便自己在晉獻公面前進讒言,離間獻公與申生的父子關係。

《國語》的這一論斷很可能是由10年後驪姬借故誣陷申生向晉獻公投毒,意圖弒君的後事倒推回去得出的,未必符合事發當時的實際狀況。倘若我們從宗法制度的角度去解讀三公子的分封,它傳遞出來的政治信息很可能是這樣的:

按照宗法制度的規定,國君的嫡長子有權繼承大統,他應該以太子的身份住在國都侍奉君父,同時等待著宮車晏駕、登基嗣位的那一天。而他的兄弟們,那些不具有繼承權力的公子們則會獲得封邑,成為國君領導下的世襲大夫。

申生既是太子,自然不應有封邑。獲封曲沃意味著申生已經被視作獻公的別子而非嗣子——他失去了晉國君位的繼承權。

因此《史記》在申生就封曲沃之後寫道:

晉國以此知太子不立也。

——《史記·晉世家》

太子申生可能遭到廢黜的政治訊號一經傳出,大臣們並未當著晉獻公的面堅決反對——畢竟申生只是獻公的庶子,而奚齊是嫡妻驪姬所出,廢庶立嫡,於理為合——但許多人仍在私下裡流露出不同程度的擔憂,他們擔心的是,晉國會因為這一次的廢立儲君生戰生亂。

要知道,在晉獻公上台之前,晉國剛剛結束分裂,完成統一,沒有人願意噩夢重溫。後來發動政變,誅殺驪姬與奚齊的中大夫里克也持有類似的態度。

在政變當時,里克對自己的盟友丕鄭說了這樣一番話:

夫孺子豈獲罪於民?將以驪姬之惑蠱君而誣國人,讒羣公子而奪之利,使君迷亂,信而亡之,殺無罪以為諸侯笑,使百姓莫不有藏惡於其心中,恐其如壅大川,潰而不可救御也。是故將殺奚齊而立公子之在外者,以定民弭憂,於諸侯且為援,庶幾曰諸侯義而撫之,百姓欣而奉之,國可以固。

——《國語·晉語二》

奚齊以嫡長子的身份取代申生成為嗣君,里克對此無話可說。但是,驪姬採取極端手段瘋狂迫害太子申生和兩位公子重耳、夷吾,引發晉國政壇的大動蕩,這讓里克及許多晉國官員對她印象惡劣。

要不是這樣,晉獻公的近衛親軍也不至於在七輿大夫的領導下集體倒戈,支持里克政變。剛剛繼承君位就遭遇殺身之禍的奚齊其實是受了母親的連累而罹難的。

里克的話給了我們另外一番想像的空間:假如驪姬在奪嫡的過程中適可而止,不要把事情做得那麼絕,奚齊是否就能順利地接掌最高權力呢?

如果有這種可能,那麼在當初申生已經遠避曲沃,奚齊事實上成為嗣君的情況下,驪姬又為什麼要喪心病狂地對申生、重耳和夷吾三兄弟痛下毒手呢?

要解釋這個問題,我們必須注意到這一點:如果公元前666年的那一次分封只是單純為了解決太子名位的歸屬問題,那晉獻公只須將單獨申生封到曲沃就可以了。

但事實上他沒有,重耳和夷吾兩位公子也同時就封,就封地點是晉國的邊境重鎮蒲城與屈城。這說明此次分封在更換繼承人之外,還潛藏著晉獻公其他的政治考量。

這個考量是什麼呢?

有這樣一個事實可能是許多人在閱讀這段歷史的時候所忽略的,那就是驪姬嫁給晉獻公以後的這些年,也恰恰是晉國有史以來對外擴張最迅速的時期。

晉獻公終其一生「並國十七,服國三十八,戰十有二勝」(《韓非子·難二》),不但將整個山西南部納入了晉國的版圖,勢力範圍還翻越中條山,侵入河南。

領土擴張如此之迅速,該如何鞏固對新佔領區的統治呢?晉國後來的爭霸對手楚國的解決方案是,於邊境的戰略要地和重要交通在線設縣,在楚王的直接領導下建立面積廣闊的縣邑和戰鬥力強悍的縣師,以此作為楚國的藩屏。

後來的歷史證明,這套地方行政管理體制在春秋時代是最先進和高效的。

但設縣是楚國的首創,因為楚國本來就是遊離於西周主流政治文化之外的南蠻諸侯,沒有歷史淵源與傳統觀念的束縛,因而能獨創新生。

與它相比,晉國的情況就完全不同了。晉國始祖唐叔乃是周成王的親弟弟。想當年,成王將這個少弟封到山西,一方面是要依靠自己的血親在北方執行武裝拓殖,另一方面也要藉此抵擋少數民族對中原腹地的入侵。既然晉國是西周王朝開疆拓土的急先鋒,那它的領土擴張方式自然也會受到西周的強烈影響。

對晉國來說,西周封建是一個現成的「樣板房」,仿效成王和周公的遺法,循「親親上恩」的原則將晉國的公族子弟們分封到新佔領區去做封君,讓他們成為拱衛晉國的藩籬,這才是正途。

但是走這條路,晉獻公卻面臨一個現實的困難:晉國的公族在獻公上台後被誅殺殆盡,眼下獻公乏人可用。

對自己的同宗骨肉大開殺戒,晉獻公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在獻公的父親晉武公以前,晉國曾有過一段長達67年的分裂歷史:晉穆侯的嫡長子一系以晉侯的身份控制著國都翼城,他的少子一系則以大夫的身份割據於曲沃。曲沃系經過曲沃桓叔、曲沃庄伯和晉武公三輩人的努力,直到公元前677年才最終吞併大宗,重新統一了晉國。

鑒於這樣一段同宗相殘的血腥歷史,晉獻公對曾祖曲沃桓叔和祖父曲沃庄伯遺下的旁系親屬深懷疑慮。

於是在公元前669年接受了大夫士蒍的建議,以鐵血手段清洗桓、庄之族。除少數人僥倖逃亡虢國之外,晉國的同姓公族在這次大清洗中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

李孟存、李尚師二位先生在《晉國史》一書中寫道:

從當時的諸國形勢看,異姓之族在諸侯列國中雖有弒君之能,但卻不能自以為君。相反,那些能夠篡位自立為國君者無一例外全是公族的叔侄昆弟們。

所以,晉獻公為了消除公族逼君的憂患,深刻地認識到任用異姓比任用同姓公族更有利於維護自己的統治。他也深深懂得,只有重用異族姓氏的勢力來剪除其親近的公族力量,才能保住自己的君位。——《晉國史》

從後來的歷史發展看,晉獻公確曾大力提拔過異姓軍功貴族。

公元前661年,晉獻公御師親征,一舉伐滅霍、魏、耿三個小國。戰後,獻公將新佔領的耿與魏分別賜予在戰鬥中立功的趙夙和畢萬,任命他們為晉國的異姓大夫。

從地圖上看,這兩個封邑均在國都絳邑的西部,沿黃河東岸上下分布。耿地監臨少梁渡,魏地控扼蒲津渡,晉獻公這樣布局的目的可能是要利用趙、魏兩個封君防範秦國的東進。

提拔異姓軍功貴族是晉獻公推進領土擴張的一手棋,但他可不只有這一手棋。公元前666年分封三公子申生、重耳和夷吾就是晉獻公的另一手棋。

梁五與東關五兩位大夫向晉獻公建議分封三公子的時候說:

「曲沃,君之宗也;蒲與二屈,君之疆也;不可以無主。宗邑無主,則民不威;疆埸無主,則啟戎心;戎之生心,民慢其政,國之患也。若使大子主曲沃,而重耳、夷吾主蒲與屈,則可以威民而懼戎,且旌君伐。」使俱曰:「狄之廣莫,於晉為都。晉之啟土,不亦宜乎!」晉侯說之

——《左傳·庄公二十八年》

命申生居於曲沃,震懾晉國內部潛在的反對力量,讓重耳、夷吾兩兄弟坐鎮邊疆,支撐晉國開疆拓土的擴張形勢,這個建議準確地命中了晉獻公對外擴張政策的最大焦慮——建立封君,乏人可用。

所以,驪姬之所以能夠成功地將三公子逐出國都,並不完全是因為晉獻公嬖愛於她,更重要的是,獻公要藉此重構晉國的同姓公族力量,讓他們與異姓大夫相互制衡,共同服務於晉國的擴張戰略。

很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司馬遷在《晉世家》中徑直將分封三公子說成是晉獻公本人的主張,而不是驪姬的提議。

公元前666年,驪姬賄賂了晉獻公身邊的兩位親信大夫梁五與東關五,由他們出面向晉獻公提出建議,派遣太子申生出鎮宗邑曲沃,公子重耳與夷吾分駐邊邑蒲城與屈城,只留下驪姬之子奚齊與晉獻公相伴。但即便三位公子已經被逐出都城,驪姬對他們的迫害卻並未停止,她首先的打擊對象便是——申生。

在三位公子當中,重耳與夷吾的地位大致等同於分封到耿的趙夙和分封到魏的畢萬,區別僅在於兩位公子是晉君的同姓大夫。但申生的身份與這些同姓或異姓的封君們都不一樣,他可不是普通的封君,而是晉國的執政卿!

《史記》載:

十六年(公元前661年),晉獻公作二軍。公將上軍,太子申生將下軍。

——《史記·晉世家》

按照春秋時代的政治慣例,享有執政權的大夫——也就是卿才能統帥國家的軍隊。在晉獻公之前,公元前685年齊桓公任用管仲改革,整編全國軍隊為三個師,分別由齊桓公本人與齊國上卿國子、高子領導,連下卿管仲都無權掌兵。

在晉獻公之後,公元前633年晉文公作三軍,三軍將佐也就自然而然地成為晉國的執政六卿。

所以聽到了晉獻公作二軍,命申生為下軍主帥的消息之後,晉國大夫士蒍說:

太子不得立矣。分之都城而位以卿,先為之極,又安得立?

