捌 天賜之機

何處是歸程?長亭更短亭。

漂泊東南、輾轉數國的重耳就像一隻日暮投林的倦鳥,雖然返國心切,卻始終攀不到那條能助他青雲直上的高枝兒。殷宋小學力弱,不堪為援;蠻楚野心勃勃,慾壑難填。放眼天下,更有何方勢力可以求告?

滯留楚國的重耳似乎走進了一個死胡同,數月之間,一籌莫展。或許重耳從來沒有奢望過秦國會主動伸出橄欖枝,尋求與他的合作

因為自公元前645年韓原戰後,秦穆公已經成功地降服了晉惠公父子,迫使他們淪為向秦國輸送利益的附庸。賺得盆滿缽滿的秦穆公又怎麼可能調轉頭來支持晉惠公的對手重耳呢?

但命運的偶然性就是這麼難測。當重耳滯留楚國的這段時間,秦穆公越來越擔心晉國會逸出自己的掌控,因為那個在戰場上被秦軍俘虜過的晉惠公已經病入膏肓,晉國眼看著又要變天了。

晉惠公病篤的消息傳入秦國,在秦國為質的晉國太子子圉如坐針氈。萬一惠公突然薨逝,秦國又扣住子圉向晉國肆意勒索的話,難保晉國群臣不會拋棄子圉,另立新君。

為了能順利接掌大位,子圉把心一橫,撇下秦穆公許與他的妻子懷嬴,不打招呼就悄悄地潛回了晉國。果然,到公元前637年九月,晉惠公咽氣了,子圉繼位,是為晉懷公。

雖然在秦國生活了整整6年,但那裡只帶給子圉自卑和屈辱。在這6年里,子圉的身份不是高貴的晉國太子,而是被扣押的戰敗國的人質。「人質」這個標籤就像刺在臉上的金印,讓子圉沒臉抬頭做人。

他的夫人懷嬴曾說:

「子一國太子,辱在此。」——《史記·晉世家》

而岳父秦穆公也說:

子圉之辱,備嬪嬙焉。」——《國語·晉語四》

老秦人鄙薄的目光像刀鋒一樣銳利,割得子圉的臉子熱辣辣地疼,但最讓他不可忍的還另有其事。

《史記·晉世家》載:

十年(公元前641年),秦滅梁。梁伯好土功,治城溝,民力罷怨,其眾數相驚,曰:「秦寇至。」民恐惑,秦竟滅之。——《史記·晉世家》

韓原戰敗後,晉惠公無力阻止秦國的東擴。秦國趁機吞併梁國,將自己的勢力楔入晉國的河東地區。想當年晉惠公夷吾因驪姬之亂逃難到梁國的時候,梁伯將女兒嫁給了他,誕下一子一女,兒子正是晉惠公的太子——子圉。

秦國滅梁,滅掉的就是子圉的母家。這讓子圉對秦國蓄怨更深。子圉既與秦國有這許多夙怨,現在他登基執政,秦、晉邦交隨時都有惡化的可能。秦穆公必須未雨綢繆,設法制約這個不聽話的女婿,而制約子圉的王牌呢?

穆公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子圉的伯父,那個滯留在楚國的公子重耳。

秦穆公的使者抵達楚國之後,楚成王對重耳說:

楚逺,更數國乃至晉。秦、晉接境,秦君賢子,其勉行!——《史記·晉世家》

可能是因為自己早年也曾遭遇過政變流亡的苦難,楚成王對重耳多存了一份同情。不但厚禮相贈,臨別之際還送上祝福:秦公既對公子你青睞有加,事在人為,好好努力吧!

素昧平生的秦穆公真能像楚成王說的那樣對重耳釋放出最大的善意嗎?至少,在重耳剛剛抵達秦國的時候,他沒有。非但沒有,秦穆公還給重耳出了一道大大的難題:

為了拉近雙方的關係,秦穆公將自己的女兒文嬴嫁與重耳為妻,添了一層姻親之戚。按照周朝禮制,諸侯婚嫁照例要有媵女陪同夫人過門的。

而為了顯示秦國對重耳的「隆遇」,秦穆公甚至破例送去了四位媵女(比照《公羊傳》所記載的慣例,多出了兩位)。可讓重耳感到難堪的是,他居然在這四位媵女中見到了子圉的前妻——懷嬴。

《國語》記載,婚禮的當天晚上,新娘的媵女循例應為新郎倒水凈手。可懷嬴為重耳盥手的時候,重耳難掩對她的厭惡,不耐煩地甩甩手,濺了懷嬴一身的水星子。懷嬴倍感屈辱,怒斥重耳不是瞧不起她,而是瞧不起秦國。

這話要傳到秦穆公的耳朵里,洞房中的一樁瑣事可能陡然間升級為嚴重的外交事件!為了把自己的疏失挽回來,重耳趕緊褪去禮服,自帶枷鎖,擺出一副聽憑發落的待罪姿態。

而秦穆公呢?言語上也很客氣,他向重耳解釋說,懷嬴是他最心愛的嫡女,嫁與重耳,初衷只是要為女兒尋個好歸宿。如果重耳因為懷嬴同子圉的婚史而感覺難堪,懷嬴的去留悉聽遵命。

「公子有辱,寡人之罪也,唯命是聽」(《左傳·僖公二十三年》),秦穆公的這番話乍一聽愜理厭心,但其中能有幾分真誠?我表示懷疑。因為在《左傳》、《國語》和《史記》的這些作者們筆下,秦穆公經常是說一套、做一套的。

想當年那場韓原大戰,秦軍在戰場上俘虜了晉惠公。晉國羣臣生害怕秦穆公會下令處死自己的主子,紛紛要求陪同晉惠公去秦國做戰俘。秦穆公當眾跟大家承諾:

「二三子何其戚也!寡人之從君而西也,亦晉之妖夢是踐,豈敢以至?」——《左傳·僖公十五年》

「你們都哭喪著個臉幹什麼呢?我把晉君帶回國去也不過是遵從故太子申生的亡靈之託。放心,我不會對他怎麼樣的!」雖然秦穆公信誓旦旦,可晉國群臣卻將信將疑。離開前,他們做了最後的努力,他們說:

「君履后土而戴皇天,皇天后土實聞君之言,群臣敢在下風。」——《左傳·僖公十五年》

「皇天后土可都聽到了您的承諾,我們也是鑒證,您切切不要食言吶!」

晉國群臣的擔心多餘嗎?不多餘!剛一回國,秦穆公就傳令打掃宗廟,要用晉惠公的人頭祭祀先祖。

當著天地賭咒發誓又怎麼樣呢?對華夏禮儀素無信仰的老秦人就不吃你那套道德綁架。可晉惠公要被殺頭祭祖的消息一傳出來,他的姐姐、穆公的夫人秦穆姬就急眼了,帶著自己的三個孩子——太子罃、公子弘和公主簡璧登上柴堆,揚言秦穆公膽敢傷了兄弟的性命,她立馬和三個孩子自焚而死。

聽到這個消息,穆公的口風又變了:

「獲晉侯,以厚歸也;既而喪歸,焉用之?大夫其何有焉?且晉人戚憂以重我,天地以要我。不圖晉憂,重其怒也;我食吾言,背天地也。重怒,難任;背天,不祥,必歸晉君。」

——《左傳·僖公十五年》

穆公說,回想起戰場上晉國群臣的憂戚,他實在不忍心就這樣處死晉君;而當著皇天后土立下的誓言更是不能輕易違背的。晉君若死,天怒人怨。算了,還是送他回去吧。中國古代官場上有句俗話,叫作「成事不諫」。

