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象學與還原漫談(上)
一、現象學關鍵詞
1. 胡塞爾理解的現象學
維特根斯坦說:「哲學是一場戰鬥,它要澄清通過語言而產生的理智上的迷惑。」[1]此話用在現象學上也合適得很——名詞、概念作為語言或文字,它所指示的意義是變動的,也很難說清。比如哲學(Philosophy),大家都知道是「愛智慧」,但什麼是智慧,什麼樣的哲學是智慧,就眾說紛紜了。現象學也一樣,以下就從創始人胡塞爾開始(雖然胡也是從布倫坦諾得到指引的)。
胡塞爾曾在一封信中寫道:「如果說我的思想給人們的理解造成了巨大的困難,那麼這種情況也適用於我本人。我只能在精神新鮮、思路清晰的時間裡才能理解我的思想,而在過度工作之後,連我自己也無法把握它們。」[2]這段話說明了概念的變動不居,但並不表示一切都無從把握。胡塞爾還是有較為清晰的主張:「在現象學最嚴格的還原中的直觀和本質直觀方法,是它唯一所有的東西。」[3]而《邏輯研究》則概括為:「回到事情本身」,即「本質還原」。胡在其主編的《哲學與現象學研究年鑒》第一卷的卷首聲明上這樣說:「只有返回到直接的直觀這個最初的來源,回到由最初的來源引出的對本質結構的洞察,我們才能運用偉大的哲學傳統及其概念和問題,只有這樣,才能直觀地闡明這些概念,才能在直觀的基礎上重新陳述這些問題,因而最終至少在原則上解決這些問題。」[4]
2. 梳理概念的骨幹:關鍵詞(上文加粗部分)
(1)關鍵詞:語言、概念、問題說明:哲學是用語言/文字作思索之學,哲學的概念和問題都用語言提出。
(2)關鍵詞:語言的迷惑、理解的困難、無法把握說明:語言是由名詞、動詞、形容詞等字片語成,而字詞所代表的意義,難以從根本上明確,除非與實物對應起來——比如,「蘋果」、「apple」這兩個詞與實際的能咬一口的蘋果對應,詞義就能明確;而「真、善、美」的定義,就要大費周折,不得不以概念來解釋概念(就如胡塞爾:「連自己也無法把握它們」)。這在語言哲學裡,是能指、所指的問題,在中國哲學裡,叫「名止於實」[5]。
(3)關鍵詞:還原、回到本身、本質還原、返回最初的來源、本質洞察、直觀說明:「回到事情本身」——什麼「事情」呢?做現象學這件事、研究哲學這件事、愛智慧這件事。素來的哲學是在語言和文字的概念里探討、求證問題的答案,而字句裡面沒有「人」:字句里沒有冥思苦想的人,沒有想累了抽煙喝咖啡的人,也沒有寫累了、餓了吃麵包的人——概念在邏輯的世界裡從來不累,而人卻活生生地會被窗外的風景和吹來的微風激起靈感、引發思路。字句和概念不知道這些它們「系統」之外的「存在」。
到這為止,可以看作文字、語言和概念被「還原」、「返回」到了它的「來源」:活生生的人——寫哲學的人。這個過程可以叫「洞察」、「直觀」,意思就如維特根斯坦所說:澄清了「語言的迷惑」,跳出了概念的「事情」,回到了語言初始的來源。哲學的語言和概念,本質是人的寫作。在這一點上,寫哲學概念或理論與寫小說、劇本沒有「質」的不同,不過似乎文體、風格、目標有別罷了。(4)關鍵詞:哲學傳統梳理以上關鍵詞,更容易「洞察」現象學的風骨[6](《文心雕龍》用詞),也就是(胡塞爾現象學)寫作的骨幹、骨骼。見到骨骼,是為了把握其文章的關鍵。