——《史記·晉世家》

士蒍的話恐怕只說對了一半。申生被命以執政卿的身份統帥下軍,從宗法制度上看他是失去了繼承君位的資格。

但我們不要忘記,此時留守國都準備嗣位的公子奚齊才是一個5歲的孩子,而他的兄長申生不但控制著國都絳邑之外晉國最大的城市曲沃,而且掌握著晉國一半的軍事力量。

別說此時晉獻公還沒有正式廢黜申生的太子名分,將它授予奚齊,就算給了奚齊,申生照樣還是除了獻公之外晉國政壇無與匹敵的二號人物。

想當初,齊桓公若沒有高子、國子為內主,他能登上齊國的君位嗎?既然高、國二卿都能左右齊君的廢立,申生難道就不能嗎?再說,曲沃桓叔、曲沃庄伯和晉武公的牌位可還供奉在申生的封邑曲沃呢。

想當初,正是他們以小宗的身份吞併大宗,才有了晉獻公如今的執政局面。獻公若有不諱,就算奚齊以大宗的身份繼承了君位,誰能擔保申生不會讓曲沃吞晉的歷史重演呢?

對於申生可能的尾大不掉,晉獻公不是沒有擔憂,甚至他也採取了一定的防範措施。

獻公既任命申生統帥下軍,卻又違反當世各國的建軍通例,規定下軍必須隸屬於國君領導的上軍,不得擁有獨立的建制體系。

在申生出征的時候,獻公還特意貶損他的服飾儀仗。戎衣以純色為貴,獻公就給申生穿上雜色的偏衣;兵符以玉製為上,獻公就授申生以金玦。獻公一廂情願地期待著通過這一系列的漸進式安排,申生會平靜地接受被廢黜的命運,安心地輔佐他,將來也能成為新君奚齊的左膀右臂。

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當年清洗桓、庄之族的謀主士蒍一眼就看出了這種政治結構的脆弱性:

「狐裘蒙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

——《史記·晉世家》

在士蒍看來,不但執政卿申生,甚至大夫重耳和夷吾也同樣會對少主奚齊構成致命的威脅。一旦晉獻公撒手人寰,三位公子誰都能做興兵「靖難」的燕王朱棣!

這樣的威脅士蒍看出來了,時刻關注著奚齊的驪姬也看出來了。申生每打一次勝仗,他的威望就會再上一個台階,驪姬對他的畏忌也就更添一層。

到公元前658年,晉獻公向驪姬明確了自己的態度,將正式廢黜申生,改立奚齊為太子,驪姬的第一反應是害怕:

獻公私謂驪姬曰:「吾欲廢太子,以奚齊代之。」驪姬泣曰:「太子之立,諸侯皆已知之。而數將兵,百姓附之。奈何以賤妾之故,廢適立庶?君必行之,妾自殺也!」

——《史記·晉世家》

晉獻公將正式頒布廢立太子的旨意,意味著驪姬母子與申生攤牌的時刻越來越近了。為了剪除申生的威脅,公元前656年,驪姬必須先下手為強。於是乎她炮製了太子投毒案,污衊申生妄圖殺害晉獻公,並稱兩位公子重耳、夷吾都是協從。

《國語》說,驪姬強入申生於罪的陰謀事先得到了晉獻公的首肯,我認為這個記載失實的可能極大。

因為驪姬的行動事實上破壞了晉獻公此前這麼多年為重構同姓公族、建立晉國權力新格局所做的一切努力。

申生自裁,重耳、夷吾出逃,晉獻公失望至極,他驅逐了其餘的兒子們,並在宗廟立誓,從今往後,晉國不得收留同姓公子。

《國語》說:

始為令,國無公族焉。

——《國語·晉語二》

當年清洗桓、庄之族,已經極大削弱了晉國的同姓公族,導致晉獻公不得不引入異姓大夫的勢力來支撐晉國的發展。現在申生受難,群公子被逐,晉國同姓公族被連根剷除,從今往後,晉國的同姓公族將不可能再補充進新的力量,一旦舊有的公族勢力沒落,晉君只得被迫將更多的權力交付到異姓卿族的手中,這便埋下了日後六卿專權、三家分晉的禍根

當初晉獻公立驪姬為夫人的時候,大夫卜偃曾經預言:

吾觀君夫人也,若為亂,其猶隸農也。雖獲沃田而勤易之,將不克饗,為人而已。

——《國語·晉語一》

枉費心機助兒子奪嫡的驪姬就像那辛苦耕耘的農夫一樣,別看她一把心血一把汗,到頭來收割成果的可能另有其人。

卜偃的預言如今應驗了。驪姬雖然成功地逼死了申生,逼走了重耳、夷吾,但歹毒的手段為她蓄怨太多。

終於,在晉獻公晏駕之後,驪姬與奚齊也死在了中大夫里克發動的政變之中。現在國君的位置又空了出來,逃亡在外的重耳與夷吾,即將就國君之位展開一場曠日持久的爭奪戰。

叄 近水樓台

公元前651年九月,晉獻公薨逝。隨即,中大夫里克發動政變誅殺驪姬與奚齊,晉國的各方勢力由此迅速展開了新一輪的君位角逐。

這一回合的角逐複雜到什麼程度?甚至連《史記》的作者司馬遷對其中的許多細節都不甚了了。

關於這件事,司馬遷在《晉世家》中寫道:

(獻公)於是遂屬奚齊於荀息。荀息為相,主國政。秋九月,獻公卒。里克、邳鄭欲內重耳,以三公子之徒作亂,謂荀息曰:「三怨將起,秦、晉輔之,子將何如?」荀息曰:「吾不可負先君言。」十月,里克殺奚齊於喪次,獻公未葬也。荀息將死之,或曰「不如立奚齊弟悼子而傅之」,荀息立悼子而葬獻公。十一月,里克弒悼子於朝,荀息死之。——《史記·晉世家》

里克究竟依靠什麼人發動了政變?

司馬遷說是「三公子之徒」,也就是故太子申生和兩位公子重耳、夷吾的私屬勢力。這個結論的依據出自《國語》。《國語·晉語二》記載里克在政變之前同兩位大夫荀息、丕鄭緊急磋商,向他們二位詢問了同樣一個問題:

「三公子之徒將殺孺子,子將何如?」——《國語·晉語》

里克聲稱三位公子的屬下對少主奚齊怨毒至深,誓要將當初驪姬迫害三公子的仇恨報復在奚齊身上。

但從事件的後續發展看,三公子之徒並未參與政變,里克也沒有那麼大的政治能量,將三位公子的私屬勢力統統整合到他的手中。政變其實是里克聯合晉獻公的近衛軍首領七輿大夫發動的。在政變前打出「三公子之徒」的旗號就是虛張聲勢,里克想藉此訛詐荀息和丕鄭,裹挾他們參與政變。

但讓里克始料不及的是,荀息和丕鄭都沒有走他畫出的那條道兒。

身為晉獻公欽點的顧命大臣,荀息面對里克的恫嚇無所畏懼,表示將忠實地執行晉獻公的遺命,與少主奚齊共存亡。

於是手握兵權的里克一刀抹了荀息的脖子,讓他與奚齊殉了葬。荀息要做忠臣或許並不出乎里克的預料,但丕鄭攛掇里克作「曹操」可著實嚇他了一跳。

丕鄭說:

「夫國士之所圖,無不遂也。我為子行之。子帥七輿大夫以待我。我使狄以動之,援秦以搖之。立其薄者可以得重賂,厚者可使無入。國,誰之國也!」

——《國語·晉語二》

丕鄭的意思是,政變後只有扶立一位弱勢的晉君,他和里克才能攫取最大的政治利益。照這樣算來,公子重耳的背後有狄人的勢力支持,而公子夷吾則可能與西鄰秦國達成了某種政治默契,二位公子都太強勢,必須將他們拒於國門之外。

按照丕鄭的計劃,里克將聯合七輿大夫以近衛軍控制住國內的政局,而他則出使戎狄與秦國,爭取通過外交談判說服這兩方勢力放棄對重耳、夷吾的支持。解除二公子的威脅之後,再從獻公九子中另擇一位弱勢公子立為國君。

如此一來,「國者,誰之國也」——明面兒上還是姬姓當家的晉國私下裡就是里克和他丕鄭說了算了。丕鄭的野心太大,他就差沒公開喊出「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造反口號了。他的提議剛一出口就遭到了里克的否決,原因不為別的,里克的實力撐不起這麼大的政治野心。

就在里克與丕鄭商量新君人選的同時,朝廷中另一派親近公子夷吾的勢力——大夫呂甥與郄稱也迅速行動了起來。

他們向夷吾傳話說:

「子厚賂秦人以求入,吾主子。」——《國語·晉語二》

此時的夷吾為躲避驪姬之禍,逃到了梁國。來此之前,大夫郄芮指點夷吾:

「梁近於秦,秦親吾君。吾君老矣,子往,驪姬懼,必援於秦。以吾存也,且必告悔,是吾免也。」——《國語·晉語二》

梁國地近於秦,而此時主政秦國的秦穆公正是晉獻公的女婿,故太子申生的妹夫。夷吾一旦逃亡梁國,擺出一副要與秦國連手的架勢,驪姬勢必生畏,不得不赦免夷吾以尋求秦國的諒解。

果然,在夷吾抵達梁國的第二年,驪姬命奄楚給他送來了一隻玉環——古時候的官場慣例,一個官員犯了事兒,待罪於邊境,聽候朝廷的處理決定。朝廷如果授他一隻環,那意思便是「還」,罪已赦免,他可以回國都去了;如果授他一隻玦,那便是「決」,君臣決裂,他將遭到無情的懲罰。

驪姬送來玉環說明夷吾可能已經成功地搭上了秦國這條線。

現在驪姬、奚齊已死,呂甥與郄稱一面催促夷吾儘快爭取秦國的明確支持,一面遍告朝臣:

君死自立則不敢,久則恐諸侯之謀。徑召君於外也,則民各有心,恐厚亂,盍請君於秦乎?」——《國語·晉語二》

呂甥與郄稱宣稱,獻公屍骨未寒,為臣者萬不可有自立篡國之心。這話似乎就是針對丕鄭的野心膨脹而提出的強硬警告。二位大夫建議作速確立新君,以免諸侯覬覦,趁虛而入。

至於新君人選呢?呂、郄說這就要看既是強鄰又是姻親的秦穆公怎麼表態了——眼下夷吾是晉國各派系中與秦國接觸最早最頻密的,他當然最有可能博得秦穆公的力挺。

夷吾內結呂、郄為謀主,外攀秦國為奧援,這對里克構成了巨大的壓力。假設此時里克誤信丕鄭之計,做起「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大夢,那他在朝中勢必遭遇呂甥與郄稱的激烈抵抗,而丕鄭出使秦國恐怕也很難說服秦穆公放棄與夷吾的合作,轉而支持里克篡權做賊。