也就是說上峰一旦就這個問題做了決定,下屬們通常不會再提出異議了。可秦穆公已經表態「必歸晉君」,公子摯卻對他的話置若罔聞:

不如殺之,無聚慝焉!」——《左傳·僖公十五年》

早在晉惠公因驪姬之亂叛逃出國,向秦國求助的時候,公子摯就是奉命與他談判的使者。也就是說,在秦穆公與晉惠公這些年的合作與鬥爭中,公子摯是全程參與的重要成員。

穆公表態要放走晉君,公子摯卻仍堅持原議,必欲殺之而後快,這不是倚仗資歷,恃功驕主,而是他把秦穆公的心思吃得透透兒的,穆公此刻根本就沒拿定主意。

這一點,《國語》的記載也可以提供旁證:

穆公歸,至於王城,合大夫而謀曰:「殺晉君與逐出之,與以歸之,與復之,孰利?」公子縶曰:「殺之利。逐之恐構諸侯,以歸則國家多慝,復之則君臣合作,恐為君憂,不若殺之。」——《國語·晉語三》

既然秦穆公還在或殺或放之間徘徊猶豫,為什麼又要說出敬天畏人、必歸晉君的話來呢?因為秦穆公要竭力掩蓋一個事實:夫人對他的要挾奏效了。

「獲晉侯,以厚歸也;既而喪歸,焉用之」 (《左傳·僖公十五年》),殺掉晉君,固然能讓秦穆公一償宿願,但秦穆姬要殺死太子以為報復,這可就捏住了穆公的七吋,他猶豫了。這份兒猶豫,穆公得悄悄地藏起來。否則就等於當著滿朝文武的面承認自己怕老婆。

「牝雞之晨,惟家之索」 ,古往今來,凡能允許後宮向朝政伸手的君王多半要背上桀、紂一樣的壞名聲。既要保全兒子,又要維護自己的體面,秦穆公該怎麼辦呢?

「唯天為大,唯堯則之」,只能推說自己有意釋放晉君是敬畏天地,重諾言、守信用了唄。於是乎,剛剛才被拋到腦後的皇天后土瞬間又被秦穆公給撿了回來,穿在身上當「避彈衣」使了。

一日三變,絕口不道忠信之言。秦穆公的虛偽不僅表現在對待晉君夷吾的態度上,對重耳和懷嬴的這門親事,他也照樣夾藏私心。穆公對重耳說:

「寡人之嫡,此為才。子圉之辱,備嬪嬙焉。欲以成婚,而懼離其惡名。非此,則無故。不敢以禮致之,歡之故也。公子有辱,寡人之罪也。唯命是聽。」——《國語·晉語四》

從身份上說,嫁與重耳的正室夫人文嬴是庶出,而媵女懷嬴是嫡出。庶女為妻,嫡女為媵,這個安排是顛倒尊卑的。懷嬴是秦穆姬的親生女兒,可能就是《左傳》中秦穆姬要帶著她去自焚的那位公主簡璧。

秦穆公解釋說,他原本就是想把懷嬴嫁給重耳,只是礙於懷嬴曾經許配給重耳的侄子子圉,擔心伯父納了侄兒媳婦會為禮法所不容,這才不得已將懷嬴混在四位媵女當中送了過來。

言下之意,懷嬴才是秦穆公與重耳聯姻的真正籌碼,而文嬴只是一個掩人耳目的幌子罷了。

根據謝維揚《周代家庭形態》一書的統計,伯父納侄兒媳婦為妾,重耳與懷嬴的這段婚姻是周朝絕無僅有的一例。

為什麼對先後來到秦國的子圉和重耳叔侄倆,秦穆公都這麼固執地非要讓他們娶秦穆姬的女兒呢?我認為,這是秦穆公要報復重耳和秦穆姬的父親晉獻公當年與他聯姻的往事。

秦國自東周初年獲封諸侯之後,始終銳意東進,渴望能耀兵洛水、問鼎中原。而在春秋的歷代秦君之中,又以秦穆公的野心最大,能力最強,態度最積極。公元前659年,秦穆公登基。

《史記》載:

穆公任好元年,自將伐茅津,勝之。——《史記·秦本紀》

茅津渡在今天的河南三門峽附近,是秦國東出潼關、進軍洛邑的必經之地。秦穆公剛一上台就攻打茅津,這讓坐鎮山西的晉獻公感到緊張。為了阻遏秦國的東進之勢,晉獻公在第二年即公元前658年迅速實施了第一次假途滅虢之計,攻佔下陽。與秦國針鋒相對。

三年之後,晉獻公再度假途滅虢,一舉將黃河南北的虞、虢之地全部納入晉國的版圖,同時設置桃林塞,駐兵防守。桃林塞的建立等於在關中的東大門上插了一根栓子,英勇善戰的老秦人就像野狼一樣被困在了陝西的這片四塞之地中。

可老奸巨猾的晉獻公並不打算困死這匹狼,他想要馴服它,把它變成一條溫順的看門狗。怎麼個馴服法呢?晉獻公仿照西周天子促成申侯與老秦人聯姻的故事,將女兒伯姬嫁往秦國,意圖對秦人實施血緣歸化

當穆公的新夫人在晉國陪臣的護送下抵達秦國之後,晉獻公又特別附送了一件意味深長的禮物:他將俘虜的虞國亡臣百里奚作為秦穆姬的陪嫁送來了。

百里奚的到來是要警告秦穆公,虞國已成晉國的囊中之物,晉國絕不會允許秦國通過它的新佔領區向東周王畿伸手,那裡是晉國的核心利益所在。

那秦國如果不東進,又當何以自處?晉獻公的意思是希望它安於現狀,以姻親的身份為晉國守衛西疆。回想西周的時候,尚未躋身諸侯的老秦人曾經長期擔任周朝的西垂大夫,為周天子看家護院。

可幾輩人浴血奮戰,好容易博得了諸侯的名分,卻仍被周天子的同宗晉國視作護院保鏢,這讓秦穆公感到了莫大的恥辱。要不是晉獻公隨後身故,秦、晉兩國的戰略決戰可能早就爆發了。

晉獻公死後,諸子奪嫡,晉國內亂。這讓秦穆公看到了通過扶植代理人遙控晉國的希望,之所以在夷吾和重耳兩兄弟返國執政的過程中秦國始終表現活躍,根本的原因就在這裡。

晉惠公執政後,曾經試圖擺脫秦國的控制,但韓原戰敗,讓他喪失了抗衡秦國的能力。太子子圉到秦國為質,秦穆公將穆姬的女兒嫁給了他。

這意思還不明白嗎?秦穆公就是出一口惡氣,要把晉獻公當年用在他身上的那一套手段還施於晉國公室:你晉獻公不是拿我當個看家護院的奴才嗎?那今天我也讓你的孫子知道知道什麼才叫奴才。你要用女兒來羞辱我嗎,我就用你的外孫女來回敬你。

因此,秦穆公當年將懷嬴嫁給子圉,恐怕不僅像《左傳》和《史記》所說是為了讓子圉安心待在秦國,更重要的是為了宣示秦國與晉國之間的主僕關係。

倘若嫁過去的不是秦穆姬的女兒,這層政治涵義是體現不出來的。這也是為什麼子圉叛逃回國之後,秦穆公又要執意把懷嬴嫁給重耳的原因。

但對重耳來說,接納懷嬴的倫理障礙可就多了:從穆姬那兒算起,懷嬴該叫重耳一聲舅舅;而從子圉那兒算,懷嬴又是重耳的侄兒媳婦。秦穆公如果真的疼愛懷嬴,能主動把她推進這麼一段醜惡不倫的婚姻里去嗎?不能。

可秦穆公偏偏這麼做了,因為秦國的政治利益要遠比女兒的個人幸福來得重要。當然,秦穆公這樣做不排除有部分原因是出於對已經身故的秦穆姬的怨恨——當年你膽敢要挾我,如今我就把這口惡氣都撒在你的女兒身上。

在這段充滿譎詐和暗算的政治聯姻當中,懷嬴始是最可憐的犧牲品。她不僅被自己的親生父親狠心拋棄,嫁給了舅舅之後,又因為是亂倫的結合,懷嬴在晉文公的九位姬妾中始終居於最卑微的地位。

直到多年以後,晉國的執政卿趙盾談起已故的懷嬴,還非常不屑地斥她是個「賤人」。當然,那都是後話了。

此時,秦穆公執意要把懷嬴嫁過來,重耳和他的群臣們該如何解開這道難題呢?

