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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主蘭談甲骨文書法

《中國書法報》2019年第4期(總第204期)·5、8版

甲骨文作爲書法研究,始自董作賓,他從“大龜四版”中得到啓示,認爲甲骨文研究範圍有擴大趨勢,從文字學、古史學的範圍,進而至於考古學的研究。他對甲骨文字研究項目提出十類,第十類爲書法。他爲了斷代需要,把甲骨書法分爲五期,如雄偉、謹飭、頹靡、勁峭、嚴謹,頗有見地。

郭沫若於甲骨文字,更是讚不絕口。誠然,卜辭契於龜甲獸骨,其契之精而字之美,足教人神往。它的結構與衆不同,可爲獨立體系。考其原因,以甲骨面積大小不一,造成分行布白有極其自然的錯落局面。字的長短大小,似無一定規範化,可是疏密安排卻甚爲妥帖。惟其古趣盎然,故玩索有餘味。

歷觀不同時期,甲骨文有不同結構風格出現,基本體現於對稱平衡,形態端莊。固然某些地方略有斜形,依然不失其肅穆典重之風。

甲骨文字以象形爲主體,既是字又是畫,於此可證“書畫同源”之說不虛。它憑藉着對象特點,經藝術加工,把它的特徵予以高度概括刻畫出來,形成殷商文字。這種形式美,展現了均衡式標準,活潑有生氣,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的自由化,使東方書契藝術大放光芒。

甲骨文字距參差又別緻,行距疏宕有餘韻,初看似無一定規則,實爲無規則中求規則,參錯自由,不受任何制約,別開生面,自闢蹊徑,嶄新而美觀,發揮書契特殊的藝術性,不由使人敬佩殷代卜人書法之高深造詣。

漢字主要表現於字形、線條和點畫所構成的鮮明形象,演變爲有繁有簡的形態,能使人油然產生深刻美感,這是中國書法一大特點。甲骨文書法藝術,自有它的特點,不容忽視,那麼如何抓住其特點,使其突出?這是書寫的基本要求……

契刻通過沖刀,其刀筆似乎無不尖銳鋒利,秀勁瘦硬而有力,這就是它獨特風格之所在。若能細察拓片和實物,不難看出刀筆起處帶有尖形,但不是十分尖利;收處多尖形,但不甚利尖者不多見。筆畫中部,下刀略重,較起筆、收筆略大些。其轉筆處銜接平衡,如天衣無縫、巧奪天工。那麼以筆代刀,是不是也要表現衝刀味道?我認爲無論長線條、短線條或點畫,筆筆要中鋒,是甲骨文書法所應共同遵守的根本法則。遵循這法則而心摹手追,便有跌宕的風韻流露,而不是一味追求其硬如鐵線,還要於瘦裏求其遒勁。明乎此,才能掌握甲骨文的訣竅,才能表達衝刀的味道,才能寫出甲骨文的神韻,此中甘苦,局中人是能領悟的。假使筆筆作枯枝杈椏之狀,類似枯柴皴法,離甲骨形象越走越遠,而能受人們歡迎,殆非我始料所到的。

所以說甲骨文不能寫得像玉筋、懸針形體,更不能寫得像鑄造出來的鐘鼎文的渾圓線條,更不能把它寫成像錘鑿出來的詔版文的方折模樣。東坡評書有云“字外出力中藏棱”,意味尤其深長。

寫甲骨文是不是必要多保存些形似呢?我以爲應該理解它的規律,每個字無須強求長短大小統一,筆畫也可以有粗細變化,可在拓片或實物上多加揣摩,以此借鏡,可知保存形似的必要性。

在龜甲獸骨上,曾發現契刻刀筆邊緣有朱墨痕跡,考古學家認爲殷人先書後刻,也有認爲直接用刀契刻的,姑且不辯,但契刻是肯定的。今天將龜甲獸骨上文字,以毛筆寫於紙上,即以筆代刀,宜不宜也要表現有刀的韻味來,試說鄙見於下:

譬如說臨摹漢魏碑,畢竟要求寫出碑字的間架和韻味,臨摹帖,就應該要求寫出帖字的間架和韻味,如能逼真則更好,諒無疑義吧。絕不能寫得像《楊大眼》《始平公造像》,像鍾繇、王羲之那種方折之寫筆,不可能以圓渾之筆去替代,因而說甲骨文本應從形似出發,筆意多少有內涵刀刻韻味,由此方能漸入堂奧,不至格格不入。若提高到“入帖出帖”有所變化,有所創造,則又當別論。

美學理論家說過,凝結着有節奏、有規律的點畫筆力,是具有很強生命力的運動,便產生美的基本,要達到力的表現、美的創造,沒有力就沒有美可言。我們果能以筆代刀,反覆悉心講求運筆方法,無非爲了表達力的目的。若能做到這點,便是寓力於形似之中,取神於形似之外了。

畢竟書寫與刻有所不同,筆情墨趣,亦要講究。周宣《石鼓文》,是傳世石刻中保留的一種古籀文字,不僅有北宋拓本足資學習,且有故宮博物院院藏原物可供研究。吳昌碩臨宋拓《石鼓文》,其形有變,最明顯變化在左右偏旁間架上,用筆去發揮,但仍不超越《石鼓文》基本結構,依然是周宣《石鼓文》面目,得《石鼓文》具體入微之神韻,創立自家風格,世之所貴吳氏者即在此。書寫甲骨文要有變化,創造理所當然,然而,一定要以美觀爲前提,離開美欲求其成值得考慮。

“書貴瘦硬方通神”七字,大膽取作衡量甲骨文是否恰當呢?會不會狂誕,被人嘲誚呢?論瘦與硬,二者都要下功夫,不宜偏輕偏重,瘦是細線條,硬是筆力堅挺,假使瘦而不硬,豈不像個羸弱病夫,奄奄無生氣?由於瘦而且硬,纔會達到通神,杜甫正是從優秀書法作品中得出正確的經驗之談。反而言之,是不是肥軟就不能通神呢?請看甲骨文裏也有肥腴的線條,如帝乙、帝辛時期,田於麥麓刻辭、田於雞麓刻辭,整個形體稍肥腴,有似三代古銅器銘文。所不同者,只是筆末尖利的另一種風格,較之“大龜四版”刻辭之美,當自慚形穢,優劣立見。如爲特殊嗜好,亦又當別論。我們選材學習,固然不論是肥是瘦,凡是美的都可以選取,似不成問題。記得《南史》中有沈昭略一語“瘦已勝肥,狂又勝癡”這個故事,頗有意義,如謂我厚瘦薄肥,只好一噱置之。

20 世紀30 年代初,我在友人家中看到《鐵雲藏龜》,愛不釋手,屢經洽商終於歸我。這是殘缺的齋石印本,字多漫滅模糊,在研習中很難窺測刀筆精蘊。繼由北京廠肆輾轉得到若干種甲骨書,其中以羅振玉《殷墟書契前編、後編、續編》《書契菁華》各影印本爲最善。紙潔白,字尤明晰,真所謂“其契之精,字之美,每令吾輩數千載後人神往”。使我更加銳意臨寫,並樹立了不得精髓不罷休的信念。

(選自《中國書法報》2019年第4期 總第204期 經典版)

監製|楊超

圖文編輯|楊超 李徽

圖文提供|李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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