對里克和丕鄭來說,此刻務實的態度不是去奢求主宰晉國,而是要設法保住自己在新朝的一席之地。

因為夷吾的問鼎之勢已是咄咄逼人,倘若他真在秦穆公與呂、郄大夫的裡應外合之下成功上位,那就意味著里克與丕鄭在新朝的權力結構中幾乎無可避免地會被邊緣化。要戀權固位,里克只剩下唯一的選擇:主動擁立公子重耳返國繼位。

可讓里克意想不到的是,派去戎狄的使者傳回消息,重耳婉拒了回國的邀請,表示不能勝任國君之重。

寄人籬下與九五稱尊哪一條路更誘人?答案一目了然。其實重耳甫一接到里克的邀請,他的選擇也是後者。但當他興奮地告訴舅父狐偃「里克欲納我」的時候,狐偃卻當頭澆了他一瓢涼水。狐偃說:

夫堅樹在始,始不固本,終必槁落。夫長國者,唯知哀樂喜怒之節,是以導民。不哀喪而求國,難;因亂以入,殆,以喪得國,則必樂喪,樂喪必哀生。因亂以入,則必喜亂,喜亂必怠德。是哀樂喜怒之節易也,何以導民?民不我導,誰長?」

——《國語·晉語二》

要成就一番偉大的事業,一定要在發軔之初夯實基礎。只有根深蒂固,才能枝繁葉茂。

那什麼是事業的基礎呢?《三國演義》里的劉備說過,「舉大事者必以人為本」:廣樹恩德、爭取民心就是基礎,它要比跨州連郡、萬馬千軍來得更為重要

所以陶謙讓徐州與劉備,他推辭;諸葛亮勸劉備速取荊州,他又辭;龐統勸劉備突襲益州,他再辭。這個到了46歲高齡還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男人最終靠自己苦心經營的仁義之名、人和之勢踐祚九五,與曹、孫兩家鼎足而立。

對眼下的重耳來說,里克給他準備的這張龍椅便是「益州」。對取益州這件事,劉備曾說:

「今與吾水火相敵者,曹操也。摷以急,吾以寬;摷以暴,吾以仁;摷以譎,吾以忠:每與操相反,事乃可成。若以小利而失信義於天下,吾不忍也。」——《三國演義·龐士元議取西蜀》

狐偃警告重耳,此時如果倉促返國,你很有可能就要失信於天下!雖然當初為了躲避驪姬的迫害,逃竄到夷狄之地是情非得已。但畢竟你因此背上了背叛君父、背叛祖國的罪名。

雖然獻公、驪姬已經相繼離世,人身安全可以無憂,但叛國之罪並未洗刷乾淨。如果你重耳在這個時候頂著叛國者的罵名趁著先君大喪之際返國奪權,滿朝文武將會怎麼看你?天下諸侯又會怎麼看你呢?

於是乎,雖然心有不甘,重耳還是照著狐偃的意思推卻了里克的邀請:

「子惠顧亡人重耳,父生不得供備洒掃之臣,死又不敢蒞喪以重其罪,且辱大夫,敢辭。夫固國者,在親眾而善鄰,在因民而順之。茍眾所利,鄰國所立,大夫其從之。重耳不敢違。」——《國語·晉語二》

這廂,重耳拒絕了里克,而在那廂,同樣叛逃國外的夷吾可是迫不及待地要收拾行囊回國繼位去了。

因為他的謀主郄芮告訴他,天下事論勢不論理,認錢不認人。為了說服里克與丕鄭放棄重耳,支持自己,夷吾向他們許諾,倘若繼承大統,將封贈里克汾陽之田百萬,封贈丕鄭負蔡之田七十萬

里克、丕鄭不過擔心自己在新朝地位不保,現在夷吾既然主動釋放善意,還附送大禮,二位大夫自然樂得順水推舟。

里克、丕鄭易於說服,但秦穆公就大不相同了。穆公之所以這麼積極地摻和晉國的新君之選,目的是要為秦國東進中原的宏圖遠略掃清障礙,光靠錢是肯定砸不動他的。

為了打動秦穆公,夷吾可是咬了牙,下了血本了:他向秦穆公許諾,只要秦國發兵,助他回國登基,他就把黃河西岸的八座晉國城池全部割讓給秦國。

河西八城的歸屬不但影響到秦國的東進戰略,同時也事關秦國的國防安全,(關於這一點,可以參見舊文《秦穆公究竟算不算春秋五霸之一?》),這是一筆秦穆公無法拒絕的交易。

最終,正是河西八城這個價碼換來了秦國的合作。在秦軍的護衛下,夷吾回國即位,成為了晉國的新君——晉惠公。

夷吾成功地登上了晉君的高位,但他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當初急功近利,不計後果地向里克、丕鄭和秦穆公開出了三張大額支票,現在債主們紛紛上門要求兌現了,「資不抵債」的晉惠公夷吾該怎麼應付呢?

肆 遠走他鄉

公子夷吾使出渾身解數,收買各方勢力支持他返國即位,而遠在白狄的公子重耳卻始終沉默低調,無所作為。現在夷吾登基,成了晉惠公,似乎意味著他與重耳的這一輪君位之爭已經塵埃落定,重耳只能無奈地吞下失敗的苦果。

但事實真是這樣嗎?我注意到,從晉惠公上台的公元前651年起,直到公元前644年,整整8年的時間裡,重耳一直沒有離開過白狄

當初逃亡來此,舅父狐偃曾說:

「夫狄近晉而不通,愚陋而多怨,走之易達。不通可以竄惡,多怨可與共憂。今若休憂於狄,以觀晉國,且以監諸侯之為,其無不成。」——《國語·晉語二》

狐偃告訴重耳,白狄與晉為鄰,兩家又沒有建立正式的外交關係,我們逃亡到此,不必擔心晉國將我們引渡回去。更兼狄人同晉國屢次交惡,可能還會成為我們休戚與共的盟友。我們就在這裡權且歇馬,一面觀察晉國政局的走勢,一面監視國際列強的動向。日後返國登基,繼承大統,這裡便是你輝煌的起點。

重耳株守狄地的初衷是為了返國登基,而7年來他一直沒有離開,這說明堅韌的重耳雖然在與夷吾的競爭中暫時落後,但他並未放棄回國執政的希望——此刻,新登基的晉惠公夷吾正面臨著一個前所未有的巨大挑戰,他必須仔細權衡:原先給秦穆公以及兩位晉國大夫里克、丕鄭做出的承諾要不要兌現,該怎麼兌現?

當初為了爭取他們支持自己返國即位,晉惠公許諾向秦國割讓河西八城,封贈里克汾陽之田百萬、丕鄭負蔡之田七十萬。現在晉惠公成功上位,這三張支票眼看就該到期兌現了,但晉惠公卻著實為此犯難,而首當其衝的就是秦國垂涎的河西八城

當初夷吾之黨、大夫呂甥向秦國卑辭求援的時候對秦穆公說:

「君若惠顧社稷,不忘先君之好,辱收其逋遷裔胄而建立之,以主其祭祀,且鎮撫其國家及其民人,雖四鄰諸侯之聞之也,其誰不儆懼於君之威,而欣喜於君之德?終君之重愛,受君之重貺,而群臣受其大德,晉國其誰非君之群隸臣也?」——《國語·晉語二》

「一旦公子夷吾拜貴國之賜得償所願,往後晉國的大臣就是您秦君的僕役。」這番話本身就帶有重新定義秦、晉關係,使晉國委身為秦之陪臣的暗示。

倘若現在如約向秦國交割河西八城,秦穆公受此鼓舞,野心必然更加膨脹。到那時他要問鼎中原,拿晉惠公當「兒皇帝」來使喚,高貴的周室宗親晉國能忍得下這份屈辱,向周天子曾經的家奴嬴秦屈膝稱臣嗎?

倘若不能,兩國邦交最終還要破裂,那割讓河西八城等於便宜了敵人。可要是現在就一口回絕秦國,戰爭有可能會提前爆發。

河西八城的歸屬關係著秦、晉兩國會否交兵,而汾陽和負蔡的近二百萬賞田則關係著晉惠公的權威能否樹立。

里克、丕鄭二位大夫自先君獻公薨逝,便有挾制新君、專權固位的野心。當初是迫於秦國的高壓和晉惠公的利誘,二人才勉強轉變立場,答應支持惠公的。此時近衛軍首領七輿大夫還是里克的一黨,他手裡的兵權本來就嫌太重。

倘若再封贈田產百萬,有兵有糧的里克還能乖乖地聽晉惠公的節制嗎?再說了,里克、丕鄭這樣的非嫡系大臣都獲得了這麼多賞賜,那呂甥、郄稱和郄芮這樣為晉惠公立下汗馬功勞,又巴望著雞犬升天的嫡系親信又該如何報答?晉國公室能有多少家底兒供這些個權臣們瓜分呢?

