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3月31日,沃卓斯基兄弟(The Wachowski Brothers,當然現在是沃卓斯基姐妹了)執導、基努·裏維斯(Keanu Reeves)的《黑客帝國》(The Matrix)在美國首映。

電影敘述了這樣的故事:網絡黑客尼奧對這個看似正常的現實世界產生了懷疑,通過另一個黑客崔妮蒂,他見到了黑客組織的首領墨菲斯。墨菲斯告訴他,他所感知的現實世界,已經是由一個名叫“母體”的計算機人工智能系統控制的。在此前人類在與人工智能的末日對決中一敗塗地,儘管那時人工智能系統完全可以消滅人類,它們卻並沒有這麼做。人類沒有滅亡,而是被作爲生物能電池,就像人工智能飼養的動物,沒有自由和思想,只是作爲機器的能量來源而存在。

從墨菲斯那裏,尼奧知道一個驚人的消息:他本人就是能夠拯救人類的救世主。 可是,救贖之路從來都不會一帆風順,到底哪裏纔是真實的世界?如何才能打敗那些超人一樣的機器?人類的希望在哪裏?

四年後,系列電影的第二、三部《黑客帝國2:重裝上陣》(The Matrix Reloaded)、《黑客帝國3:矩陣革命》(The Matrix Revolutions)相繼上映。在電影工業史和科幻思想史上,黑客系列是一座里程碑,它們本質上講述了新型智能生命進化的過程,講述人類是如何被最終扔入文明的垃圾箱的過程,如何被榨乾最後一點利用價值的過程。

20年後,《黑客帝國》超前的預見性已經在這個AI橫行的時代真實的預演了。如果科技能爲你解決一切人類感官上的慾望,那麼人類追求的真實世界就失去了它的原吸引力,快樂主義成了支配性的價值觀內核。有人說,這部電影的本質是反烏託邦的,跟《美麗新世界》(Brave New World)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就像前段日子《流浪地球》大熱時有人評論的,一部真正經典的科幻作品,一定要有自己的世界觀,也就是對人類命運的深切關懷。20年後重溫《黑客帝國》,或許正當其時。

本文系復旦大學嚴鋒教授多年前寫的《黑客帝國》評論,選自其新書《癮的世紀》(內什麼,嚴鋒是個奇才,這本書也絕對好看)。

《黑客帝國》的過去、現在和未來

文 | 嚴鋒

01

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一次看Matrix(《黑客帝國》)時候的巨大震驚,到今天我還經常會想起尼奧渾身插着管子,在黏乎乎的紅色黏液中掙扎翻滾的鏡頭,而每當想起這樣的鏡頭,我就噁心,頭暈,要吐。那是一個比艾略特的荒原還要荒涼死寂的世界,以一種比詩歌還要清晰的方式,赤裸裸地出現在我們眼前。

最令人喫驚的其實並不是這個廢墟,也不是這個廢墟空前的視覺效果,最可怕的是構造這個廢墟的全部邏輯,合情合理,絲絲入扣,天衣無縫。Matrix講述了一個最荒誕而超現實的故事,但這是我所看到的最能自圓其說的一個故事,完美無缺,沒有漏洞。

我從來不相信神話,不相信奇蹟,不相信巫術,不相信藥丸會從密封的瓶子裏跑出來,不相信嚼碎的名片可以復原,不相信意念可以使湯匙彎曲,不相信肉身可以抵抗子彈,不相信人可以不用翅膀在天上飛來飛去。可是,在看了Matrix以後,我相信了。這一切都是可能的,在Matrix裏。不是嗎?回過頭來一想,我難道不是早就在FIFA系列裏面率領中國足球隊狂灌巴西隊20比0?我難道沒有在“銀河飛將”裏駕駛可以超過光速的飛船挽救過人類的命運?還有那個“上帝也瘋狂”的遊戲,我在裏面不是親手毀滅和製造過一個又一個文明嗎?