臼季說:

「娶妻避其同姓,畏亂災也。故異德合姓,同德合義。義以導利,利以阜姓。姓利相更,成而不遷,乃能攝固,保其土房。今子於子圉,道路之人也,取其所棄,以濟大事,不亦可乎?」——《國語·晉語四》

古人的邏輯,同姓之人必有同德。所謂「德」,並不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道德,而一種專屬於某個共同體的身份屬性,類似於原始社會的氏族圖騰。

按照周朝的宗法制度,先君去世後,他的庶子們必須與新君分家。所以早在晉惠公夷吾登基的時候,理論上他和重耳的宗族就各自獨立、互不牽連了。

賈季對重耳說,既然公子您已經與惠公分家了,不同德也就是不同姓。所以您和子圉跟陌路之人沒什麼兩樣兒,娶了他的前妻又能怎麼的?

臼季對這段亂倫婚姻的道德辯解或許牽強,但重耳與惠公父子間早已沒有了手足之情、親戚之誼卻是不爭的事實。所以狐偃也勸重耳,江山都要奪過來,收編個女人有什麼可犯難的?秦公怎麼說就怎麼辦吧!

臼季和狐偃的話不無道理,但他們的思考偏離了問題的主要方向:憑藉重耳遺留在晉國的人脈,他只要能夠爭取到秦穆公的鼎力支持,裡應外合扳倒子圉不成問題。

所以娶不娶懷嬴,影響決定的主要因素不是子圉,而是秦穆公。這一點,趙衰看得很清楚:

「今將婚媾以從秦,受好以愛之,聽從以德之,懼其未可也,又何疑焉?」——《國語·晉語四》

趙衰提醒重耳,迎娶懷嬴是與秦穆公達成合作協議的前提。

就像當初接受了君禮、九獻之後才能開啟與楚成王的談判一樣。可是野心勃勃的秦穆公也像楚成王似的有志問鼎,他們都是重耳未來的競爭對手,秦、晉兩國的結構性衝突短期之內是無法調和的。

如果這一次同秦穆公談判,重耳還照上回那樣把自己的戰略雄心和盤托出,「退避三舍」、硬茬兒硬接,那這場談判估計又要黃了。該怎麼辦這一趟交涉,才能既避免過分地妥協退讓,又能成功爭取到秦穆公的支持呢?

重耳心裡沒有底。迎娶懷嬴之後,秦穆公設宴相待。重耳像上回赴楚成王的宴會一樣,又讓舅父狐偃陪同。但這次,狐偃推辭了。他說:

「吾不如(趙)衰之文也,請使衰從。」

——《國語·晉語四》

片語折敵、言談機鋒,狐偃說,我不如趙衰,讓他陪您去吧。那趙衰這個臨危受命的談判高手能想出什麼手段促成秦穆公和重耳的合作呢?

依照周代「賓禮」的規定,諸侯國君或者他的使者到別國進行外事訪問,東道國的國君都會設宴享賓。宴會之上,賓主雙方往往還要賦詩勸酒。

比如《左傳》載:

(公元前539年)十月,鄭伯如楚,子產相。楚子享之,賦《吉日》。——《左傳·昭公三年》

重耳之前抵達楚國的時候,楚成王也是按照這樣的外交禮儀接待重耳的:

及楚,楚子享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這一回來到秦國,接受了秦穆公的聯姻提議之後,重耳又一次參加了秦穆公為他舉行的饗宴:

他日,公享之。子犯曰:「吾不如衰之文也,請使衰從。」公子賦《河水》,公賦《六月》。趙衰曰:「重耳拜賜!」公子降,拜,稽首,公降一級而辭焉。衰曰:「君稱所以佐天子者命重耳,重耳敢不拜?」——《左傳·僖公二十三年》

關於秦穆公與重耳的這次飲宴,《史記》與《左傳》的上述記載基本相同,但《國語》所記錄的宴會經過及賓主雙方的談判磋商卻要比這曲折得多,也艱難得多。《國語》載:

秦伯享公子如享國君之禮,子余相如賓。卒事,秦伯謂其大夫曰:「為禮而不終,恥也。中不勝貌,恥也。華而不實,恥也。不度而施,恥也。施而不濟,恥也。恥門不閉,不可以封。非此,用師則無所矣。二三子敬乎!」——《國語·晉語四》

秦穆公也擺開了接待國君的禮儀來接待重耳——是不是感覺很熟悉呢?似乎楚成王前回接待重耳的情景又重現了。

但是這一次,重耳面臨著更艱難的考驗,因為當他一隻腳邁入「考場」的時候,重耳和他的陪臣趙衰都發現:秦國君臣在考卷的開頭「加試」了一道題目。

周禮中的賓禮規定,當賓客蒞臨宴會的時候,東道主方面應安排專門的司儀出來迎接,是為「」;進入宴會現場,還須有專人贊禮,是為「」。

但眼前的情形是,秦穆公擺開了國宴,國宴上卻沒有儐相之人的影子。這不禁讓我想起了《史記·絳侯周勃世家》里的那個故事:孝景帝宴請平定七國之亂的大功臣周亞夫,為了殺一殺這位功臣的氣焰,景帝吩咐在他的席位上擺了一大塊肉,卻偏偏不給他切肉的刀和筷子。

沒有儐相,重耳怎麼入得了席呢?可老這麼傻站在外頭也不是個辦法,豈不要引得秦人嘲笑?就在這時,趙衰急中生智,挺身而出,扮演起了儐相的角色。履行完禮儀流程之後,鑒於秦國君臣的無禮,重耳並未與穆公飲宴,而是徑直退席表示抗議。「子余相如賓」,主人失禮,還要靠客人來圓場,這讓秦穆公顏面無光。

望著重耳君臣離去的背影,秦穆公斥責身邊的下屬道,筵席都擺開了卻不安排儐相,善始而不能善終,丟人!表面上客客氣氣,暗地裡卻給人使絆子,更丟人!咱們要麼不做這個人情,不請人家吃飯。既然打定主意請人來了,臨了又這樣陽奉陰違,進退失據。要這個臭毛病改不了,秦國的形象早晚讓你們給敗光了。別老惦記著咱們手裡有槍就只當可以為所欲為,外交禮儀是極其重要的,你們全都得給我打起精神來,敬慎其事才行!

我也不確定,秦穆公的這番「五恥論」罵的究竟是他屬下的眾位大夫呢,還是他自己。有可能,儐相缺位是秦國大夫們的自作主張。但是按照秦穆公往常口不應心的做派,也說不一定眾大夫們是受了冤屈,幫君上背了黑鍋呢?