還有一個關鍵詞不能漏掉,就是胡塞爾提到的「哲學傳統」。什麼是「哲學傳統」?即從哲學產生到胡塞爾為止的代代相傳。羅姆巴赫在1998年的「現象學之道」文章的開頭便說:「胡塞爾不是第一個現象學家,海德格爾不是最後一個現象學家。現象學是哲學的基本概念,它有一個長長的前史,並且還會有一個長長的後史。」[7]陳子昂有詩云:「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陳先生大概是不知道「現象學」的,要不怎麼不能直觀到自己身打哪兒來呢?若沒有傳統和傳承,他難道是石頭裡蹦出來的?哪怕孫悟空,也是石頭吸收了日月之精華逐漸孕育而成的呀!所以羅姆巴赫看得明白,胡塞爾也明白:現象學不是憑空突然造出來的,它源於「偉大的哲學傳統」,有前身、有源流、有脈絡,我們只是需要洞見和返回它的「本質結構」。
二、認識你自己1. 概念的「圓舞」 20世紀末,尼采說:「上帝死了」,海德格爾則說:「哲學終結」。 什麼是「哲學的傳統」? 從泰勒斯時期的「靈魂」、「性質」(nature),到柏拉圖時期的「理性」、「理念」、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到「純粹理性批判」,到「先驗」的「物自體」,再到今天現象學的「本質」、「直觀」……看出什麼了?概念在跳「圓舞」。
「哲學」——哲學終結;「上帝」——上帝死了。 最重要的概念,在流傳兩千年後走向反面。但是,哲學和上帝至今仍然存在著——「死」的是概念,並非某種「人」。事實是,哲學家發現:哲學概念在新的形勢下不得不否定自身。就像維特根斯坦那樣,他們看到了「通過語言而產生的理智上的迷惑」,必須「澄清」它。 「澄清」不是維特根斯坦獨有的發明,哲學本來因「澄清」而生——「愛智慧」,是為了清醒地生存、清醒地認識世界。還記得那句「認識你自己」嗎?這是古希臘神廟上的神諭,也是從前蘇格拉底時代傳承至今的哲學精神。 正如文藝復興時,其實也在呼喊:「文藝死了」——舊文藝死了,新文藝活了。二十世紀物理學也曾宣布經典物理學的「終結」,而量子物理學開始了。後來,「文學已死」、「小說已死」的提法也不絕於耳,哲學、藝術、科學、文學都不約而同地「死」,卻也不約而同地新生。概念或文學的寫作者(創作者)——人,意識到過去的概念(理念)的不合理,便自然而然地更新它。 尼采從赫拉克利特那裡獲得「超人」的靈感,盧梭從斯巴達人和原住民那裡發現了「啟蒙」,海德格爾則通過現象學的「本質還原」而創造「本在」(Dasein)——就如藝術因為重新連通了古希臘而實現「文藝復興」,哲學也能從源流處觀照自身。在赫拉克利特的時代,那時「理念」、「形式邏輯」的說法還沒有產生,後來,新的哲學概念從無到有、又從有趨向無。這是種在語言、字句的「邏輯智慧」之外的智慧——返回根源、洞察根本的直觀。 當尼采宣告「上帝死了」,他同時在呼籲人們要做「超人」(新人),他是古典語文學出身,果然也發現語言(理智)上的迷惑。海德格爾在繼承胡塞爾的現象學時,發現胡還只是概念中的還原,還未達「本質」。於是他還原到了概念背後的人——概念死了,而作者出場。海德格爾的哲學寫作如同「元小說」——不但書寫語言、字句,書寫者還與字句同時「存在」於時間之流中。這就像馬克思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用字句解釋),「而問題在於改變世界」(改變二元對立,達成和諧)。過去語言的「邏輯」,似乎是自動、自主的規則演繹和運行(就像數學)。但其實是人在文字之外,為之確立了「遊戲」規則(或者說「原動力」),就像給數學運算確定的原理和定理那樣。維特根斯坦和羅素的分歧或許就在這一點,羅素在寫「經典哲學」,而維特根斯坦則在寫「元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