這麼一算下來,當初開出去的三張空頭支票是萬萬不能兌現了。但賴賬你也得有個賴法兒,從誰的賬開始賴起呢?晉惠公的盤算是攘外必先安內。畢竟秦穆公還遠在黃河的那一邊,里克、丕鄭可就坐在眼皮子底下啊。

於是,晉惠公夷吾迅速頒布了上台後的第一道命令,命丕鄭出使秦國,請求秦穆公准許晉國「緩賄」。

所謂「緩賄」就是推遲履行向秦國交割河西八城的協議。讓丕鄭作為談判代表前往秦國,晉惠公的這道人事任命透著蹊蹺。

因為根據《史記·晉世家》的記載,當初奉命與秦國談判,約定一旦晉惠公在秦國支持下成功上位就必須向秦國交割河西八城的專使是晉惠公的謀主郄芮。按照外交慣例,晉國若無法履行協議,此次前往秦國請求緩約的人也應該是郄芮。

但晉惠公偏偏點了之前並未參與談判的丕鄭,令他出使。這不由得讓人懷疑,晉惠公此舉根本就不是真心要同秦國進行緩約談判,他很可能布置了一個一石三鳥的陰謀。

命丕鄭出使,告訴秦穆公晉國將要「緩賄」,等於變相撕毀了與秦國的前述協議,此其一;

倘若秦穆公因此惱羞成怒,把一腔子邪火撒在丕鄭身上,甚至擰下了他的腦袋,那晉惠公借刀殺人的目的可就達到了。屆時只須將丕鄭風光大葬,同時聲討秦國的外交失范,丕鄭與秦穆公手裡的兩張空頭支票就算作廢,此其二;

丕鄭出使在外,等於孤立了里克,這又為晉惠公創造了分而治之、各個擊破的機會,此其三。

如果這個一石三鳥的計策最終奏效,晉惠公可算是金蟬脫殼,把一屁股的債務都甩乾淨了。放眼古今,做老賴能做到這個水平的人,絕對是鳳毛麟角!

果然,丕鄭前腳踏出國門,後腳晉惠公便解除了里克對近衛軍的指揮權。兵權一旦失去,里克就成了案板上的魚肉,註定要任人宰割了。

到了這一年的四月,周襄王委派周公忌父會同齊、秦兩大國的使者一起向晉惠公的登基表示祝賀。感覺自己的地位已經得到了國際社會的承認,腰桿兒硬起來的晉惠公隨即賜了里克寶劍一把,逼他自裁:

「微里子,寡人不得立。雖然,子亦殺二君、一大夫,為子君者不亦難乎?」里克對曰:「不有所廢,君何以興?欲誅之,其無辭乎?乃言為此!臣聞命矣。」遂伏劍而死。——《史記·晉世家》

晉惠公振振有詞地聲討里克擅行廢立、政變弒君,舉起「正義」之劍要「制裁」他。里克對這位晉國新君的忘恩負義痛心疾首,臨死前憤怒地爭辯道:要不是我違抗先君獻公的政治遺囑,殺了驪姬的兒子奚齊和侄子卓子這二位少主子,能輪到你坐這個位置嗎?殺人不過頭點地,沒道理往我這個將死之人的臉上潑髒水!

里克伏劍而亡,晉惠公的一石三鳥之計算是實現了第一步。

望著血濺五步的里克,晉惠公會否為自己的出爾反爾、背信棄義感到一絲內疚呢?回想當初,是郄芮教唆晉惠公到處開空頭支票進行「賄選」的:

「子盍盡國以賂外內,無愛虛以求入,既入而後圖聚。」——《國語·晉語二》

郄芮說,我們現在就是要花錢「買票」,只要人家願意支持我們,開什麼價碼你都先應下來。等你回國即了位,統治著偌大個晉國,還怕翻不回本兒嗎?

晉惠公是郄芮的好學生,但郄芮也沒想到,他教出來的這個好學生居然能翻過來咬了他一口,把殺死里克的責任推到他郄芮的頭上:

惠公既殺里克而悔之,曰:「(郄)芮也,使寡人過殺我社稷之鎮!」——《國語·晉語二》

里克人頭點地,晉惠公惺惺作態地擠出一絲悔意,還把親信郄芮推到前頭當擋箭牌,這似乎表明他此時承受了不小的輿論壓力。

可能是出於這個原因,晉惠公沒有繼續擴大打擊面,沒能將里克的舊部七輿大夫一網打盡。而正是這一點紕漏,讓他的一石三鳥計劃最終落了空。

里克自裁後,消息很快傳入秦國。狡猾的丕鄭這時候也一定看穿了晉惠公借刀殺人的毒計。為了避免成為秦穆公的刀下鬼,丕鄭孤注一擲,向秦穆公提出了一個極端冒險的計劃。

關於這個計劃,《史記·晉世家》的記載是:

邳鄭使秦,聞里克誅,乃說秦繆公曰:「呂省、郄稱、冀芮(即郄芮)實為不從。若重賂與謀,出晉君,入重耳,事必就。」秦繆公許之。——《史記·晉世家》

丕鄭說,在誅殺里克這件事上,晉惠公與他的三位核心幕僚呂甥、郄稱和郄芮發生了意見分歧。

參照前文中所引《國語》的記載,這可能是指晉惠公把殺死里克的責任推卸給郄芮,引發了他們之間的矛盾。丕鄭打算利用這個矛盾,以重利誘使郄芮等人反水,與秦國同謀驅逐惠公,以公子重耳取而代之。但是,萬一郄芮等人拒絕合作呢?

《國語》載:

(丕鄭)乃謂穆公曰:「君厚問以召呂甥、郄稱、冀芮而止之,以師奉公子重耳,臣之屬內作,晉君必出。」——《國語·晉語三》

一旦郄芮等人被誘至秦國後拒絕合作,那就地將他們監禁起來,孤立晉惠公。然後兵分兩路,秦國負責武裝護衛重耳返國,丕鄭則潛回國內,聯絡舊部七輿大夫,與秦國裡應外合,驅逐晉惠公。在七輿大夫之一共華的接應下,丕鄭回到了晉國。

可當隨行的秦國使臣以厚幣甘言招郄芮等三人入秦的時候,郄芮意識到自己一定是遭到了丕鄭的出賣,於是敦請晉惠公即刻清洗里、丕黨徒。

這一次,除了丕鄭的兒子丕豹僥倖逃脫,去往秦國之外,丕鄭和七輿大夫共華、賈華等人悉數被誅。三張空頭支票引發的持續動蕩最終以晉國朝野的大屠殺宣告結束。

丕豹逃往秦國後,曾試圖遊說秦穆公為亡父報仇。他對穆公說,晉君背信棄義,大開殺戒,已經讓他失去人心。我父丕鄭與里克的黨徒遍布晉國,如果您此時發兵伐晉,晉君一定會倒台!

秦穆公何等老辣,他看得真真兒的:里克、丕鄭的一黨遭此重創,已然星散,哪裡還能佔據晉國的半壁江山?秦國縱然一時拿不下河西八城,也絕不能給別人當槍使。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丕豹這顆棋子將來或許還有用,就且留下。至於報復晉惠公,機會需要耐心地等待。

丕豹逃走了,在晉都絳邑,惠公端坐於朝堂之上。一方整潔的紅毯自他的御座前一直鋪向宮殿的門口。那猩紅色的地毯似乎散發出陣陣腥臭,讓惠公嗓子發癢,想吐。空蕩蕩的朝堂里,那些燭照不到的黑暗的角落,彷彿還有丕鄭等人的慘叫在迴響,在遊盪。

惠公從前可能做夢也不會想到,三張空頭支票所換來的,不僅是一把冰涼的御座,更是一場血腥的屠殺。雖然,晉惠公以霹靂手段清洗了里克、丕鄭等反對派領袖,但他的政治信譽也因此破了產。

這不嘛?就在丕鄭等人死後不久,絳邑的大街小巷漸漸地傳開了這樣一首民謠:

佞之見佞,果喪其田。詐之見詐,果喪其賂。得國而狃,終逢其咎。

——《國語·晉語三》

國人的眼睛是雪亮的。晉惠公這個靠空頭支票「買」來的君位,大家私下傳說,將來一定會落入他人之手。國人的謗言甚囂塵上,晉惠公不能假裝聽不見。但他還奢望著逆取順守,設法重塑自己的政治形象。

《史記》載:

晉君改葬恭太子申生。——《史記·晉世家》

晉惠公夷吾為何選在此時大興土木,重新安葬已故太子——那個被驪姬迫害致死的申生呢?

《國語》記載,當初驪姬要對申生下殺手的時候曾說,她最大的顧忌便是里克。而晉獻公流露出廢黜申生的想法時,丕鄭也曾經慷慨激昂地表示一定會拚死捍衛太子的名位。這說明二位大夫與故太子申生關係親密。如今惠公背信棄義,誅殺里克、丕鄭,申生的舊部對他印象惡劣。

要知道,申生在世的時候曾經執掌下軍5年之久,故吏親隨在在皆有。此時雙手已經沾滿鮮血的晉惠公不能再得罪人了,更何況是勢力盤根錯節的太子黨!他必須想辦法,在太子黨面前把自己沾滿里克、丕鄭鮮血的那雙手擦乾淨。於是乎,晉惠公才費盡心機地鼓搗了一出改葬申生的鬧劇。

但很明顯,面對晉惠公釋放的「善意」,太子黨並不買賬。因為就在申生改葬的當年秋天,大夫狐突出行的時候遇上了這樣一樁裝神弄鬼的怪事。

在前往曲沃的途中,有人假扮申生的亡靈向狐突喊話:「夷吾無禮。我已經請示過上帝,要將晉國江山送與秦國。秦人將會世代供奉我,長享香火。」聽罷此言,狐突勸阻道:「臣聽說神明只能享受自家宗親的供奉,真要將晉國送與秦人,我怕您的香火會斷絕吧?還請三思而後行。」

「好吧,我將再次請示上帝。十天之後,我會附體在曲沃城西的一個巫師身上,屆時你來找我。」

「諾。」

十天之後,狐突如約而至。巫師告訴他:「上帝已經允許我討伐有罪之人了,他將敗於韓地。」巫師話音未落,狐突身後轉出個孩子來,唱起了一支兒歌:

「恭太子(即申生)更葬矣,後十四年,晉亦不昌,昌乃在兄。」——《史記·晉世家》

為什麼這個神秘人要假扮申生的亡靈向狐突喊話呢?因為只有狐突才具有左右逢源的特殊身份。

狐突曾經是申生統帥下軍時的舊部,公元前660年申生率下軍進攻東山,狐突曾經為他御戎。

戰爭結束後,眼看驪姬對太子申生的迫害越來越甚,狐突為了避禍,杜門不出。狐突雖然退隱,卻不代表他能在晉國此後的權力鬥爭中置身事外——他的少子狐偃和外孫重耳此刻還在白狄焦急地等待著回國的機會呢!