不管儐相缺位的餿主意是誰出的,都證明了在秦國內部有人想給重耳君臣一個下馬威,但第一個回合的交手過後,很顯然,秦穆公這邊兒不但沒撈著便宜,反而還丟了臉面。

根據《國語》的記載,雙方的正式宴飲與實質性的會談是從第二天開始的。

秦穆公在次日重擺宴席,招待重耳。一開席,穆公便賦了一首《采菽》。孔子的庭訓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話,叫做「不學詩,無以言」 。所謂「言」,也就是答對酬酢,尤其在外交場合的言語交流中,賦詩言志使用得就更頻繁,更講究。

引用《詩經》中的經典語句,將自己的意思暗寓其中,這不僅是為了文質彬彬、典雅莊重的表面需要,而且和直抒胸臆的表達相比,賦詩言志所能傳遞出的信息含量也要大出許多。

就比如秦穆公所賦的這一首《小雅·采菽》,根據韋昭所注,他很可能是賦了其中的這幾句詩:

君子來朝,何賜予之?雖無予之,路車乘馬。

——《小雅·采菽》

從字面上看,這幾句詩顯示出重耳來到秦國之後,秦穆公應該是仿效當年齊桓公和宋襄公接待重耳的故事,贈予了他一定數量的馬車。

但是秦穆公借《采菽》這首詩說出贈車之事,背後的用意可就深了。

因為《采菽》這首詩是周天子賜予諸侯命服(即按官階等級所穿著的禮服)之時所演奏的歌詩。在春秋時代,因為王室衰微,小國諸侯往往不是向周天子而是向主導霸權的大國朝覲,以此尋求他們的庇護。比如:

(公元前642年)鄭伯始朝於楚。楚子賜之金,既而悔之,與之盟曰:「無以鑄兵!」故以鑄三鍾。——《左傳·僖公十八年》

公元前642年齊桓公去世,齊國霸業中衰。與楚為鄰的鄭文公望風梯榮,率先改換門庭,投靠了楚國。為了向前來朝覲的鄭文公炫耀楚國的富庶,楚成王破例以珍貴的銅料贈予了鄭文公。贈與之後,成王又仗恃自己的軍事強勢,蠻橫地附加額外條件——他要求鄭文公承諾這批銅料只能用於鑄造禮器而不能用於鑄造兵器。

現在秦穆公將公子重耳的赴秦訪問視同於鄭文公朝楚那樣的「來朝」,並仿效成王贈金的做法贈與重耳馬車,「君子來朝,何賜予之」,這一言一行隱隱地便定下了他與重耳之間的尊卑、主從關係,儼然是以中原霸主自居,代周天子行權的口氣了。

面對秦穆公的強勢,重耳該怎麼辦?他的祖國晉國自8年前韓原戰敗後就淪為了秦國的附庸,而他本人現在還得仰仗秦穆公的援手才有可能回國執政。要迫使秦穆公讓步,平等相待嗎?他沒有足夠的談判籌碼。

即便此時提出了外交抗議,我想秦穆公的回答也不會比1945年蔣經國前往蘇聯談判《中蘇條約》的時候斯大林說的那番話更客氣:「你說得都對,但你要搞清楚一點,今天是你來求我的。倘若你們自己有力量打贏日本,我自然不會提要求。你既然沒這個力量,說再多都等於廢話!」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此時如果再用「退避三舍」把穆公頂回去,無異於毀滅了爭取外援的最後希望。因此沒等重耳表態,趙衰就趕緊讓他降拜受禮。面對著秦穆公假惺惺地下堂拜謝,趙衰朗聲說道:

「君以天子之命服命重耳,重耳敢有安志?敢不降拜?」——《國語·晉語四》

重耳既已表態承認秦國的領導地位,也就等於接受了秦穆公的談判前提,接下來他可以提出自己的請求了。於是趙衰讓重耳賦了一首《小雅·黍苗》:

芃芃黍苗,陰雨膏之!

——《小雅·黍苗》

「生機蓬勃的黍苗啊,正仰天企盼著雨澤的滋潤。」重耳之望穆公,如久旱之望甘霖。這份求援心切的期盼,秦穆公當然體會得到,所以他說「知子欲急返國矣。」(《史記·晉世家》)

但有個問題的答案,想必是秦穆公在俯允重耳的請求之前想要了解的,就是楚成王問的那句「何以報我」。因此在重耳賦詩之後,趙衰隨即向秦穆公解釋說:

「重耳之仰君也,若黍苗之仰陰雨也。若君實庇蔭膏澤之,使能成嘉穀,薦在宗廟,君之力也。君若昭先君榮,東行濟河,整師以復強周室,重耳之望也。重耳若獲集德而歸載,使主晉民,成封國,其何實不從。君若恣志以用重耳,四方諸侯,其誰不惕惕以從命!」——《國語·晉語四》

從這一段話看,趙衰實際上代表重耳向秦穆公開出了兩項交易籌碼以換取他對重耳即位的支持。

其一,晉國將改變自公元前655年以來由晉獻公制定的遮斷東路、阻擊秦國東進的國策,轉而向秦國開放過境通道。秦軍將被允許東渡黃河,取道晉境直搗洛邑。這樣一來,秦國東向問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地緣障礙將被掃除。

其二,晉國承認秦國在國際事務中的領導地位,輔助秦國實現霸業。這兩個條件一提出,意味著重耳至少在表面上放棄了與楚成王談判時所堅持的「退避三舍」的基本立場。秦穆公當然也明白,這幾乎是重耳所能對他做出的最大妥協了。對這個價碼,穆公是滿意的,因此他表態說:

「是子將有焉,豈專在寡人乎!」

——《國語·晉語四》

細諳這兩句話的語氣,不能不佩服秦穆公,他真有一副一流政客都不一定具備的好口才。「晉君之位命中注定就該是你的,哪兒能全是我的功勞呢」,這話裡邊兒是尊重天命,話外邊兒卻是代天授命;字面兒上否認全是我的功勞,言下之意至少大部分是我的功勞。語氣越是謙遜,心態越是驕橫。

但春秋雖然已經是個禮崩樂壞的時代,卻也還不能像戰國那樣把赤裸裸的政治交易公然攤到桌面上供人觀瞻,它還得披上一層溫情而合禮的遮羞布。

於是志得意滿的秦穆公緊接著便賦了《小雅·小宛》的首章《鳩飛》:

宛彼鳴鳩,翰飛戾天。我心憂傷,念昔先人。明發不寐,有懷二人。

——《小雅·小宛》

「我徹夜難眠,思念著兩個人」,這所謂的「二人」指的是重耳的先父晉獻公與他的亡姊秦穆姬。賦這兩句詩,秦穆公是要向重耳強調,我願意助你復國純粹是看在已故的岳丈和妻子的情分上。

雖然亡人已矣,但你我怎麼說還是親戚嘛,我可不是貪圖你們家那點兒東西啊,這一點你要特別搞清楚!此時距離秦穆姬去世的時間並不長,穆公別有用心地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提到她,是要在順利達到談判預期之後打出一張感情牌,刻意去沖淡那些赤裸裸的交易色彩

可晉獻公如果泉下有知,他的女婿秦穆公就像餓狼一樣巴望著從晉國的大腿上狠狠地撕下一塊帶血的肉來,估計九泉之下,也不能安枕的吧。

秦穆公的虛偽,歷經滄桑、閱人無數的重耳當然看得明白。但是將近20年的流亡生涯早已磨練出了他深厚的涵養與氣度。即便秦穆公話里話外咄咄逼人,為了達到返國執政的目的,重耳也竭力表現出了最大的隱忍。他緊接著穆公之後賦詩一首,賦的是《小雅·沔水》:

沔彼流水,朝宗于海。

——《小雅·沔水》

「我對您的崇敬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沒錯,重耳的這番話跟周星馳的無厘頭幾乎是一樣的,不必太當真。但秦穆公可能有那麼一點兒當真了,他的心態開始發「飄」,於是賦出了下面的這一首《六月》:

