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劑的神奇:保健品真有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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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仰是人類最古老的醫藥。

文 | 青魚

講個英國笑話,

女兒:媽,這是您要的咳嗽藥。

媽媽:這葯太厲害了。 一看到這藥盒,我就不咳了。

雖是個笑話,但有8分真,為什麼? 請看詳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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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此文的起因是,昨晚看到羣裏有位同學在推薦一款保健品:

筆者自己也曾喫過很長時間的某品牌的「全營養素」等保健品。但我的醫學和統計學背景讓我在喫的同時一直在尋找鐵的證據——科學的臨牀驗證。我沒有找到。正如羣裏另一位同學(一位站在醫學科研第一線的大拿科學家)所說:

據我所知,第一位同學推薦的這款保健品,所有試圖驗證其成分有效的臨牀試驗都以失敗告終。失敗的臨牀試驗並不耽誤這些保健品打著治病救人的旗號宣揚。這些保健品的用戶也信誓旦旦,他們親眼見到,親身感受到了奇效。我相信我的同學是真誠推薦,句句掏心窩子。

可是,這些用戶的感受和沒有科學證據之間的矛盾,從何而來呢?答案存在於自古就有的現象,它的科學名詞叫「安慰劑」效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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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劑的英文是 placebo,來源於拉丁文,最早出現於拉丁文《聖經·詩篇》的第114篇,"Placebo Domino in regione vivorum",譯成英文是"I shall please the Lord in the land of the living"。安慰劑的意思就是"I shall please",「我會討好」。

早在16世紀,現代外科奠基人,法國的理髮師兼外科醫生巴雷(那個年代外科醫生都是剃頭匠),說,「醫生的任務是偶爾治癒,經常減痛,總要安慰。」

獨立宣言起草人託馬斯·傑弗遜清楚地解釋了安慰劑,「我認識的最成功的醫生告訴我,他經常用麵包做的藥丸,染色的水和胡桃木燒的灰給病人治病,比用真正的葯,多的多了。」說白了,安慰劑就是這些麵包丸、碳灰之類的,好像是糊弄人的,不能算葯,但很多病人用了會覺得自己好多了。

直到1922年,葛瑞夫茲在《柳葉刀》發表了文章,列舉了一些用「假藥」取得顯著療效的病例。他在此文中第一次使用了「安慰劑」這個詞。30多年後,亨利·比徹發表了很有影響的《強大的安慰劑》,並稱安慰劑的療效有35%。在比徹的敦促下,醫療界最終把安慰劑的雙盲使用作為臨牀驗證的黃金標準。當測試一種新葯或療法時,病人被隨機分成兩組,一組用新葯,一組用安慰劑(通常是和新葯看上去一模一樣的糖丸)。病人和醫生都不知道病人用的是哪種葯。如果新葯的效果好於糖丸,並且有顯著的統計學差異,新葯纔算有效。這也很容易理解,真葯必須比糖丸有效,才能算真葯。換句話說,那些被驗證無效的東東,它們的效果不比糖丸強。

可安慰劑真能治病防病嗎?它的效果又從何而來呢?這牽扯到基因、生物、心理、社會、環境的協同作用。原因交錯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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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有些自然現象被混淆到安慰劑的作用中,比如身體有抵抗疾病、修復損傷的自愈能力。

很多病可以不治而愈,或不治而癥狀減輕,像普通感冒。我一感冒,老媽就會叫我喫各種「感冒藥」,認為這些葯能「治好」感冒。實際上不喫,好得一樣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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統計學裡有個現象,叫「向均數回歸」。指的是比較極端的數據在二次測量時會趨向於平均值。

在醫學上,一些極端的臨牀癥狀、體徵或化驗指標,即使不進行治療處理,在其後的連續測量中,也有向正常值趨近的現象。

舉個例子,比如有很嚴重的更年期癥狀的女性,無論給予治療與否,大概率她們的癥狀會減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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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理學上有個證實性偏見(Confirmation Bias)。 當我們支持某種觀點的時候,我們傾向於注意那些驗證我們觀點的信息,而忽視那些推翻同樣觀點的信息。