故事的結論是:Matrix極有可能是真實存在的。至於在什麼程度上,以何種方式存在,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比如說,當年袁世凱想當皇帝,舉國譁然,楊度等擁立者爲了安撫袁,在嚴密封鎖輿情之餘,竟然給他編造了一些報紙的“擁君版”,看得老袁龍心大悅。楊度他們在袁身邊製造的這種“小氣候”,不也是一種Matrix嗎?

02

Matrix作爲一個概念,是80年代初美國科幻小說家威廉 · 吉布森(William Ford Gibson)在《神經浪遊者》(Neuromancer)中提出來的。

吉布森設想,在不遠的未來,隨着電腦網絡和虛擬現實技術的發展,人們的慾望和幻想會以最真實的具像在賽伯空間(Cyberspace)凝結,構成另一個共同體。

《神經浪遊者》的主人公凱斯就是賽伯空間的高科技牛仔,他的靈魂在這個嶄新的幻想空間偷雞摸狗,如魚得水,處於極樂狀態。而他的軀殼所在的那個舊世界,則陳腐乏味,死氣沉沉。凱斯極度輕蔑地把自己的身體稱之爲“肉”,就是行屍走肉的那個肉。

吉布森真正走紅是在20世紀90年代,大家一覺醒來,突然發現吉布森預言的那個世界正在我們身邊一天天長大,卓然成形。一個個大大小小的凱斯正在茁壯成長,他們也正在把自己的感情、慾望和靈魂交出來,一點一點地往網絡裏轉移。

從技術上講,虛擬現實的發展確實有可能在將來的某一天把電腦屏幕植入我們的大腦,與我們的視覺神經合二爲一,讓我們分不清虛幻和現實。技術悲觀主義者把這一天設想爲世界的末日。其實他們根本不用悲觀,或者說悲觀也沒有用。也許將來的這一天早就已經到來了,誰知道呢?我們怎麼知道這一天還沒有來呢?我們怎麼知道自己不是在Matrix中呢?

03

我們的老前輩莊子早就提出了對Matrix的猜想。我們是在夢裏嗎?或者是夢裏的夢裏?是我夢見了蝴蝶,還是蝴蝶夢見了我?如果有人手上拿着兩粒藥丸,讓我選擇喫紅藥丸或是藍藥丸,喫了紅藥丸會變成蝴蝶飛上天,喫了藍藥丸還是醒來做人,我會選擇喫哪一粒?我想,我,還有許許多多的人,恐怕是忍不住會選擇嚐嚐做蝴蝶的誘惑的。真實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怪物,我們誰都渴望真實,可這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渴望,當真實降臨之際,我們恐懼,厭惡,避之惟恐不及。前面講到的袁世凱,終於從Matrix中醒來,發現真實的情況是自己已經遺臭萬年了,他老人家經受不住這個真實的打擊,一下子就一命嗚呼了。

不要那麼輕易地嘲笑袁世凱,差不多的難題也困擾過我們偉大的魯迅。

“假如一間鐵屋子,是絕無窗戶而萬難破毀的,裏面有許多熟睡的人們,不久都要悶死了,然而是從昏睡入死滅,並不感到就死的悲哀。現在你大嚷起來,驚起了較爲清醒的幾個人,使這不幸的少數者來受無可挽救的臨終的苦楚,你倒以爲對得起他們麼?”(《吶喊》自序)

魯迅筆下的鐵屋子當然也是Matrix的一個版本。

在Matrix的第二集中,這個鐵屋子難題被推到了一個更加令人難堪的地步。設計師告訴尼奧,連那個“真實的”人類反抗基地Zion也不過是機器設計的一個程序,是用不完美來彌補完美,因爲最初設計的完美的Matrix是一個災難。對鐵屋子的逃離變成了一個更大的疑問。當然這也就更像魯迅了:

“於天上看見深淵。於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

這就是催生了《黑客帝國》的那部小說。它開啓了賽博朋克這個文學類型,它給了我們“網絡空間”這個詞,它將這個世界帶到了信息時代,它提供了無數靈感給《黑客帝國》《攻殼機動隊》以及所有最先鋒的音樂、時尚、遊戲……直到今天,它仍然新鮮得彷彿昨天才剛剛寫出來,仍然眩目得可以震撼到未來三十年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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