這一次狐突為何來到曲沃,史書上並無記載。但曲沃是申生的封邑,是太子黨經營多年的老巢。那個假扮亡靈的神秘人多半是申生的故吏,他千方百計地暗示狐突「昌乃在兄」——晉國未來的昌盛,就寄托在惠公夷吾的兄長重耳的身上了。

這是太子黨要借狐突的口向他的外孫重耳傳話,告訴他太子黨願意與他連手應對來自晉惠公的打壓。故太子申生的舊部竟然要跟境外的重耳勢力合流,這讓大費周章為申生操辦葬禮的晉惠公偷雞不成蝕把米,但更糟糕的是,對這些事兒,晉惠公很可能還蒙在鼓裡。

身居廟堂之上的晉惠公理會不得江湖上的這許多暗流涌動。清洗里、丕黨徒之後,他的目光便轉向了西方,望向了那個被他毀約的秦國

神秘人告訴狐突,申生要將晉國江山拱手送與秦人。死去的申生自然威脅不了晉惠公,但對申生的胞妹、秦穆公的正室夫人秦穆姬,晉惠公可就沒有把握了。

《左傳》載:

晉侯之入也,秦穆姬屬賈君焉,且曰「盡納群公子」。晉侯烝於賈君,又不納羣公子,是以穆姬怨之。——《左傳·僖公十五年傳》

當初秦穆公襄助晉惠公返國的時候,秦穆姬曾經鄭重其事地將先君獻公的前妻、自己的嫡母賈君託付給惠公,請他務必好生照顧。同時關照惠公,要把因驪姬之難四散奔逃的幾個手足兄弟,包括重耳都接回來,好好安頓在晉國。

惠公滿口答應,但一回國就變了臉。他學起了先君獻公烝齊姜的故事,同賈君淫亂。還拒絕接納幾位公子返國,怕他們威脅自己的地位,這讓秦穆姬大為不滿。

而此時,穆姬的枕邊人秦穆公又為了晉國賴他河西八城的事兒恨得牙根兒痒痒。在秦君夫婦的眼裡,晉惠公夷吾就是個地地道道的政治流氓。

秦穆公與晉惠公之間關於河西八城的這段恩怨終須要有個了結,而這個契機發生在三年之後。

公元前647年,也就是晉惠公夷吾即位的第四年,晉國糧食歉收,鬧了饑荒。惠公賑災乏術,只好腆著臉來求秦穆公,希望能從秦國進口一批糧食以解燃眉之急。收到晉國的請求,秦穆公於御前集議。

和晉惠公夷吾有殺父之仇的丕豹第一個站出來反對。他建議趁此機會發兵攻晉,一傢伙把夷吾從君位上掀下來!

但秦穆公的謀主、五羖大夫百里奚不同意:「糧荒不過尋常之災,誰家沒有?就捏著這點兒事兒,你當拿住了人家多大個短兒呢?別到時候便宜沒撿著,反把我大秦國救災恤鄰的風度給丟了!」百里奚和丕豹爭執了起來。

看著激辯不休的兩個人,秦穆公面無表情。他轉過臉來望了一眼沉默不語的公孫枝,問道:「這糧,咱們賣嗎?」公孫枝說:

「君有施於晉君,晉君無施於其眾。今旱而聽於君,其天道也。君若弗予,而天予之。茍眾不說,其君之不報也則有辭矣。不若予之,以說其眾。眾說,必咎於其君。其君不聽,然後誅焉。雖欲御我,誰與?」——《國語·晉語三》

人狠話不多的公孫枝僅用上面這短短的90個字就說服了秦穆公,他一針見血地指出了賣糧與否的關鍵:

秦國從前有恩於晉君,他反過來賴了秦國八座城,理兒讓咱們占著呢,這是晉國婦孺皆知的事情。但現在晉國鬧饑荒,咱們要是不賣糧,晉君肯定會大肆抹黑秦國,控訴咱們不恤百姓,見死不救。一旦讓他激起晉國上下的對秦仇恨,那他不就把對秦國忘恩負義的黑歷史洗白了嗎?不能給他這個機會,賣!就這樣,秦國的糧車動員了起來,絡繹不絕的運量隊伍從國都雍城蜿蜒伸向黃河東岸的晉都絳邑。

百里奚說「天災流行,國家代有」,這話還真沒錯。剛轉過年來,就輪到秦國鬧饑荒了。既然鄰裡間有守望相助之義,去年秦國又曾經接濟過晉國,這一回秦穆公理所當然地要求向晉國進口糧食了。

從道義上說晉國應該投桃報李,故而大夫慶鄭勸說晉惠公接受秦國的請求。但晉惠公不僅一口否決,更要落井下石,趁秦國艱難之際出兵攻秦。

這種卑鄙的行徑直接引發了秦、晉兩國的大規模戰爭。秦穆公和晉惠公即將在戰場上正面交手了,而交手的地點呢?正是狐突從巫師口中所聽到的——韓原

就在秦、晉韓原合戰的時候,公孫枝前一年用那一車車糧食射向晉國的攻心彈終於引爆了。晉惠公的倒行逆施、忘恩負義讓他麾下的晉軍將士人心渙散。

戰鬥進行到最激烈的時候,晉惠公的戎車陷在泥淖里動彈不得,他高聲向大夫慶鄭呼救,「快來載我」。孰料慶鄭只顧撤退,一邊跑還一邊扭頭諷刺晉惠公說:

「忘善而背德,又廢吉卜,何我之載?鄭之車不足以辱君避也!」——《國語·晉語三》

就這麼見死不救,眼睜睜地看著晉惠公讓秦軍給虜了去。慶鄭是晉惠公的忠臣。他深知此戰晉國背負著道義上的罵名,因此極力阻止晉惠公與秦國開釁,但惠公不聽;開戰前慶鄭提醒惠公的備戰疏漏,惠公又不聽。

屢次拒諫導致的君臣嫌隙,最終讓慶鄭在關鍵時刻拋棄了晉惠公。忠臣尚且如此,那不忠之人呢?

晉惠公被俘後,秦穆公接受了晉軍大夫們的投降。《左傳》記錄的受降儀式中,有這樣一個細節值得注意:

秦獲晉侯以歸。晉大夫反首拔舍從之。秦伯使辭焉,曰:「二三子何其戚也!寡人之從君而西也,亦晉之妖夢是踐,豈敢以至?」晉大夫三拜稽首曰:「君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實聞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風。」——《左傳·僖公十五年》

當晉軍大夫們披頭散髮,拔起帳篷準備跟隨晉惠公去往秦國作戰俘的時候,秦穆公差人傳話,請他們先回國去,並說道:「你們不必憂慮,我把晉君帶去秦國,不過是實踐了申生的預言而已。放心,我不會做得太過分。」

巫師在曲沃城西的偏僻之地,假冒申生向狐突交代的那句「晉敗於韓」,秦穆公坐在幾百里外的雍城是怎麼知道的呢?除非有人故意放消息給他

這不得不讓人產生揣測:晉惠公這一次的韓原戰敗就是讓秦穆公和故太子申生遺留在晉國下軍中的舊部連手做局給裝進去的。

曲沃巫師 「戰敗於韓」的預言已經應驗,「昌乃在兄」的讖語接下來能否兌現嗎?

按照太子黨之前的設想,秦國在韓原擊敗晉國之後,應該殺了晉惠公,然後請回公子重耳主持晉國大局。但秦穆公的理智告訴他,事情遠沒有這麼簡單。

雖然現在晉惠公做了秦國的俘虜,但也不能任由他秦穆公想殺便殺,想剮便剮。有這麼三個因素始終困擾著秦穆公的決策:

首先,雖然晉惠公夷吾這個兄弟實在是不成器,但秦穆姬畢竟和他有手足之情、血脈之親。出嫁的女兒總是護著娘家人的。

聽說晉惠公被虜回了秦國,秦穆姬給自己的三個孩子——太子罃、公子弘以及公主簡璧套上喪服,抱著他們站上高台柴堆,那意思就是告訴秦穆公:你要不放過我弟弟,我可就要帶著你兒子自焚了!秦穆公不顧惜小舅子,還不心疼兒子嗎?太子可是一國之本哪!這是第一樁讓穆公頭疼的事兒。

除此之外,公元前651年晉惠公返國即位的時候,《史記》載:

齊桓公聞晉內亂,亦率諸候如晉。秦兵與夷吾亦至晉。齊乃使隰朋會秦,俱入夷吾,立為晉君,是為惠公。齊桓公至晉之髙梁而還歸。——《史記·晉世家》

長期擔任諸侯盟主的齊桓公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把晉國納入了自己稱霸天下的戰略考慮,所以才會在秦穆公助夷吾返國之時急急忙忙率領諸侯聯軍入晉,阻止秦穆公獨佔扶立晉國新君的功勞。最終,晉惠公是在齊、秦兩國的共同支持下登上君位的。

現在秦穆公不打招呼就要殺死或廢黜晉惠公的話,會不會引來齊國的外交干涉?10年前齊桓公率領八國聯軍討伐楚成王,迫使楚國在召陵低頭認錯的故事會不會在秦穆公的身上重演?關於這一點,穆公不得不仔細掂量。

最後,秦穆公現在是扣下了晉惠公這張王牌,但這張王牌對晉國的重要性卻在迅速下降。從晉惠公戰敗被俘的那一天起,晉國方面就在為可能到來的最壞結果做著緊鑼密鼓的準備。

大夫呂甥假借晉惠公的名義向國人下罪己詔,表示惠公願意為戰敗承擔責任,請求國人同意讓太子子圉即刻登基,成為新君,以此激起晉國朝野同赴國難的愛國熱情。

同時,呂甥汲取了惠公此前殺死里克、丕鄭導致人心渙散的教訓,在沒有得到晉惠公同意的情況下緊急宣布要「作爰田」。所謂「作爰田」,就是將晉國采邑內原屬於助耕性質的公室田畝賞賜給世襲封君們。

這一來,大批貴族領到的可就不是空頭支票而是實打實的田產,他們對晉惠公的評價迅速向積極的方面轉變。「作爰田」呂甥和晉國封君們談判的一枚籌碼,他要用這枚籌碼去換取封君們支持他「作州兵」。