病人希望自己好起來,並且對治療有信心,他就把注意力集中在好的感覺上,而忽略不好的感受,因而覺得自己真的好了起來。

上面的三種因素導致了一些療效被誤認成由安慰劑而生,下面要講的是安慰劑真正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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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學習和期望中產生的巴甫洛夫條件反射。

心理學鼻祖巴甫洛夫在狗實驗中發現,只要狗看到食物就會分泌唾液。後來又發現,餵狗前的鈴聲也可以引起狗分泌唾液。這種情況完全不同於生理反射的那種分泌,而是後天學習而來,被稱為條件反射。

感覺也是可以學習的。

納帕多在參試者皮膚上注射過敏原,注射後參試者皮膚搔癢。這樣進行多次後,納帕多把過敏原換成了生理鹽水,可參試者還是覺得癢。用功能性磁共振成像(fMRI) 觀察參試者的腦部活動,發現他們大腦感受皮膚搔癢的區域活躍了,活躍程度與真實的皮膚搔癢相似。搔癢的感覺不只是想像中的。想像變成了參試者的現實。

如果我們的感覺只是簡單接收感官給我們的信號,以上的條件反射就不可能存在了。大腦從感官獲取信號,從環境收集信息,同時用對現狀的理解來處理這些信息,產生一個或痛或癢的感覺。

所以在很多情況下,機體受損的嚴重程度和疼痛不成正比。大家一定有過在緊急或興奮狀態下,皮膚破損卻毫無感覺的經歷吧。其實,決定我們如何感覺的不是直接的經歷,而是我們對經歷的理解。

再舉個例子,路安娜·科羅卡在試驗中,先給受試者一個信號,綠燈或紅燈,再用激光刺激受試者的腳。閃紅燈時用強激光,閃綠燈時用弱激光。在試驗最後階段,變成閃綠燈用最強激光,可受試者只感到了輕度的刺激。fMRI顯示他們大腦主管痛覺的區域也不活躍。學習使受試者建立了綠燈就是弱刺激的預期,並告訴自己該如何感知疼痛。

在治療疼痛等病症時,疼痛的減輕是病人對服藥的經驗和期望,安慰劑因此而效果槓槓。反之,如果沒有病人的期望,真藥效果會大打折扣。

舉個嗎啡的例子。試驗者用兩種方式給病人注射嗎啡鎮痛,一種是病人不知情,用注射泵自動給葯;另一種是護士溫柔地給病人注射並告訴病人。第一種給藥方式鎮痛滯後不說,還需要兩倍的劑量才能達到相同止痛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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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斯坦福大學心理學家阿莉亞·克魯姆設計了這樣一個試驗。她做了一大批法式香草奶昔,把它們包裝成兩種飲品。一種貼上」無脂,無添加糖,僅140大卡的健康」標籤;另一種貼上「高脂,高糖,含620大卡的美味」標籤。實際上它們一模一樣,都有300大卡熱量。克魯姆把帖有兩種標籤的奶昔分發給兩組參試者。在他們喝奶昔前後測量他們身體裏生長素釋放肽的含量。生長素釋放肽是胃分泌的一種激素,也叫肌餓荷爾蒙。它的主要任務是通知大腦,「寶寶餓死了,快去找喫的」,同時降低基礎代謝來節能。美餐一頓比薩餅加薯條後,肌餓荷爾蒙水平會大幅降低,相當於告訴大腦,「別喫了,想撐死寶寶嗎」。肌餓荷爾蒙的降低還會提高基礎代謝,以消耗攝入的能量。如果你只喫了一份蔬菜沙拉,肌餓荷爾蒙就不會下降太多。所以人們以前認為,肌餓荷爾蒙的水平是由胃內食物的營養成分調節的。食物熱量越高,肌餓荷爾蒙下降越快。

但克魯姆的試驗發現,兩組參試者喝下的雖然是相同的飲料,但因為標籤不同,肌餓荷爾蒙變化大不相同。認為飲品是美味高能的參試者,他們體內肌餓荷爾蒙降低的程度,是另一組認為飲品是健康的3倍。就好像他們的胃也看到了標籤,「求求你,620大卡,這是胖成墩的節奏啊。」

