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毀了我的童年，今天我成了母親

小妹是我的前同事，80初，白富美，氣質溫柔親切，985大學理科女生，法國海歸。混音樂圈、藝術圈，拍片子。不少男同事眼中的女神，同時又是兩個孩子的母親。因此，當深圳父母虐打女童事件被爆出來，而她說自己對這一切毫不陌生時，我們都很意外。所以破編請她回顧了自己特骨銘心的傷痕和反思。

昨天注意到，深圳那對家長，父親34歲，母親33歲，都是80後。

我們都是棍棒和羞辱下長大的一代人。

2018年年末，八卦和各類社會熱點大爆發，一個接一個大瓜吃不停的時候，一則虐童新聞在聖誕臨近時，悄悄醞釀發酵，最終席捲朋友圈。

作為兩個孩子的媽媽，我最見不得嬰幼兒受到傷害，每次看到這類新聞都會難受到失眠很多天。但是，當看到視訊中那個小女孩被接二連三扇耳光、扯著頭發摔到地上、被用拖把和塑料凳子反覆抽打時，我的反應異常平靜。

也許是因為相同的經歷讓人麻痹了情感。

為了經受住同樣的創傷，必須把自己的這段感受錘煉成一塊鑄鐵，才能苟活於世。所以，我見不得嬰幼兒受虐待，卻對兒童遭受的家暴，掀不起情緒的波瀾，因為自我保護機制已經把記憶所及之處隔絕了起來，剩下的只有麻木。

暴力盛行的年代

這一切的緣由，要追溯到那個年代人們的教育觀：一是棍棒之下出孝子；二是驕兵必敗。

我的父母將這種教育觀執行得很徹底，樂此不疲地從肉體和精神上對我進行著雙重打壓。而我又生性倔強，不服軟的勁頭每次都能徹底點燃他們的怒火。那一套標準流程已經讓我每每都能預知下一步是什麼，我就跟視訊中的小女孩一樣，不哭不鬧，像個機器人，等待所有流程一步步進行完。

我知道那個女孩被打時根本不會感覺到痛，我知道那個女孩被扇耳光時會經歷短暫的失明和失聰，我甚至知道她重新紮起馬尾時手心的感覺和腦袋裡閃過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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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班牙兒童公益組織ANAR的反虐童廣告牌

只有10歲以下的孩子（身高1.35米以下）

才能看到裡面的求助熱線

但真正戳痛我的其實不是肢體上的攻擊，而是語言的暴力。

奉行打壓式教育的父母，極盡所能地去貶低我否定我，無視我的任何努力，不論大小事一概否定，美其名曰不能讓我驕傲自大，而一個人最該擁有的自尊和自信根本就不在他們的考慮範圍內。雖然肢體暴力在我高二那一年終於停止了，但語言暴力持續至今。

這也是我從學霸隕落至學渣、性格扭曲和一事無成的真兇。

當年的社會環境遠不如現在，學校裏的體罰更是觸目驚心。我的同學們曾當眾在講臺上被脫下褲子，排成一行跪在長凳前等待受刑，不分男女。同學間經常傳起一些聳人聽聞的消息：某某老師打死了一個孩子。我雖然沒被老師打過，但目睹暴行時的恐懼，讓我直到現在，聽到「老師」二字都還會有一絲絲抵觸。

而當時的我，在這種環境中浸淫久了，很自然地以為天下的父母和老師都是這樣打孩子的，文學作品中和藹可親的父母和老師，都是假的，描述的那些愛都是虛偽的。

我把自己的經歷發到朋友圈之後，反響很大。

有一個朋友留言說：「我看過一句話：80後的子女都在等著理解，80後的父母卻都在等著子女道歉。因為這事我甚至想過去死，也不知道算不算抑鬱症，挺過來了就挺過來了。我覺得，做父母做得讓子女覺得你不值得他們為你傷心是很失敗的，想到他們的失敗我就不想計較了，畢竟他們也老了。」

還有同學驚詫地說：「我也被我媽打得很慘，但你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學習這麼好又那麼乖，為什麼還會捱打？」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有的人是不會知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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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次虐童事件的討論中