王於出征,以佐天子。

——《小雅·六月》

韋昭注《國語》,楊伯峻注《左傳》,前賢時彥異口同聲地認為賦這兩句詩,秦穆公是在預言重耳為君,必霸諸侯,以匡佐天子。

在我看來,這絕無可能。因為必霸諸侯、匡佐天子恰恰是秦穆公本人的目標,如果讓他看出重耳有這樣的企圖或者潛質,那秦穆公是不會助他返國執政的,這不等於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這兩句詩,跟開席時賦的那一首《采菽》有異曲同工之妙,穆公賦詩的時候大概已經找到了點兒周天子發號施令的感覺,他開始向重耳發出「旨意」,命他返國之後,要做好準備隨自己征伐四方了。

到此,秦穆公的驕矜和狂妄已經是任什麼「雅言」都遮掩不住了。但詩無達詁,你有你的表達,我有我的理解,大家不妨各說各話。趙衰替重耳回復穆公的時候是這樣說的:

「君稱所以佐天子匡王國者以命重耳,重耳敢有惰心,敢不從德。」

——《國語·晉語四》

秦穆公的本意是要求重耳執掌晉國後像輔佐周天子那樣盡心地輔佐他。可趙衰說您把輔佐天子、匡扶王國的期待放在重耳的身上,公子他一定會全力以赴的。——尊王攘夷,一匡天下,那不就是齊桓公當年做的事兒嗎?

趙衰的回答里可沒承諾重耳和晉國要做秦國的陪臣,重耳要匡佐的是名副其實的「周天子」,他要做的是東周的霸主。

不信嗎?就在這場宴會之後的次年,也就是秦穆公助重耳登基執政的元年,周襄王同時向秦、晉兩國告難,他的弟弟王子帶謀反了,襄王被迫流亡到鄭國,只得哀告諸侯,請他們勤王救駕。天子的使臣剛到晉國,狐偃就建議晉文公重耳一定要搶在秦國之前出兵:

「民親而未知義也,君盍納王以教之義。若不納,秦將納之,則失周矣,何以求諸侯?不能修身而又不能宗人,人將焉依?繼文之業,定武之功,啟土安疆,於此乎在矣!君其務之。」——《國語·晉語四》

雖然剛剛登基,立足未穩。但晉文公仍然接受了狐偃的建議,利用晉國的地緣優勢,搶在秦國前面將周襄王迎回了成周,邁出了晉國圖王取霸的第一步。

勤王之後,晉文公重耳第一次暴露出了自己的政治野心,他請求周天子允許他死後享用隧葬的禮儀。

根據周朝禮制,諸侯下葬的時候棺槨只能用繩子吊放到墓室里,通過墓道將棺槨拖入墓室,這是周天子獨享的哀榮。死求哀榮,必然生求治權。周襄王為了維護天無二日、國無二主的體統,拒絕了晉文公的請求。但為了安撫他的失望,周襄王又給晉文公畫了一隻「大餅」:

「賜公南陽陽樊、溫、原、州、陘、絺、組、攢茅之田。」——《國語·晉語四》

這份賞賜可有意思了。《左傳》載:

王取鄔、劉、蔿、邘之田於鄭,而與鄭人蘇忿生之田——溫、原、絺、樊、隰郕、攢茅、向、盟、州、陘、隤、懷。

——《左傳·隱公十一年》

從歷史上看,周襄王賜予晉文公的這些土地,其所有權根本就不屬於周王室,而是蘇國的封地。77年前,周桓王就曾經玩兒過一次空手套白狼的把戲,將原屬於蘇國的這些領土,以天子的名義與鄭國進行「置換」

由此獲取了鄭國在黃河南岸的鄔、劉、蔿、邘四座重鎮。而春秋小霸鄭莊公因為實力有限,又礙於君臣尊卑之別,咽下了這份啞巴虧,沒能武力奪取蘇國12邑。

77年過去了,現在周王室又要效仿當年糊弄鄭莊公的故技,一批貨賣兩家,用蘇國的這些封邑虛贈與勤王立功的晉文公。

周襄王原以為剛上台的晉文公會像當年的鄭莊公那樣忍氣吞聲。誰知道,這位晉國的新主子可比當年的春秋小霸強橫多了,硬是軟硬兼施,把這片河內之地統統打了下來,將晉國的國境線一直前推到黃河的北岸。一水之隔的南岸,就是周朝的心臟——成周洛邑了。

許多年以後,齊宣王求教於儒家亞聖孟子,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而聞乎?重耳的雄才遠略不輸於已故的齊桓公,而他開創的晉國霸業更遠比齊國的成就輝煌。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每一位偉人都有自己成功的起點,而重耳成功的起點正是公元前637年與秦穆公的那一次饗宴賦詩。

從這時起,重耳破繭成蝶,青雲直上的夢想漸漸變得觸手可及了。

玖 攘外必先安內

公元前637年的那個冬天異常寒冷,但公子重耳的胸中卻燃燒著火熱的鬥志。經過幾輪的艱難談判,他終於成功地爭取到了秦穆公的軍援,秦國承諾將以武力支持他驅逐晉懷公子圉,奪取政權。

但是,就在秦軍準備武裝護送重耳東渡黃河之前,《史記》卻記載了這麼一樁令人費解的事兒:

晉國大夫欒、郄等聞重耳在秦,皆隂來勸重耳、趙衰等反國,為內應甚眾。——《史記·晉世家》

晉國國內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人支持重耳,反對子圉?

要知道就在8年前韓原戰敗,晉惠公被虜去秦國的時候,惠公的專使郄乞以他的名義向羣臣頒下罪己詔,授命太子子圉嗣位登基,以紓國難。那當口兒,晉國群臣無不痛哭流涕,誓言厲兵秣馬、修繕城池以挾輔少主。

為什麼才過去了短短數年光景,子圉就被晉國朝野拋棄了呢?

國內有人暗中反對自己,對此子圉是知道一些的。先君惠公病篤的時候,子圉曾憂心忡忡地對夫人懷贏說:

「我外輕於秦而內無援於國。君即不起病,大夫輕更立他公子。」——《史記·晉世家》

子圉擔心,如果他仍然困守在秦國為質,一旦宮車晏駕,國內的留守大臣們很可能會拋棄他,另擇新君。從晉國權力更迭的後續發展看,子圉口中的「他公子」可能就是指他的伯父公子重耳。

因為子圉自秦國潛逃回晉,嗣位為君之後,第一時間就頒布了針對重耳及其屬僚的「限期回國令」。《史記》載:

子圉之亡,秦怨之,乃求公子重耳,欲內之。子圉之立,畏秦之伐也,乃令國中諸從重耳亡者與期。期盡不到者,盡滅其家。狐突之子毛及偃從重耳在秦,弗肯召。懷公怒,囚狐突。突曰:「臣子事重耳有年數矣。今召之,是教之反君也。何以教之?」懷公卒殺狐突。——《史記·晉世家》

很明顯,子圉把重耳當做是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為了孤立他,子圉在「限期回國令」中宣布,所有追隨重耳的大臣如不在規定期限內脫離重耳回國,他們遺留在國內的家族成員將遭到族誅。