因為韓原一戰,晉軍喪師辱國,兵甲殆盡。為了擴充兵員,扭轉對秦軍事劣勢,晉國必須將徵兵範圍由國都拓展到州野的公邑和采邑。要徵用封君們控制的人力,得先賜給他們土地。

「作州兵」之後,晉國的地方兵團紛紛建立,在短時間內迅速強健了被秦摧殘的國防力量。現在惠公若被殺害,新君子圉厲兵秣馬,整軍復仇,未必不能戰勝秦國。

就這些問題與大臣們反覆研討之後,秦穆公的思路清晰起來了:在沒有能力吞併晉國的前提下,維持一個親秦的晉國政權才是秦國能爭取到的最大利益

因此,秦穆公最終決定捐棄前嫌,釋放晉惠公夷吾回國。當然這是有條件的:晉國不但要如約交割河西八城,還得把太子子圉送來秦國作人質。

韓原之戰吃了這麼大的虧,死裡逃生的晉惠公終於開始知恥而後勇,一改從前國內國外兩面樹立的錯誤政策,在以巨大的代價修好秦、晉邦交的同時,又積極整頓內政,凝聚人心。

最關鍵的是,「作州兵」這一新政的頒布重組了軍隊的權力結構,建立起了晉惠公對軍隊的絕對領導。從此,在晉惠公和群臣的努力下,晉國原先風雨飄搖的局勢逐漸安定了下來。

晉惠公坐穩了君位,意味著命運對遠在戎狄的重耳關閉了回歸的大門。

公元前644年,為了解除卧榻之畔的隱患,晉惠公派人前往狄地刺殺重耳。

收到風聲的重耳意識到,是時候離開了。他向追隨自己多年的五大臣說:「12年了,我們在這裡歇息得太久。聽說齊桓公招賢納士,禮敬諸侯,志在圖霸。現在賢臣管仲、隰朋相繼謝世,齊國正當用人之際。我們去齊國吧,倘若能成為像管仲那樣的一代名臣,也算不枉此生。」

於是,重耳帶著五大臣踏上了東去齊國的征程。「宛洛望不見,秋霖晦平陸」(王維《宿鄭州》)。腳下的道路蜿蜒伸向東方的地平線,隱沒在晦暗的彤雲之中。寒風吹亂了他的銀髮,密雨沾濕了他的心境。這一年,重耳55歲。

伍 流浪,流浪

如果有這麼一件事情,它讓你苦心孤詣地為之奮鬥了一紀,可12年的光陰耗去,你卻發現自己兜兜轉轉又被命運打回到原點。那你會作何感想呢?

這就是公子重耳眼下的遭遇。

公元前655年「申生投毒案」爆發,遭遇誣陷的重耳為了躲避驪姬的迫害,流亡國外。他和隨行的大臣們自封邑蒲城沿黃河逶迤南下,來到位於今河南靈寶縣的柏谷。從此一路東去,前途便是齊國,而往南呢,則將投奔楚國。

站在十字路口舉棋不定的重耳想卜一卦,告問上蒼,看看自己的未來究竟在哪裡。但舅父狐偃攔住了他:「不要好高騖遠。齊、楚都是去不得的,咱們還是務實一點,北上白狄吧。

聽從了狐偃的建議,重耳一行人到白狄歇馬,等待返國的時機。可這一等,就是12年。12年里,重耳不但在與公子夷吾的君位競爭中全面落敗,甚至迫於夷吾的高壓,不得不逃離白狄,又一次做起了東去齊國的打算。

這不禁讓人懷疑:當年放棄齊國,轉而投奔白狄,狐偃的建議是不是錯了呢?12年前,狐偃對重耳說:

夫齊、楚道遠而望大,不可以困往。道遠難通,望大難走,困往多悔。困且多悔,不可以走望。若以偃之慮,其狄乎!夫狄近晉而不通,愚陋而多怨,走之易達。不通可以竄惡,多怨可與共憂。今若休憂於狄,以觀晉國,且以監諸侯之為,其無不成。」

——《國語·晉語二》

在狐偃的觀察中,有兩個關鍵因素決定了他和重耳一行人不能投奔齊、楚兩大國:

首先,齊桓公治下的齊國和楚成王治下的楚國都是天下數一數二的超級大國。兩國的戰略目標都是建立霸權,主導中原政治。除非對他們實現這一目標有所幫助,否則兩大國不會敞開懷抱,收容重耳這樣一個落魄的流亡公子,是為「望大難走」。

其次,和白狄密邇晉國不同,齊、楚距離遙遠,不但此去跋涉為難,指望他們出兵襄助重耳返國,只怕也是鞭長莫及,是為「道遠難投」。

仔細分析狐偃的兩條理由,它們其實指向了一個共同的判斷:那就是狐偃認為晉國此時還不在中原爭霸的核心區域當中。它太過邊緣化了,所以齊、楚兩國不會向這裡投送自己的戰略力量,所以重耳也就指望不上這兩個國家的幫助。

但從國際列強對晉國政治的後續影響看,狐偃的上述判斷,尤其是對齊國的戰略關切的判斷顯然存在著一定的偏差。最有力的證據是公元前651公子夷吾返國即位之時,齊桓公居然不請自來,率領諸侯聯軍入晉相助了。

《史記·晉世家》載:

齊桓公聞晉內亂,亦率諸候如晉。秦兵與夷吾亦至晉。齊乃使隰朋會秦,俱入夷吾,立為晉君,是為惠公。齊桓公至晉之髙梁而還歸。

——《史記·晉世家》

根據《左傳》、《國語》和《史記》的相關記載,作為重耳的競爭對手,公子夷吾不但從未請求過齊桓公助他登基,甚至他以往都沒有與齊國進行過任何形式的正面接觸。

那為什麼在秦穆公助夷吾返國之時,齊桓公會主動出手,親率諸侯聯軍入晉呢?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此時晉國的權力更迭已經刺激到了齊桓公最重要的戰略關切。

晉惠公夷吾即位的五年前(公元前656年),齊桓公剛剛在召陵之盟上壓服了野心勃勃的楚成王,遏阻了楚國北進中原的爭霸之勢。可摁下葫蘆又浮起了瓢,秦國此時對晉國政局的介入讓齊桓公擔憂:秦穆公會成為繼楚成王之後,第二個挑戰齊國霸權的諸侯

晉惠公夷吾同秦穆公達成的政治交易中約定,一旦秦國助夷吾登基,晉國將割讓河西八城與秦國,並承認秦國在國際事務中的領導地位。假如這個協議真的履行,秦國將通過接收河西八城,控制蒲津渡與桃林塞,徹底打開東進中原、問鼎洛邑的通道。同時秦、晉兩個地區性大國的聯盟也將對齊國主導的國際秩序構成嚴峻挑戰。

因此,即便齊國並未收到邀請,這個不速之客也必須要介入晉國的政權更迭。齊桓公不能放任這個國家全面倒向秦國,進而威脅到自己的霸主地位。

重耳之所以在君位之爭中處處被動,始終落後於夷吾,主要原因是重耳的外援白狄對晉國政治的影響力遠不如夷吾的同盟秦國來得強。

但秦穆公插手晉國內政的行為讓齊桓公如此忌憚,這很難不讓人產生這樣的假想:假設當初重耳奔齊,利用齊桓公對秦國的畏忌以與夷吾作君位之爭,歷史的結局會不會不同呢?

在又一次決定奔赴齊國之前,狐偃和重耳也在反思自己曾經的選擇,而他們現在的想法跟當年比較起來,已經有了明顯的轉變。狐偃說:

「日,吾來此也,非以狄為榮,可以成事也。吾曰:『奔而易達,困而有資,休以擇利,可以戾也。』今戾久矣,戾久將底。底著滯淫,誰能興之?盍速行乎!吾不適齊、楚,避其遠也。蓄力一紀,可以遠矣。齊侯長矣,而欲親晉。管仲歿矣,多讒在側。謀而無正,衷而思始。夫必追擇前言,求善以終。饜邇逐遠,遠人入服,不為郵矣。會其季年可也,茲可以親。」——《國語·晉語四》

這時的狐偃,已經不再視白狄為可以成大事的盟友,而「齊侯親晉」的判斷更是對「望大難奔」的直接打臉。至於他的外甥重耳,悔意就表現得更強烈了:

「始吾奔狄,非以為可用興。以近,易通,故且休足,固願徙之大國。夫齊桓公好善,志在霸王,收恤諸侯。」——《史記·晉世家》

「志在霸王,收恤諸侯」說明此時的重耳終於看懂了齊桓公的稱霸意圖是可以被利用來幫助自己返國執政的,而「固願徙之大國」——「我老早以前就是想去齊國的」,這幾乎就是赤裸裸地埋怨狐偃當初的奔狄建議了。

舅、甥二人不約而同地吃了後悔葯:「白狄靠不住。假設當年我們去了齊國的話……」,不!歷史不容許假設。我們只能分析:分析為什麼公元前655年的那一次出亡,重耳和他的隨行大臣竟然沒有一人對狐偃奔狄的建議提出質疑呢?

如果我們回顧一下晉國崛起的歷史,就會發現,雖然自晉獻公執政以來,晉國開疆拓土,國力日強,已經成為足以匹敵齊、楚、秦三國的並世四巨頭之一。

但晉國執政高層的戰略思維和外交水平卻沒能跟上晉國的國力增長速度。在晉獻公生命的最後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51年,獻公以抱病之軀奔赴葵丘,參加齊桓公舉行的諸侯會盟。道遇周公忌父,周公忌父向他分析了齊國霸政的諸多失誤,並建議他不必強忍病痛,千里赴會,這對晉國沒有意義。聽從了周公忌父的建議,晉獻公中途折返。

望著晉獻公的背影,周公忌父感嘆道:

「今晉侯不量齊德之豐否,不度諸侯之勢,釋其閉修,而輕於行道,失其心矣。」

——《國語·晉語二》

晉獻公既不能洞悉齊桓公建立霸權的本質手段與其中缺陷,又不能正確分析晉國所處的國際形勢。他本應該更專註於國內政治,卻轉而外務,汲汲於參與會盟。

對晉獻公的這一系列舉措失當,周公忌父顯然是失望的。晉獻公的失誤固然情有可原——要知道,在晉獻公近三十年的執政履歷中寫滿了對周邊小邦以及化外戎狄的征服歷史,卻鮮有與並世大國進行正面博弈的記錄——但是,連晉國政壇最傑出的領導人晉獻公對齊桓公的內政外交都看不準,摸不透,又怎能奢望毫無執政經驗的公子重耳和他的屬僚們在倉皇逃亡之際對齊國可能的幫助做出正確的預判呢?