有同事說：

女孩的父母肯定還是有愛她的時刻

我也承認，我的父母也是愛我的

他們會在我重病時焦急落淚

會在我外出時擔心我的安危

他們只是在教育觀念方面迷失了

暴力留下了什麼？

跟同事和同學的交流中，我笑著講述這段過往，跟大家一起打趣大笑。有同事開玩笑說：「看來打還是有用的，看你現在這麼優秀。」每次我都是跟著笑笑。

今天，我就徹底梳理梳理，暴力之下，我還剩下什麼。

首先是長期的貶低和否定導致了自尊心和自信心的破碎，以及刻入骨髓的極度自卑。我一度自卑到不敢擡頭說話，不敢跟陌生人接觸，怕惹人討厭。做事畏首畏尾，喪失了探索和競爭的慾望。

兒時的我膽小到連去商店買零食都非常抗拒。讀大學和工作後，從來不會主動爭取利益。別人看來的與世無爭，其實包含了物慾的喪失，進而轉化成為求生欲的喪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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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大學學生會某團長對我的評價

臉都憋紅了還不敢舉手

這樣的人有什麼用？

其次就是青春期的叛逆程度成指數級上升。我的成績從國小開始一直遙遙領先，處於年級第一。高中時競爭加劇，但也在年級前三之列，北大清華的入場券唾手可得。而叛逆期的到來，讓我在高二時跟父母有了一次劇烈沖突，也是我第一次企圖以自殺的方式來進行反抗。

出院之後，我徹底放棄了學業，從尖子生跌落成問題差生。不做作業、上課聊天睡覺、考試交白卷、年級排名掉落到200左右……

一直到聯考前的倒數第二次模擬考試，我意識到這樣下去就會永遠困於此地，體會不到自由的滋味。憑藉著之前打下的基礎和一個月的自學，我終於拿到了通向自由的門票。而大學的意義對我來說已經不是知識的殿堂，而是避世的天堂，也註定了我此後的一事無成。

再次就是人際關系的疏離和性格的扭曲。我已經無法正常建立友情、親情和愛情之類的親密關系，疏離感始終存在，完全處在各類關系的孤島中央。一般人對我的評價是溫柔、脾氣好、有親和力，而親戚對我的評價是性格怪異，閨蜜和男朋友對我的評價是陰晴不定、暴躁易怒。我逐漸意識到，我在不知不覺中刺傷了所有想進一步靠近我的人，但又無力改變。

直到現在，我跟父母的關系都是一種劍拔弩張的狀態，隨時準備互相傷害。

致使我一事無成的另一個影響就是逃避現實、沉迷網路。跟很多網癮少年一樣，被現實擊垮的我，荒廢學業，一頭鑽入網路世界，考試完全依靠吃老本。而我父母跟把孩子送去某教授那裡做電擊治療的父母們一樣，將這一切都歸咎於孩子自身的問題，從不審視自己的教育問題。

最後，也是現在最引人關注的抑鬱問題。我的遺書早已寫好，靜靜躺在手機裏等著被人發現的那一天，家中也備好了隨時可以結束生命的道具。

掙扎和自我救贖

人的求生欲還是會很頑強地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在人生的三個重要節點，我的選擇促成了我的巨大轉變。

首先是去法國留學，經過幾年的孤身闖盪，意外尋回了遺失的部分自信，在我日後的工作和人際拍拖中，起到了非常大的作用，也讓親朋和同事看到了一個更和諧的我。

其次是選擇了我的丈夫。雖然中間因為父母的影響和干涉，經歷了不少波折，但他已經成為我舒緩情緒的一個必不可少的出口。

再次是選擇了成為人母。如今兩個孩子成為我活下去的最大動力。而陪伴孩子的成長，是我的一次自我救贖之路。首先我要修復自己，才能更好地去接納和引導他們。親子教育中的「代際影響」也偶爾出現過，尤其在孩子進入Terrible Two的階段，多重壓力下我會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對孩子大吼使我跟我的母親非常相似。萬幸的是現在資訊的發達，能使我在吸收眾多育兒知識之後，迅速做出調整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