對追隨重耳的狐偃、趙衰、賈佗、胥臣等人來說,他們和重耳流亡在外十幾年,禍福與共,生死與共,背叛重耳回國幾無可能。

因此限期回國令的頒布,主要目的恐怕還是藉機全面清洗晉國內部殘存的親重耳勢力,避免他們與重耳集團及秦國的裡應外合。

這就不難理解為什麼重耳的外公、狐偃的父親狐突會首當其衝,淪為第一個刀下鬼——上回晉國內部的反對勢力配合秦國,讓子圉的父親晉惠公在韓原之戰中做了俘虜,狐突正是那場政治陰謀的關鍵連接點(關於這一點,可以參看往期文章深度剖析《史記》中的鬼故事:看晉國巫師的鬼話里隱藏的驚天陰謀)。

但大清洗後,子圉仍然沒能將重耳拒於國門之外。

公元前636年正月,秦穆公親率大軍送重耳東渡黃河,不費吹灰之力便奪取了河東三鎮——令狐、桑泉和臼衰。三鎮投降,國都震動,驚慌失措的子圉搶出絳邑北門,往高粱方向奪路逃命。

而子圉派來阻擊重耳的軍隊呢?他們一箭沒放,就在秦國的高壓下於二月份宣布易幟,擁戴重耳為新君,拋棄了曾經效忠的少主。

短短一個月過後,晉國就改天換日,易了新主。對這樁大事件,孔子修撰的《春秋》是沒有一字記載的。《左傳》解釋道,記載缺失的原因是「不告入也」(《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也就是說,新即位的晉文公重耳沒有將子圉被廢、晉國易主這件事以正式的外交文件通報列國,因而魯國國史仍視公元前636年為「晉惠公十五年」而非「晉懷公(即子圉)元年」,直到這一年的年末,《春秋》才寫道:「晉侯夷吾卒」 (其實,早在上一年也就是公元前637年九月,晉惠公夷吾就已經去世了),而接下來新的一年已是晉文公元年,這就意味子圉不但被伯父重耳奪去了君位,像條喪家狗一樣被刺死在了高粱邑,甚至連他執政數月的痕迹也被重耳用刀從歷史的青簡中一一颳去了。這一局,子圉輸得太慘,太慘。

軍隊不聽子圉的號令,即便是他父親的親信呂甥、郄芮親自壓陣,照樣組織不起有效的抵抗來——晉軍內部,投降重耳的聲音太強了。可子圉明明已經鐵腕清洗了重耳的黨徒,又是什麼人在強勢發聲,力挺重耳呢?

晉國易主的三年之後,也就是公元前633年,晉文公重耳作被廬之搜,擴編晉軍為三軍六卿,任命郄谷、欒枝分別擔任中軍和下軍主帥,聯繫到前文中司馬遷曾說「晉國大夫欒、郄等聞重耳在秦,皆隂來勸重耳、趙衰等反國」 ,挑頭反對子圉的很可能就是郄谷和欒枝,所以日後晉文公才會投桃報李,提拔他們為執政諸卿。

但郄谷、欒枝既非追隨重耳流亡的諸大臣,也不是他們留守國內的家族成員,為什麼要力挺重耳呢?

《國語》記載,就在重耳抵達黃河西岸,東望晉國的時候,大夫董因受國內的親重耳勢力委派,前來接駕。

重耳指著滔滔河水,饒有深意地問道:「吾其濟乎?」這個「濟」字,恐怕不能僅當作「渡河」講。

《三國演義》里說官渡之戰時許攸叛變來投,曹操撫掌而笑,曰「子遠肯來,吾事濟矣!願即教我以破(袁)紹之計。」重耳的這句「濟乎」怕是不能不帶點兒這樣的躊躇滿志。但董因的回答或許更出乎他的意料,董因說:

「濟且秉成,必伯諸侯。」

——《國語·晉語四》

你不但能戰勝子圉,執掌晉國,而且將來還要威服諸侯,稱霸天下。董因的這番話與其說是一個史官對未來的預言,不如說是晉國的留守大臣們對重耳的期待。這也是他們為什麼要拋棄子圉,力挺重耳返國執政的原因——在他們看來,子圉那雙稚弱的肩膀擔不起這麼沉重的歷史使命。

《左傳》中記載,當年晉惠公夷吾逃亡梁國的時候,娶梁伯之女為妻,懷胎十月而遲遲不能分娩。卜官招父和他的兒子被請來卜卦。後生卜問之後搶先預測道,定會生下一男一女。招父悠悠地嘆了一口氣,補充說,倒是不錯,只可惜這雙兒女註定將來為人奴婢。

當初,本是為了厭壓這不祥的預言,才給這個男孩起名為「圉」——「圉」就是牢獄之意——可誰知道一語成讖,這個孩子日後竟真的被父親晉惠公送往秦國做起了人質。

子圉為質秦國的這段時間,是晉國歷史上罕見的被秦國全面壓制的時期,就連子圉的外家梁國也在這個時候被秦國吞併了。子圉說:

「吾母家在梁。梁,今秦滅之。我外輕於秦而內無援於國。君即不起病,大夫輕更立他公子。」——《史記·晉世家》

梁國被滅,斷了一臂之助的子圉更讓老秦人瞧不起。如果他回晉國當了主子,那晉國恐怕就還得在老秦人跟前兒當奴才。

要知道,在子圉的祖父晉獻公執政時期,秦晉關係可不是這樣的!那時的晉國不但對秦國保持著戰略上的壓制態勢,即便放眼中原,也是姬姓諸侯中的最強者,左右天下格局的權重之一。

可是子圉的父親晉惠公戰敗韓原,這些戰略上的優勢喪失殆盡。當初他頒下罪己詔,請羣臣扶子圉繼位,晉國上下是抱著卧薪嘗膽、一雪前恥的激憤應承下來的。

可誰能想到呢,狡猾的秦穆公並沒有殺掉晉惠公,倒逼晉國同仇敵愾,反而逼迫他簽下割地質子的不平等條約,鈍刀子割肉一般地磋磨掉了惠公父子乃至整個晉國朝野復仇的銳氣。

晉惠公是讓老秦人踩在臉上窩囊以終的,而在秦國做了整整6年人質,子圉也照樣是低眉順目,委曲求全。要逆襲秦國,重振雄風,子圉絕不是領袖的人選,晉國上下能指望得上的只剩下素有賢名的重耳了。

因此,子圉搞不搞清洗,殺不殺狐突,對他和重耳的君位之爭都不足以產生決定性的影響。8年前晉惠公遣他去秦國屈身為質的時候,晉國群臣對他的信心就已經在悄悄地流失。

「外輕於秦」最終導致了子圉「內無援於國」,這場君位之爭對他來說早已註定是一盤搬不回的死棋。

子圉死了,重耳19年的流亡生涯終於畫上句點。19年啊,漫長的漂泊,就像是走上了一條蜿蜒曲折的盤山路,怎麼望也望不見盡頭。

但是,在公元前636年的這個拐角,命運卻突然給了重耳柳暗花明的驚喜。他脫下流亡公子的粗褐,換上了晉文公的華服。終於等來彈冠相慶的時候了?還沒有。

因為就在晉文公重耳入主絳邑的次月,也就是公元前636年周曆的三月十九日,一場來勢洶洶的兵變爆發了。

《史記》載:

懷公故大臣呂省、郄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誅,乃欲與其徒謀燒公宮,殺文公。——《史記·晉世家》

呂甥和郄芮本是驪姬之難時力挺晉惠公夷吾的心腹大臣,為夷吾的返國執政立下過汗馬功勞。惠公死後,二人又繼續輔佐他的兒子晉懷公子圉。公元前636年正月,秦穆公率軍護送重耳回國,呂甥和郄芮本是奉了懷公的命令率軍前去截擊的。

可是前方剛一傳出令狐等三鎮淪陷的消息,懷公子圉就放棄國都絳邑,北逃高粱。身在前線的呂甥、郄芮不禁感覺一縷寒氣順著脊梁骨上竄了上來,他們讓人釜底抽薪了。

無奈之下,經由秦穆公的特使公子摯中介,呂甥、郄芮與重耳的代表狐偃達成妥協,宣布晉軍易幟,改奉重耳為君。

既然都已經投誠了,呂甥、郄芮為什麼又要反叛?

