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兩句詩:“世味酸鹹誰自信,人生聲利古難全。”前一句說的是江湖險惡,世路艱難,很少有人能一生自信;後一句說的是人生難以名利雙收。人爲什麼難以自信一生?因爲每一個人都有自身無法避免的弱點和死穴,由此滋生出不同程度的自卑感。面對艱難的人生道路,恐怕很少有人能夠將自信進行到底。

劉邦恰好是少數人中的典型,是中國歷史上少有的將自信一以貫之的人物,他的一生是不折不扣的“自信人生”。

不知“怕”字怎麼寫:敢做敢當

爲什麼說劉邦的一生是不折不扣的“自信人生”呢?

第一,敢爲沛公。

沛縣起兵,蕭何、曹參等人官階比劉邦高得多,可是他們“恐事不就,後秦種族其家”,都不願出頭,“儘讓劉季”。劉邦倒毫無懼色,利利索索接下造反隊伍的領導職務。劉邦是光腳的不怕穿鞋的,他之前已經在芒碭、山澤之間落草爲寇,何懼再當個土匪頭頭呢?而且劉邦從起兵反秦之日起,壓根兒就沒想過造反可能會失敗,以及失敗以後該怎麼辦。

劉邦奉命西入秦關,陳勝部將周文戰死,陳勝、項梁相繼被殺,整個楚地義軍被秦軍打得羣龍無首,誰都不敢再進關中。劉邦卻不以爲意,直入秦關。當時楚軍之中只有兩個人這麼膽大,一個是項羽,一個是劉邦。項羽因爲叔叔項梁被殺而急於入關復仇,劉邦入關爲哪門子呢?爲當關中王?那可是提着腦袋幹革命。劉邦此時根本沒有想過西入秦關會失敗。

劉邦沒想到造反會失敗是因爲他看清了秦帝國滅亡的必然嗎?是!劉邦在芒、碭山澤之間落草爲寇時,並未看清天下大勢。但是,秦二世元年(前 209)七月陳涉首義後,九月劉邦沛縣起兵時,他對天下大勢已經看得比較清楚了。

再一點,劉邦敢於落草、敢於當頭,都緣於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心態,緣於他不相信失敗的自信。做大事成大事者沒有敢爲天下先的精神成不了事,劉邦就是一位敢爲天下先的勇士。

第二,失敗不垮。

秦二世二年(前 208)十月,劉邦據守豐邑。十一月,他從豐邑出兵,派雍齒留守。十二月,雍齒叛變投魏。

雍齒叛變與周巿有關。周巿是最早追隨陳勝起兵的將領之一。陳勝起兵後,爲了分散秦軍的力量,便派人到各地去發動起義,形成了“陳勝、吳廣舉陳,武臣、張耳舉趙,項梁舉吳,田儋舉齊,景駒舉郢,周巿舉魏,韓廣舉燕” (《史記·平津侯主父列傳》) 的局面。周巿奉命前往魏地發動起義,到達魏地之後,發動魏地百姓舉兵,迅速點燃了魏地反秦之火。

周巿平定了魏地,很多人都慫恿他自立爲魏王。周巿回答:“天下昏亂,忠臣乃見。今天下共畔秦,其義必立魏王后乃可。” (《史記·魏豹彭越列傳》)齊、趙兩國甚至派出車各五十乘,立周巿爲魏王,但他始終推辭不接受,反而打算將此時在陳勝手下的原戰國時代魏王后裔魏咎接回來,立其爲魏王。經過五次交涉,陳勝才勉強同意魏咎回魏地當魏王。可見,周巿其實是一位忠於職守、安分守己的人。但是爲了擴大新建魏國的地盤,周巿兵發豐邑。

這時候,劉邦順利拿下了胡陵(沛縣北)、方與(豐邑北)兩座城。而周巿在拿下魏地之後,立即出兵攻打方與、豐邑,對劉邦形成不小的威脅。曹參爲劉邦守住了方與,周巿沒有得逞,轉而主攻豐邑。

周巿對固守豐邑的雍齒說:豐邑本來是魏國轄地,如今魏地十幾座城已經平定,你要是能降魏,我可以封你爲侯;如果你堅守不降,我要對豐邑屠城。雍齒雖然受劉邦重託據守豐邑,但他內心本不想歸順劉邦,現在周巿來招降,雍齒立即投靠了魏國。 (陳王使魏人周巿略地。周巿使人謂雍齒曰:“豐,故樑徙也。今魏地已定者數十城。齒今下魏,魏以齒爲侯守豐。不下,且屠豐。”雍齒雅不欲屬沛公,及魏招之,即反爲魏守豐。《史記·高祖本紀》)