從這個意義上說,公子重耳這一次奔齊,雖然是他生命中一段痛苦的遭際,但對有志稱霸的晉國卻至關重要。如果沒有這一趟出國「深造」的履歷,沒有戰略思維的成熟和戰略視野的開拓,重耳君臣今後能否擔起與秦穆公、楚成王爭奪春秋霸權的歷史重任,將是一個大大的未知數。

要知道,這兩國元首的爭霸思維已經走在了晉國的前面。尤其是楚成王,更是眼下唯一能在戰略素養上匹敵齊桓公的大國領袖。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對自己今後將要擔負的歷史責任,踏上逃亡之路的重耳可不像旁觀歷史的我們這麼清楚。逃亡在他的心裡留下的,更多是恥辱與憤怒。

《國語》載:

過五鹿,乞食於野人。野人舉塊以與之,公子怒,將鞭之。子犯曰:「天賜也。民以土服,又何求焉!天事必象,十有二年,必獲此土。二三子志之。歲在壽星及鶉尾,其有此土乎!天以命矣,復於壽星,必獲諸侯。天之道也,由是始之。有此,其以戊申乎!所以申土也。」再拜稽首,受而載之。

——《國語·晉語四》

重耳君臣跌跌撞撞,一路東行。走到黃河東岸的五鹿,已是饑寒交迫,只得屈尊向鄉野勞作的奴隸乞食。可是這個比自由民更卑賤的奴隸卻不削地扔給高貴的王孫公子一塊兒泥巴!虎落平陽被犬欺,難道這就是對重耳當年放棄奔齊的懲罰嗎?

我猜想當重耳壓抑不住內心的屈辱,揚起馬鞭要抽那個奴隸的時候,隨行的屬僚們也難免生出凄涼的末路之憾。這當口,得有個機靈人站出來化解這份悲涼,振奮眾人的士氣!

而這一次,站出來的又是狐偃。

他對重耳說,土者,土地之象也。這是蒼天垂示,命公子你統治下土的徵兆,還不趕緊拜受?!於是,重耳不得不當著眾人面前做戲,以最隆重的禮節,把這塊兒黃土包裹著的恥辱搬上自己的馬車,揮淚加鞭,奔向齊國。

最初來到齊國,一切都讓重耳很滿意:齊桓公為他舉行了隆重的歡迎儀式,將身份尊貴的宗室女兒嫁與他為妻,還慷慨地賞賜重耳二十乘馬車。回想五鹿的落魄,重耳現在齊國的生活可算是衣食無憂了。

但命運此時又一次捉弄了重耳。他沒有想到,齊國所能給予他的也就僅限於這「衣食無憂」了。就在重耳來到齊國的第二年(公元前643年),春秋首霸齊桓公黯然離世

桓公死後,齊國隨即陷入諸子奪嫡的亂局,國力急劇萎縮。不僅喪失了協助重耳返國的能力,甚至連自保都成問題。新上台的齊孝公,本人還得仰仗宋襄公的兵威才能勉強坐穩國君的位置呢。

或許齊國霸業的突然中衰真的讓重耳心灰意冷,或許他不願再度踏上流亡的旅途,而甘心將錯就錯地埋骨於異鄉的青冢之下。四方之志?至少在齊國的5年里,重耳的屬僚們很少再聽到他提起這樣的話題了。

古人云,懷與安,實敗名。留戀妾婦、安於享樂,又怎能建立功名,垂於不朽?重耳深陷在姜氏夫人的溫柔鄉里不思進取,讓舅父狐偃和近臣趙衰非常著急。深明大義的夫人勸重耳要振作:

「子一國公子,窮而來此。數士者以子為命。子不疾反國報勞臣而懷女德,竊為子羞之!且不求,何時得功?」

——《史記·晉世家》

但夫人越是明達,重耳對她越是眷戀。姜氏夫人無奈,只得狠下心擺了一局酒將重耳灌醉,讓舅父狐偃把他抱上馬車,星夜兼程地離開了齊國。

離開齊國之後,重耳一行人取道衛國,來到了曹國。荒淫昏聵的曹共公接待這位落難公子甚是輕薄,但曹國賢臣僖負羈卻對重耳青睞有加

僖負羈之妻言於負羈曰:「吾觀晉公子賢人也,其從者皆國相也,以相一人,必得晉國。得晉國而討無禮,曹其首誅也。子盍蚤自貳焉?」僖負羈饋飧,置璧焉。公子受飧反璧。

——《國語·晉語四》

曹國雖小,卻不是沒見過世面的窮鄉僻壤。它北望霸齊,南鄰強宋,見證了齊桓公與宋襄公這兩代春秋霸主的興衰榮辱。重耳君臣能博得曹國政治精英「賢人」、「國相」的好評,足見5年的齊國之行,表面上耽於享樂重耳其實並非荒廢光陰,他的「留學深造」初試合格了。

陸 投石問路

離開齊國之後,應該向何方勢力求助,才能實現回國執政的心愿呢?此時的重耳已經不再像17年前剛剛逃離晉國的時候那樣盲目,他不再需要卜卦問天,求取前途了。

5年的齊國經歷讓重耳對天下大勢有了更真切的觀察和更深刻的理解。這一趟從齊國出來,重耳先後訪問了6個國家:衛國、曹國、宋國、鄭國、楚國和秦國。將這條路線標註在地圖上,應該是這樣的:

儘管《國語》和《史記》並未詳細說明重耳為何選擇這樣的一條訪問路線,但分析仔細公元前640年前後的國際形勢以及重耳等人在各國的訪問經歷,我們似乎可以做出這樣的判斷:在上述六國當中,只有宋國、楚國和秦國是重耳的目的地,取道衛、曹是為了赴宋,離宋後過鄭是為了入楚。

齊桓公去世之後,宋襄公與楚成王先後會盟諸侯,執政壇之牛耳。而秦穆公雖然偏居西方,卻對晉國保持著強大的影響力——晉國的現任國君晉惠公就是他扶立的。

重耳應該是先後將返國執政的希望寄托在了這三個國家的身上,至於其他的諸侯國,比如近在咫尺、還與晉國有著宗親之誼的魯國,因為在中原政壇的影響力太弱,重耳就忽略過去了。

對比17年前首次逃亡時一傢伙扎入白狄,荒廢12年光陰的往事,不得不說,此時重耳的眼光老練了許多。

能幫助自己返國執政的人,重耳的首選是宋襄公——沒辦法,住在齊國的這5年里,宋襄公露臉、露大臉的機會太多了,他在齊國政壇的存在感可遠比楚成王、秦穆公要強。

《史記》載:

孝公元年三月,宋襄公率諸侯兵送齊太子昭而伐齊。齊人恐,殺其君無詭。齊人將立太子昭,四公子之徒攻太子,太子走宋,宋遂與齊人四公子戰。五月,宋敗齊四公子師而立太子昭,是為齊孝公。宋以桓公與管仲屬之太子,故來征之。

——《史記·齊太公世家》

公元前643年齊桓公死後,六子奪嫡,內戰爆發。公子無虧在佞臣豎刁和易牙的支持下篡權作亂,齊太子昭無法嗣位,被迫逃亡宋國。

因為宋襄公曾受齊桓公和管仲的顧命之託,於是便聯合曹、衛等諸侯,武裝護衛太子昭返國登基。迫於聯軍的聲勢,齊人殺了公子無虧,準備迎奉太子昭。

但其餘四位公子的黨徒又不同意,聯合起來在甎地狙擊太子昭的護衛軍隊,結果被宋襄公一戰擊潰。戰勝之後,太子昭終為宋襄公所立,是為齊孝公。想當年,重耳也曾期待過齊桓公能在返國執政的道路上扶他一把。

桓公作古之後,齊國太子是宋襄公扶正的,附屬於齊國的若干小諸侯國也已投靠了宋襄公的麾下。重耳返國要借重靠山,他當然會在第一時間想到這位以齊桓公的霸業繼承人自居的宋國元首。

但重耳來得不巧。他抵達宋國的時候,宋襄公剛剛遭遇了泓水之戰的慘敗。不但襄公本人在戰場上負了傷,宋國脆弱的霸權也被楚國的兵鋒擊得粉碎。

對重耳的來意,宋襄公應該是知道的,甚至重耳可能也當面對他有所表示。這可以從《國語》和《史記》中的這兩條記載作出推斷。

《國語》載:

(襄公)贈以馬二十乘

——《國語·晉語四》

重耳當年投奔齊國的時候,齊桓公就曾贈與馬車二十乘,以此籠絡重耳,把他攥在手裡,當成一枚影響晉國政治,奪取天下霸權的棋子。

現在宋襄公仿效齊桓公的故事,也贈與重耳二十乘馬車,說明此時的宋襄公雖然已經被楚成王從霸主的寶座上掀了下來,但好高騖遠的心氣兒還沒落下去。

一舉手,一投足,都還迷戀著齊桓公當年那套大國外交的氣派。可襄公雖有雄心,宋國大臣們卻已經沒了壯志。和狐偃有點兒交情的宋國司馬公孫固私下向狐偃透底:

「宋小國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國。」

——《史記·晉世家》

不是宋國不幫忙,而是國小力弱,幫不上你們的忙。你就當面求了也是枉然。可放棄了宋國,該去哪兒呢?公孫固指點狐偃要「更之大國」。

宋國的霸業已經被楚國奪去,原先從屬於宋國的諸侯紛紛雁行於楚。誰是「大國」還用問嗎?去楚國碰碰運氣吧。

《國語》載:

遂如楚,楚成王以君禮享之,九獻,庭實旅百。——《國語·晉語四》

楚成王給予重耳一行人的接待規格之高是史無前例的。他以接待他國元首的禮儀隆重地迎接重耳,宴會上光是獻酒就獻了九遍,贈與重耳的禮物堆滿了整座庭院。

乍一看,素未謀面的楚成王似乎對公子重耳有一見如故的知遇之感。但如果你真這麼認為,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縱觀重耳這一趟周遊列國的行程,不難發現這樣一個規律:衛國、曹國和鄭國這三個弱國的國君都不拿這位流亡公子當回事兒,反倒是宋國、楚國和秦國這三個有志圖霸的強國的元首都給予了重耳極高的禮遇。

對前面三個弱國來說,他們在列強爭霸的夾縫中艱難求生,環境逼迫他們不得不勢利。對重耳不屑一顧,正說明他無權無勢。要是到了楚成王這個「南霸天」的跟前兒,上趕著獻殷勤的鄭文公還不得跑得屁顛兒屁顛兒的。

可是對重耳,做奴才的鄭文公不殷勤,楚成王這個當主子的反倒殷勤起來了,這不是太反常了嗎?事出反常,中必有妖。

當年逃出晉國的時候狐偃說過,楚國這樣的超級大國,除非你對他稱霸天下的宏圖遠略有幫助,否則他才不會在你身上下本錢呢。

現在楚成王以君禮、九獻作注,在重耳身上投資了——以接待他國元首的禮儀接待重耳,清晰地表明楚國已經將他視為晉國的下屆國家領導人,並可能為他的上台執政提供幫助。但這世上可沒有免費的午餐,你知道他楚成王對這筆投資的回報預期是什麼嗎?就這麼冒冒失失地伸手拿他的好處,將來你還得起嗎?