《左傳》載:

呂、郄畏偪,將焚公宮而弒晉侯。——《左傳·僖公二十四年》

而《國語》也說:

於是呂甥、冀芮畏逼,悔納文公,謀作亂,將以己丑焚公宮,公出救火而遂殺之。——《國語·晉語四》

內、外兩傳不約而同地提到呂甥和郄芮是因為擔心受到晉文公的逼迫,懼而起兵的。可晉文公又為什麼要逼迫他們呢?難道僅僅因為他們二人是惠公、懷公父子曾經的心腹大臣嗎?這恐怕說不通。

呂甥、郄芮陰謀造亂的計劃,晉文公本來一無所知,主動向他告密的是一個名叫勃鞮的宦官。要說到宿怨,那晉文公對勃鞮的仇恨可大了去了。

想當年驪姬誣陷重耳參與了申生的投毒弒君案,晉獻公震怒,派兵討伐重耳的封邑蒲城。正是這個勃鞮一馬當先要殺死重耳。重耳越牆逃走,勃鞮追上去就是一刀。好險,只是斬下了重耳的袖子。

後來晉惠公夷吾即位,派人前往渭濱刺殺重耳,領命的又是這個勃鞮。惠公勒令他「三天之內必須達成任務」,可勃鞮太敬業了,僅用一日一夜便趕了過去。就是他,他一到,逼得重耳被迫離開居住了12年的白狄,東赴齊國。

這樣一個仇人要求見晉文公,文公當然不會給他好臉色看。文公派使者傳話,劈頭蓋臉地數落勃鞮的罪惡,末了拿狠話兒砸他,說「你回去給我好好反思,想不清楚別來見我」。

而勃鞮呢,面無愧色,反過來教訓晉文公,我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我有什麼錯啊?想當年管仲還曾經為了公子糾,一箭射中過齊桓公的帶鉤,桓公記過他的仇嗎?還不是照樣用他為相嗎?我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了,您這趟回來總該有點兒長進,誰曾想還是那般見識。要照這樣,只怕過不多久您又得流亡出去的。您要真不願意見我也沒關係,咱倆指不定誰先後悔呢?

讓勃鞮的硬話茬兒生生頂了回來,晉文公反倒冷靜了,捐棄前嫌,親自出來迎接他,這才了解到了呂甥、郄芮的兵變密謀。

對待勃鞮的態度轉變證明了晉文公不是沒有容人之量。連勃鞮這樣兵戎相見的仇家都可以一笑置之,難道晉文公就不能寬容呂甥和郄芮嗎?

答案恐怕是:不能。但這個「不能」無關宿怨,而是呂甥、郄芮手上有一樣東西讓晉文公擔驚受怕——兵權!

如果我們通盤迴顧一下呂甥和郄芮在晉國政壇的既往表現,不難發現這樣一個事實:雖然呂、郄二人自晉惠公流亡返國之時便已身為謀主,影響了朝廷的許多重大決策,但直到公元前年645年韓原大戰的時候,史書中都沒有呂甥、郄芮執掌兵權、參與作戰行動的記載。

可是這一回晉文公返國執政的時候,情況不一樣了。統軍出征,前來攔截文公的就是呂甥和郄芮。

並且,當他們在公元前636年三月發動兵變的時候,已經預先得到了勃鞮線報的晉文公竟然無力組織抵抗,只得向西潛逃,藉助秦穆公的力量來鎮壓叛亂。等叛亂平息,秦穆公又擔心晉文公勢單力薄,再贈送了三千人的衛隊給他,以彈壓潛在的反對勢力。

多年以後,穆公之子秦康公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曾說:

「昔文公之入也,無衛,故有呂、郄之患。」——《史記·晉世家》

上述這些史實反映出,在晉文公返國執政的初期,他事實上指揮不了軍隊。兵權掌握在呂甥和郄芮這兩個非嫡系大臣的手中。強臣弱主,太阿倒持,晉文公能不使點兒手段逼他們交權嗎?

可呂甥和郄芮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掌握兵權的呢?我認為,就是從韓原戰敗,晉國宣布「作州兵」的時候開始的。

韓原大戰,晉國之所以一敗塗地,很大程度上要歸咎於對晉惠公懷有憤恨的故太子申生一黨串通秦國裡應外合。因為申生乃是下軍的創始領導人,彼時他雖已亡故,但他的舊部在晉軍當中仍然具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力。

韓原戰敗,固然大大挫傷了晉國的軍事實力,甚至還讓晉惠公蒙受了被俘的恥辱,但這同時也給了晉惠公集團以改組軍隊、攫取兵權的契機。

在晉惠公囚於秦國的那段時間,呂甥矯詔頒布了「作爰田」、「作州兵」兩道重要的命令, 將晉國采邑內原屬於助耕性質的公室田產賞賜給世襲封君們,以此換取他們支持國家擴大徵兵範圍,將原本囿於國人的兵源拓展到州野的公邑和采邑。

「作州兵」這個「以土地換人力」的徵兵制度改革推行以後,有效地改變了軍隊原有的人員結構,這才讓改革的設計者呂甥搖身一變,坐上了晉軍統帥的位置。

客觀地說,呂甥、郄芮都是政才難得的大臣。尤其是呂甥,在韓原戰敗後處變不驚、矯詔改制,短期內迅速恢復了晉國的軍事力量。後來晉文公執政僅三年,便能在城濮一戰破楚,問鼎霸業,這其中不能抹殺呂甥的奠基之功。

可惜的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這兩位前朝留下的賢臣在晉文公的逼迫下稱兵作亂,由於勃鞮的提前泄密,兵變最終失敗。

呂甥、郄芮原計劃逃亡河西,投奔秦國,卻不料秦穆公早就被晉文公勾兌好了,單等著二人前來,將他們誘殺在了黃河岸邊。於是乎兩抔黃土,便輕輕掩埋了他們曾經的功業。

大約一個世紀之後,晉國又發生了箕遺、黃淵之亂,憂心忡忡的晉平公向大夫陽畢問策,該怎麼做才能保證國家的長治久安呢?陽畢回答說:

圖在明訓,明訓在威權,威權在君。君掄賢人之後有常位於國者而立之,亦掄逞志虧君以亂國者之後而去之,是遂威而遠權。」

——《國語·晉語八》

要想國家長治久安,就一定要嚴肅朝廷的綱紀,強化君主的權威。可權威要怎麼強化呢?無非還是靠著韓非子所說的「二柄」,也就是「德」之與「刑」。殺戮之謂刑,慶賞之謂德,不能近賢遠佞、黜陟有法,領袖的權威是立不起來的。

一上台就要變動人事,對舊有的權力格局進行重新洗牌,這似乎已經成了晉國的某種政治慣例。

晉惠公、晉文公,晉悼公,這些自外入主的新君們無一例外都要循章辦理,燒上這麼一把火。晉惠公當年返國初政,手起刀落,結果了位高權重的里克、丕鄭,而晉文公登基剛一個月,先朝重臣呂甥、郄芮就雙雙人頭落地。

現在呂、郄已死,又該由哪些人來填補空缺的職位呢?