劉邦得到雍齒叛變的消息,氣得牙癢癢的,馬上回兵攻打豐邑,未果。積勞成疾,氣急攻心,劉邦生了一場大病,只好回沛縣調養。病癒之後,他發誓有朝一日要奪回豐邑。從此,劉邦對雍齒和豐邑百姓的怨恨幾乎貫穿了他的一生。

一攻豐邑失敗之後,劉邦意識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奪回失地,需要借力。找誰呢?此時陳勝已死,楚國貴族後裔景駒被擁立爲假王,駐守在留(今江蘇沛縣東南)。於是,劉邦直奔景駒而去,打算向他借點兵攻打豐邑。但秦軍並沒有給他留時間。章邯軍團出關之後,立即將矛頭對準了陳勝,同時派一員偏將北定楚地。劉邦不得不與景駒聯手對付殺來的秦軍,很快

敗退下來,回駐留。秦二世二年(前 208)二月,劉邦再次出兵,總算拿下了碭郡,收編了敗軍五六千人,軍團兵力達到九千人之衆。劉邦率領這九千人二攻豐邑,仍遭失敗。 (聞東陽寧君、秦嘉立景駒爲假王,在留,乃往從之,欲請兵以攻豐。是時秦將章邯從陳,別將司馬 將兵北定楚地,屠相,至碭。東陽寧君、沛公引兵西,與戰蕭西,不利。還收兵聚留,引兵攻碭,三日乃取碭。因收碭兵,得五六千人。攻下邑,拔之。還軍豐。《史記·高祖本紀》)

項梁集團是此時南方最重要的反秦力量。劉邦聽說後,前去投奔。這次加盟給劉邦帶來了切實的好處:項梁贈他士兵、戰將,劉邦得以第三次攻打豐邑,並且收復成功。

這個時期的劉邦纔剛剛起兵,但是他已經表現出屢敗屢戰的韌性,這種韌性正來源於他超強的自信。

漢三年(前 204)七月,劉邦被困滎陽,無奈之下狼狽出逃,他只帶了幾十名隨從逃回關中,然而劉邦似乎絲毫不把這些失敗放在心上,休整過後南出武關再戰。

這是劉邦第一次敗逃滎陽,沒想到第二次逃跑的時候更慘,他只帶了太僕滕公一人從成皋北門逃出,不過他飛奔至韓信軍營,奪了軍權,又立馬打了回來。

整個楚漢戰爭期間,劉邦爲“屢戰屢敗、屢敗屢戰”這句話做了最好的詮釋。四年來始終堅韌不拔,直到最後誅滅項羽,全靠自身非凡的毅力,實在可敬可嘆。

第三,敢於稱王。

劉邦攻入關中,子嬰投降,秦朝滅亡。當時有人勸他稱王關中,派兵守住函谷關,不許諸侯入關,再徵關中兵力,以抵擋項羽入關。劉邦一聽,好計!照辦。結果這個昏招差點讓劉、項之間的火併提前,最終誘發了鴻門宴事件。事後,劉邦懊悔不已。

其實細想一下,劉邦這件蠢事還幹得挺有意思。劉邦並不傻,他是要當定了關中王,對實際情況的誤讀也只能算是自信十足的表現,只不過有些幼稚罷了。

劉邦當時擁兵十萬,項羽率軍四十萬,力量懸殊。沒有軍事實力,拿什麼當關中王?劉邦可愛的地方就是有勇氣、豪氣、霸氣,敢於守關稱王。

歷來的史學家都認爲項羽是霸王,身上透着一股霸氣,而劉邦的霸氣卻鮮爲人知。項羽的霸氣寫在臉上,劉邦的霸氣卻深藏在骨子裏。

第四,短期滅楚。

楚漢戰爭,劉、項的第一次交手是彭城之戰。這一仗劉邦敗得很慘:五十六萬大軍敗於項羽三萬人馬。劉邦一邊向西拼命逃命,一邊卻在計劃迅速翻盤。當時的天下大勢乃是“諸侯見楚強漢敗,還皆去漢復爲楚” (《史記·高祖本紀》), 項羽分封的天下十八路諸侯王,在劉邦得勢時倒向劉邦,彭城一敗後各路諸侯又倒向項羽。此時劉邦“西過樑地”,形勢對他非常不利,於是派隨何去勸降九江王黥布。劉邦對隨何說:“公能令布舉兵叛楚,項羽必留擊之。得留數月,吾取天下必矣。” (《史記·高祖本紀》) 好一個“得留數月,吾取天下必矣”!