所以,面對楚成王獻上的殷勤,重耳的第一反應是要推辭。但這一回,狐偃攔住了他。狐偃說:

「天命也,君其饗之。亡人而國薦之,非敵而君設之,非天,誰啟之心!」

——《國語·晉語四》

「公子你只是一個流亡者,楚王卻待以國禮。你的身份與他相差懸殊,不能匹敵,他卻殷勤陳設,送來了這許多東西。楚王的眼睛多尖吶,他已經瞧出來了,天意註定你將來要執掌晉國。既然如此,你又怎能妄自菲薄呢?

狐偃的這番話饒有深意,他大概是要提醒重耳,你的返國執政是受命於天,即便楚成王在這個過程中提供了幫助,那也不過是順應天意。我們既非仰人鼻息,就應該自信一點,踏踏實實地以客主之禮與楚成王平等對話。

當然,還有一層意思可能是狐偃沒說出來的:楚成王以君禮、九獻相待,等於開出了一個談判籌碼,我們至少要聽一聽他的報價,他要拿到怎樣的回報才肯支持公子你成為晉國的下屆領導人呢?

楚成王這邊兒呢,他就擔心你不接受他這份兒殷勤呢。他不光眼尖,還嘴刁,拿了他的好處,接下來就該談談交易了。

果然,酒過三巡,楚成王說話了:

「子若克複晉國,何以報我?」——《國語·晉語四》

楚成王是一個極有城府的政治家,執掌楚國近40年的經歷歷練出了他圓熟的外交手腕。他並沒有直接開出價碼,而是反客為主地向重耳詢問報價:如果將來有一天回國執政了,你打算怎麼報答我呢?

楚成王究竟想要怎樣的報答?推測這個答案,我們不妨參考一下12年前(公元前651年)重耳的競爭對手、晉惠公夷吾返國執政的時候與秦國達成的交易條件:

秦國支持夷吾即位,惠公即位後割讓原屬晉國的河西八城與秦國,並承認秦國在國際事務中的領導地位

雖然晉惠公登基之後毀棄了這個協議,但毀約讓他在韓原之戰中遭到了秦國的痛擊。不但河西八城仍舊割讓了出去,太子子圉還被迫到秦國做了人質。割地質子,無異於淪為秦國的附庸,而這都要歸咎於當初夷吾急功近利,同秦國倉促辦下的交易。

有鑒於此,重耳這一次與楚成王的談判是極其謹慎的。他並非不知道楚成王君禮、九獻的饋贈背後有何等深意,但面對著楚成王「何以報我」的詢問,重耳不敢輕易地將話題引向政治利益的交換。於是謙恭地回答道,象牙、犀皮這些物產,晉國還得仰仗您的余息,我能有什麼拿得出手的東西回報給您呢?

聽完回答,楚成王接下來說了這麼兩句話:

「雖然,何以報不榖?」

——《史記·晉世家》

古人寫文章最講究「文氣」。所謂「文氣」,就是要從死的文字元號上傳遞出鮮活的語氣和表情來。司馬遷寫的這兩句七個字,語氣、表情那可就太豐富了。

論物產之豐富,經濟實力之雄厚,此時的楚國很可能是壓倒晉國的(關於這一點,張正明先生在《楚史》中已經做出過相關論述),但重耳說晉國的貨物流通還要仰仗楚國的富餘,這明明白白是對東道主的恭維和客套。

但楚成王接過這份恭維,可沒有一點兒謙讓的意思:「雖然」——「話是這麼說,沒錯」。只在這兩字之間,楚成王的自信、高傲和不可抑扼的優越感躍然紙上,將他之前的殷勤和禮貌沖得煙消雲散。

但這還沒完。「何以報不榖」——「你今後要怎麼報答我呢」。楚成王既然已經攤牌,明示他和重耳,甚至是他和晉國之間都處於我強而你弱的不對等地位,不平等的談判雙方簽訂的一定是不平等條約,因此楚成王的回報預期也絕不止於君禮、九獻而已。

可以推想,他真正想得到的該是重耳的承諾,一個重耳即位之後將會向楚國讓渡政治利益甚至表示臣服的承諾。

那接下來,面對著亮出底牌的楚成王,重耳又該如何應答呢?

楚成王的這兩句話讓我禁不住想起《三國演義》里那個青梅煮酒的曹操。曹操對劉備說,「今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那也是攤牌,而劉備呢,是這麼應付的:

玄德聞言,吃了一驚,手中所執匙筯,不覺落於地下。時正值天雨將至,雷聲大作。玄德乃從容俯首拾筯曰:「一震之威,乃至於此。」操笑曰:「大丈夫亦畏雷乎?」玄德曰:「聖人迅雷風烈必變,安得不畏。」將聞言失筯緣故,輕輕掩飾過了。操遂不疑玄德。

——《三國演義·曹操煮酒論英雄》

劉備最大的本事是韜晦,也就是找一具柔軟的軀殼把自己平步青雲的志向藏起來,所以後人說他「巧借聞雷來掩飾,隨機應變信如神」。韜晦的劉備有志向,可惜不夠大。

在逐鹿問鼎的過程中,劉備一直小心翼翼地走在曹氏父子的身後:曹操先封了魏王,劉備才敢自稱漢中王;曹丕篡漢自立以後,劉備才終於圓了朝思暮想的皇帝夢。漢賊不兩立,王業不偏安?聽一聽就算了吧。

俗話說,藝高人膽大。要跟曹操相比,「裝孫子」的劉備不敢說藝高。但和執掌楚國近40年的楚成王相比起來,一天執政經驗都沒有的晉公子重耳的確稱得上藝高。

因為面對楚成王的追問,重耳是這樣回答的:

「若以君之靈,得復晉國。晉、楚治兵,會於中原,其避君三舍。若不獲命,其左執鞭弭,右屬櫜鞬,以與君周旋。」

——《國語·晉語四》

倘若沾您的余福,有朝一日真能返國執政,晉楚交兵中原,我將退避三舍。如果這樣都還聽不到您退兵的命令,那我只能左挽強弓,右挈箭囊,陪您上場走幾招了。

重耳這番回答等於當著楚成王的面表態,今後他一定會領導晉國挑戰楚國的霸主地位。如果說要向楚國讓渡政治利益的話,也只能在堅持這個戰略方向不變的前提下來談。

這樣一來,晉國所能向楚國讓渡的,也就剩「退避三舍」而已了。要知道,自晉獻公死後,晉國長期內亂。因為韓原戰敗,割地質子,此時的晉國甚至略同與秦國的附庸。

但重耳不但沒有像楚成王期待的那樣表示改換門庭,棄秦投楚,反而直截了當地對楚國發出挑戰,他當真不怕死嗎?

事實上,重耳這番話一出口,楚國令尹子玉當即就起了殺心:

「王遇晉公子至厚,今重耳言不孫,請殺之!」

——《史記·晉世家》

《三國演義》里說,當初劉備投奔曹操、寄於籬下的時候,荀彧也曾建議曹操早點兒結果了他,以絕後患。

但郭嘉卻不同意:

「明公提劍興義兵,為百姓除暴,推誠仗信,招羅俊傑,猶恐其不來也。今備有英雄之名,以困窮而來投,若遽行加害,是以害賢為名,天下智士各啟危疑,別圖擇主,主公與誰定天下乎。夫除一人之患,以阻四海之望,安危之機,不可不察也。」——《三國演義·呂奉先轅門射戟》

和曹操一樣,楚成王也有鴻鵠之志,那便是圖霸。所謂春秋霸業,意思是恩威並施,雙管齊下,將中原諸侯統統納入楚國主導的國際秩序中去。只有樹立良好的國際形象,楚國才能博得天下諸侯的真心擁戴。

堂堂楚王因為酒桌上的一句「失言」便對落難公子痛下殺手,這話要是傳揚出去,楚國「蠻夷之邦,不識華夏禮義」的非議又將甚囂塵上。

晉國公子的這條賤命不足顧惜,但楚國的國際形象卻受不得半點玷污。重耳是號准了楚成王的脈,才敢在筵席之間如此「放肆」的。

作為春秋歷史上稱霸時間最長的兩大國,晉、楚兩國政治高層的正面交鋒正是從楚成王為重耳擺下的這一桌接風筵開始的。

雖然在與楚成王的第一次交鋒中沒讓對手佔到便宜,但「退避三舍」一出口,楚成王也就明白了:重耳不會像當年晉惠公夷吾割讓河西八城換取秦國的即位支持那樣同楚國進行政治交易,因此他也就不會採取實際行動幫助重耳返國執政。

雙方的談判陷入了僵局,重耳和他的隨行大臣們滯留在楚國,一籌莫展,時間長達數月。

但是重耳無需焦慮,因為秦穆公派來迎接他的使者,這時已經在南下的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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