回答這道題目,晉文公必須要慎重,再慎重。曾國藩曾經說過,官員的賞罰黜陟是君王一張嘴說了算的,但這賞罰黜陟的背後還有個公道在,這個公道可不是你一張嘴說了就能算的。

想當初晉惠公自外返國,誅殺留守大臣里克、丕鄭,重用親信呂甥、郄芮,給滿朝文武留下的是背信棄義、任人唯親的惡劣印象,這直接導致了他與太子黨也就是申生舊部的決裂。而內部分裂帶來的連鎖反應便是嚴重削弱了晉國的國際競爭力,別說挑戰齊桓公的霸權了,就連原先相對弱勢的西鄰秦國都在韓原一戰後踩到了晉國的頭上,晉國武公、獻公兩代苦心經營的上升之勢由此中斷。

呂甥、郄芮現在已經步了里克、丕鄭的後塵,惠公、懷公一系的勢力算是退出晉國的政治舞台了,但是追隨晉文公流亡多年的功臣集團和力挺他返國執政的留守大臣這兩派人物可都在瞧著晉文公呢。

朝廷的官職爵祿就這麼多,接下來該怎麼分?按什麼標準來分?要是這個標準制定出來讓哪一邊兒不能服氣了,新一輪的分裂隨時可能產生,到那時晉文公還能靠什麼重塑晉國的大國地位,乃至問鼎霸業?

霸業要是落了空,朝野寄予晉文公的希望就破滅了,那子圉眾叛親離的悲劇也就離著晉文公不遠了。

在這個重大決策、甚至是生死抉擇的當口,歷史並沒有留給晉文公太多思考的時間。

晉文公二月登基,到了這一年的冬天,周襄王就將因為叔帶之亂而出奔鄭國。「尊王攘夷」本是稱霸天下的必由之路,秦、晉兩國同時收到了周襄王的勤王詔命,這意味著秦穆公和晉文公這兩位霸主候選人很快將就「尊王」的政治題目展開第一輪直接競爭。

晉文公不能領導一個分裂的晉國登場,他必須在初政的短短數月之內整合派系勢力,鞏固內部團結,把晉國捏成一隻強拳。要是擱在以往,到了這樣的緊要關口,晉文公一定會回頭,將問計的眼神投向自己的首席謀士、舅父狐偃。

但這一回,狐偃幫不了他的忙,非但幫不了他,甚至狐偃已經成了晉文公決策的絆腳石。

早就在秦軍護送重耳返國的途中,眼見大功告成的狐偃就在黃河渡口上動起了邀功請賞的心思

文公元年春(公元前635年),秦送重耳至河。咎犯曰:「臣從君周旋天下,過亦多矣。臣猶知之,況於君乎?請從此去矣。」重耳曰:「若反國,所不與子犯共者,河伯視之!」乃投璧河中,以與子犯盟。是時介子推從,在船中,乃笑曰:「天實開公子,而子犯以為己功而要市於君,固足羞也。吾不忍與同位。」

——《史記·晉世家》

狐偃說:「我也知道追隨公子這麼多年,我犯了太多過錯。為了避免您秋後算賬,咱們就此好聚好散吧。」狐偃真的要功成身退?不,他這是要晉文公一句保證,保證自己將來在晉國朝廷的地位。

因此冷眼旁觀的介子推毫不留情地戳穿了狐偃的伎倆,鄙夷地奚落他是在惺惺作態,名為謝罪隱退,實則預設言辭,邀功請賞。

狐偃的話預示著一個極其危險的傾向正在抬頭:那就是追隨晉文公流亡許多年的功臣集團,現在都巴望著功成名就,雞犬升天。晉文公都還沒坐上龍椅,許多大臣就在琢磨著搶印綬了!

站在晉文公的角度想,這些人既是他共過患難的忠誠戰友,又是今後執政的得力臂助,他們的要求文公不得不曲徇。但對天起誓,給了狐偃一個保證,等於變相助長功臣們的奔競之風,這極有可能激化他們與國內的留守大臣之間的利益衝突。

許多年以後,晉國的執政卿趙武談起狐偃在黃河上演的這出鬧劇,仍是不屑地說:

「夫舅犯見利而不顧其君,其仁不足稱也。」——《國語·晉語八》

狐偃利令智昏,所幸的是,晉文公的身邊還有一個冷靜的介子推,但可惜的是,介子推人微言輕,又該怎麼做,才能抵消狐偃對晉文公的消極影響呢?他只能選擇急流勇退,隱身以死。

介子推隱退後,《史記》載:

介子推從者憐之,乃懸書宮門曰:「龍欲上天,五蛇為輔。龍已升雲,四蛇各入其宇,一蛇獨怨,終不見處所。」文公出,見其書,曰:「此介子推也。吾方憂王室,未圖其功。」使人召之,則亡。遂求所在,聞其入綿上山中,於是文公環綿上山中而封之,以為介推田,號曰介山,「以記吾過,且旌善人」。——《史記·晉世家》

對晉文公,介子推的心中是有怨氣的。但有怨氣不是因為晉文公沒有酬報他的功勞,而是因為在功臣們紛紛爭搶功勞的時候,晉文公沒能及時做出正確的決策來遏制爭鬥。

「下義其罪,上賞其奸;上下相蒙,難與處矣」(《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介子推走了,用他的隱退來驚醒晉文公,也驚醒狐偃等一班陷入迷狂的功臣勛戚。還好,他的努力總算沒有白費。

《史記》載:

從亡賤臣壺叔曰;「君三行賞,賞不及臣,敢請罪。」文公報曰:「夫導我以仁義,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賞。輔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受次賞。矢石之難,汗馬之勞,此復受次賞。若以力事我而無補吾缺者,此受次賞。三賞之後,故且及子。」晉人聞之,皆說。——《史記·晉世家》

為了敲打手下的功臣們,告誡他們適可而止。晉文公拿追隨自己多年的壺叔開刀,並藉此公布了行賞的標準。

這個標準饒有深意:受到第一等賞賜的不是追隨晉文公鞍前馬後,最終返國的功臣,而是從道德上給予他引導或勸誡的人。

也就是說受上賞的標準不是「論功」而是「論德」。

如果論功行賞,那晉文公的嫡系就會紛紛排在留守大臣們的前面。那樣一來,留守大臣必然抱怨不公,雙方勢將對立。但是論德行賞,留守大臣就有機會與晉文公的嫡系分享勝利果實。弘揚仁義道德也有助於加強團結,抑制紛爭。

從這個時候起,從龍功臣們的心態和口風開始漸漸扭轉過來了。由於內部紛爭得到了遏制,晉文公也得以搶在秦穆公的前面將周襄王迎回了洛邑。

到公元前633年,晉、楚兩國即將在城濮展開爭霸決戰之前,文王舉行被廬之搜,宣布擴編晉軍為上、中、下三個軍,以三軍的正副長官也就是六卿為國家的核心領導集體。

在討論六卿之首即中軍元帥的人選時,文公身邊的第二號謀士、從龍功臣趙衰主動提名了留守大臣郄榖,而在文公擬任趙衰為下軍主將的時候,他又大度地將這個位置讓給了留守大臣欒枝。受他的影響,原來滿腦子充斥著爭權奪利的狐偃也被迫謙遜了起來,將上軍主將的位置讓給了狐毛。

於是晉文公執政之後的第一屆六卿班底最終成形:

中軍將:郄谷 中軍佐:郄溱

上軍將:狐毛 上軍佐:狐偃下軍將:欒枝 下軍佐:先軫

這個名單的出台標誌著晉文公最終促成了不同政治派系之間的聯合執政局面。一個統一而強大的晉國即將南下中原,與楚爭鋒,開啟一段充滿光榮與驕傲的歷史。

雖然在這段歷史中再不見了介子推的身影,但這位為晉國霸業奠基的隱士,直到現在還仍然「活著」,活在每年清明寒食,山西老媽媽們捏成的「子推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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