劉邦對勸降黥布有三點基本判斷:一是黥布只要叛變,項羽定會留在楚地平叛;二是項羽一旦和黥布交上手,一定會折騰好幾個月;三是隻要爭取到這“數月”的時間,他劉邦一定可以平定天下。

隨何則有兩大本領,一是智慧,二是遊說。他果然不負衆望,誘使項羽手下最著名的悍將黥布叛楚歸漢。但是,劉邦那三條判斷一個也沒有實現,爲什麼沒能實現呢?

一是項羽聽說黥布降漢之後,並沒有像劉邦所估計的那樣親徵,而是“使項聲、龍且攻淮南,項王留而攻下邑” (《史記·黥布列傳》) 。

二是既然項羽沒有出征,自然談不上與黥布交手。項聲、龍且倒是折騰了“數月”才搞定了黥布。

三是“數月”的確是有了,可項羽沒讓劉邦閒着,怎可能在“數月”內平定天下。別說平定天下,只在滎陽一線就跟項羽僵持不下。

劉邦爲什麼判定自己“數月”之內可以平定天下?彭城之戰時,項羽的主力陷於齊地,楚軍留守都城(彭城)的部隊非楚軍主力,所以劉邦輕鬆拿下彭城。攻佔彭城後,劉邦頭腦膨脹,自認爲打敗項羽了。其實,劉、項二人還未正式交手,劉邦對項羽的英勇善戰還沒有切身體會。彭城之戰,劉邦一敗塗地,應當說此時他該比較清醒了,至少會知道自己不可能在短時間內戰勝項羽。但是,劉邦經此一戰毫無改變,派自己的特使隨何策反九江王黥布時竟揚言“得留數月,吾取天下必矣”。這話我們今天聽起來還十分可笑。但是,你不能不佩服劉邦在剛喫了大敗仗,別人信心全失之時卻能信心十足地盤算着“數月”之內平定天下。這種超人的自信非常人可比。至於這樣的自信是否可取,倒可另議。

第五,建國立制。

西漢建國後施行的是郡國並行制:“郡”,指設立郡縣;“國”,指封地爲國。在這之前,劉邦其實一直都用的是這種制度,只不過這個制度還沒有一個正式名分。

漢二年(前 205),劉邦從漢中殺回關中,塞王司馬欣、翟王董翳、河南王申陽相繼降漢,韓王昌不降,被滅。劉邦將剛剛佔領的土地設置爲隴西郡、北地郡、上郡、渭南郡、河上郡、中地郡、河南郡。三月,劉邦俘虜了殷王,增設了河內郡。

漢二年二月,劉邦下令廢除秦帝國的社稷,“立漢社稷”,從祭祀制度上終結了秦帝國,確立了漢帝國的天下。

漢三年(前204),劉邦俘虜魏王豹,“定魏地,置三郡,曰河東、太原、上黨” (《史記·高祖本紀》) 。後來的西漢設郡就是在此基礎之上的完善。

漢三年六月,劉邦立劉盈爲太子,確立了父位子承的制度,且“令太子守櫟陽”,關中地區的諸侯王之子“皆集櫟陽爲衛”。劉邦稱帝后,漢太子爲皇太子,延續了子承父業的制度。

劉邦設立郡縣的時候,項羽尚雄擁九郡,力量未見削弱,也就是說,劉邦距離統一天下那天還久遠着呢。即使這樣,剛剛殺回關中就在關中和關東設立郡縣,真是“膽大包天”,不過這種行政建制爲之後西漢的政權性質(帝國制)、行政設置(郡縣制)等都奠定了很好的基礎。

這些舉措作何解釋?恐怕只有一種說法:劉邦始終都確信自己終有一天能戰勝項羽,創建帝國。

第六,平叛遠見。

高祖十年(前 197)八月,趙相國陳豨叛亂,劉邦親徵。“至邯鄲”,劉邦高興地說:“豨不南據邯鄲而阻漳水,吾知其無能爲也。” (《史記·高祖本紀》) 又聽說陳豨手下的將領有很多商人,於是“多以金啖豨將”,重金收買那些人。

劉邦絕對不是楚漢戰爭時期卓越的軍事家。此期一流的軍事家只有兩位,一位是項羽,一位是韓信。劉邦的軍事才能在項羽、韓信在世之日絲毫未得顯現,不過在平定陳豨叛亂時倒是小小地展示了一下。劉邦根據陳豨沒有南據邯鄲利用漳水設防的情況,斷定陳豨成不了氣候。後來形勢的發展證明劉邦說得很正確,也顯示出他對自己判斷能力的信心。

綜上來看,除了平定魏豹、陳豨叛亂這兩次,劉邦的自信大都沒有建立在客觀分析的基礎上,帶有相當嚴重的盲目性。

摘自《大風起兮雲飛揚:漢高祖劉邦》,王立羣 著,大象出版社201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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