看似直接了當的卡路里進、卡路里出,並不是你想像的那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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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與治療者之間的關係,對治療效果,特別是對安慰劑效果有巨大影響。

開普恰克在一個試驗中,把腸激惹綜合症患者隨機分成三組,給他們進行假針灸治療(不按穴位亂扎)。第一組被放在等候名單上,沒得到任何治療;第二組接受了假治療但醫生在針灸過程中什麼也不說;第三組得到假治療,而且醫生溫和又充滿愛心地安慰患者。猜猜哪組療效最好呢?是的,第三組。

醫生傳遞給病人的溫暖、同情心,對療效樂觀的態度,甚至延長與病人接觸的時間,都可以顯著提高療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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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劑不單指我們喫的藥品和食品。

假手術也是安慰劑,效果比其他形式的安慰劑還好。2014年的回顧綜述發現,75%的假手術有很好的療效。特別是緩解疼痛的手術,假手術和真手術的療效毫無區別。

2015年的《神經學志》中,一種帕金森病的新療法通過腦部手術,把促生多巴胺的病毒移植於腦部。在臨牀試驗階段,這種療法有效改善病症兩年,但試驗以失敗告終。因為同時進行的雙盲對照手術(不植入病毒)同樣緩解病症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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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年的系統回顧發現,安慰劑對於疼痛、噁心、哮喘、抑鬱、恐懼、帕金森等踩在生理和心理神經疾病邊界上的病有療效。

安慰劑的效果不只是想像的,功能性磁共振成像顯示安慰劑和真葯一樣,激活了大腦中的神經介質,如內啡肽和多巴胺,從而調控大腦中管理疼痛和其他感覺的區域。

不同的人對安慰劑的敏感性也大不相同。哈佛遺傳學家凱瑟林·霍爾發現了一種調控COMT合成的基因。COMT是代謝多巴胺的酶。不同類型的COMT似乎決定了安慰劑對個體的影響程度。

有些人天生喜歡擔憂,他們體內往往多巴胺含量高,易緊張憂慮,但記憶力和注意力好;反之,有些人天生喜歡競爭,他們體內多巴胺含量低,記憶力和注意力平時比較差,但在壓力下表現卓越。安慰劑對前者的效果比對後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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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別講一下上文中假針灸試驗的設計者,泰德·開普恰克。他是哈佛大學醫學院「安慰劑研究和療效項目」的創辦人,這個項目也是全球第一個專註研究安慰劑的機構。他不同尋常的簡歷引起了我的注意。60年代時,開普恰克曾在澳門學習中醫。回到美國便在馬薩諸塞州開了針灸止痛診所。後來他被哈佛聘用,做中醫的研究。他試圖用嚴謹科學的循證醫學為中醫找到價值。可惜他失敗了。但因為自己在開診所時確實看到了中醫的效果,他說,「既然同事們都說中醫不過就是安慰劑,那為什麼不深入研究安慰劑呢?」

他經常用針灸做試驗。一次,他給病人隨機分成四組,一組接受真正的針灸治療,一組用激光代替針,一組用接觸皮膚就自動回縮的「假針」,還有一組不按穴位亂扎。試驗結果:這四組療效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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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一句環境對安慰劑的影響。

看到別人用安慰劑治療有效果,自己用後效果會更好。

此處腦補某些銷售技巧、名人、朋友、家人等等,例子太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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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個有趣的現象:價格貴的安慰劑更有效。

杜克大學行為經濟學家丹·埃瑞裏給兩組受試者糖丸來鎮痛。一組看到「葯」的售價是$2.50,另一組看到葯價從$2.50降到$0.10。第一組更貴的葯,對85%的受試者有效,第二組只有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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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醫生開安慰劑,想讓醫患關係上天嗎?

對有些癥狀,既然安慰劑效果真實,又沒有真葯的副作用,醫生為什麼不開呢?醫生不開安慰劑的原因之一,是安慰劑與生俱來的欺騙性。

做了多年安慰劑試驗的開普恰克終於厭煩了總對病人說謊。一天他腦洞大開,在試驗藥瓶上明碼標了 「糖丸」。參與試驗的醫生和病人都懵了,嘴裡唸叨「真瘋了」。試驗結果卻出乎意料的好,尤其是對腸激惹綜合徵和背痛的病人。我猜測,病人雖然不相信糖丸,但潛意識裡對「葯」的條件反射和期望使大腦努力止痛。

亞馬遜可買到一種葯Zeebo,它的廣告語是,「誠實的安慰劑,開闢安全走向健康幸福之路」。用戶總評分3.5星,其中一個打了5星的用戶寫道:

(1)用藥之前: 我覺得」誠實安慰劑「太逗了。我買了它並設計了個人試驗。我用它治療右膝蓋痛...... 我覺得驅除病痛的一大關鍵是能夠自我掌控。而」誠實安慰劑「正是自我掌控的工具。

(2)用藥之後:第一晚它太有效了。第二晚無效。但我相信它是有用的。 它讓使用者開始掌控自己的病痛。 兩個月後我的膝蓋不再痛了。 它成功了。 是的,有些奇怪,但它以一種神祕的方式,讓我信心倍增。

誠實的安慰劑就像魔術師,一邊表演一邊解析自己的魔術。儘管我們都知道祕密了,但還是無法擺脫它的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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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慰劑雖然對心理和神經疾病的癥狀有緩解作用,但對絕大多數疾病都沒有療效。它不能改變癥狀的本因,對器質性病變也沒有作用。誇大安慰劑的效果會很危險。

你無法用你豐富的想像力治癒腦腫瘤,連鼻炎也治不了。發表在《新英格蘭醫學雜誌》上的一篇安慰劑試驗裏,把哮喘性鼻炎患者隨機分成四組:一組吸入「舒喘靈」(常規哮喘用藥),一組吸入安慰劑,一組進行針灸治療,一組對照無治療。前三組治療中,病人均有相似程度的感覺良好。注意了,只是感覺有改善。只有用舒喘靈的那組病人,呼吸功能有所改善。

去年年底發表於英國《國家癌症學院雜誌》上的一篇大規模調查發現,患有未轉移乳腺癌、肺癌、腸癌的患者,使用輔助治療方法,五年內死亡率是常規癌症療法的5倍。輔助治療包括食療、營養素、各種營養補充品、維生素、中醫藥、印度醫、針灸、同類療法、自然療法等等。

一個月前發表在《JAMA腫瘤學》上對近兩百萬癌症病人的大規模調查發現,使用未經驗證的輔助治療,多少會影響病人對常規癌症治療程序的遵守。這些病人的死亡率是完全不使用輔助治療病人的兩倍。作者表示,兩者生存率的差異,來自於使用輔助治療的病人不遵守常規療程。

上文第一位同學對保健品的推薦方式和用語,是給有病的人挖大坑呢。不怕癌症患者喫保健品,心理安慰也挺好,可真別說啥保健品能代替癌症治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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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我們不願意承認,我們的想像、信仰、精神世界,對我們的影響無處不在。影響有多少,至今仍是個迷。

至於安慰劑,引用有位同學的話,「你開心就好」。

就像我另一個同學的口頭禪,「這些啊,都是信仰。」

原文鏈接:安慰劑的神奇:保健品真有效嗎

參考資料:

ncbi.nlm.nih.gov/pmc/ar

nursing.umaryland.edu/d

ncbi.nlm.nih.gov/pubmed

Neural bases of conditioned placebo analgesia.

Overt versus covert treatment for pain, anxiety, and Parkinsons disease.

ncbi.nlm.nih.gov/pubmed Mind over milkshakes: mindsets, not just nutrients, determine ghrelin response.

Use of placebo controls in the evaluation of surgery: systematic review

bmjopen.bmj.com/content

青魚,本科畢業於華西醫科大學口腔醫學專業。海外遊學多年,獲計算機信息工程,投資和實用經濟學碩士學位。 如果能再次選擇職業,希望做一名有正義感和責任心的記者。興趣愛好廣泛,總被宇宙的奇妙震撼著,熱心公益科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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