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薩特傳》,西蒙娜·德·波伏娃著,轉自鳳凰網】

4月15日是法國思想家讓-保羅·薩特逝世紀念日。

1974年春夏季,在羅馬,薩特的眼睛近乎完全失明,失去寫作能力。在波伏娃的建議下,薩特與她斷續展開對談,內容分成若干主題,圍繞薩特一生的各個方面進行。這些對話被收錄進波伏娃所著的《薩特傳》。可以說,這本書是波伏娃與薩特共同的創作,爲研究他們的哲學思想和個人生平,打開了一扇方便之門。

波伏娃與薩特

波伏娃:說到底,你對死是很達觀的。

薩特:但走向死亡還是顯得像一系列被剝奪的過程。

比如說,你知道,我曾是很能喝酒的,我人生的一大樂趣就是痛快地喝它一個晚上,即使在我爲一些客觀原因感到煩惱時也是這樣。現在我再沒有這種樂趣了,因爲醫生禁止我飲酒。

我不太相信醫生的知識;但我仍得服從他。因此有一些人生的樂趣是在我完全被剝奪乾淨之前就已被剝奪了的,而這就是死亡。這種消散就是老之將至。我再沒有一種十分清晰的形成一個單獨的我的綜合性思想,它消散在一大堆活動和微不足道的小事中。這種綜合有一個開頭,但它決不會有什麼結果。

我感受到這一切,因此我現在大不如十年前輕鬆適意。但作爲一個嚴重的事情在一定時刻就會到來——我等待着這個時刻——的死亡,我並不害怕。我認爲它是很自然的。它是同我作爲文化的整個生活相對立的。死亡說到底是向自然的迴歸並肯定我是自然的一部分。即使以這種新觀點和我多年來持有的不朽的錯誤觀念來看,回顧我的一生,我覺得過得還是可以的。這是一種先死的觀點;完全不是垂死的觀點,而是一種死前的觀點。我對自己做過的任何事情都不後悔。甚至對於我應該承擔責任的過失。我往往採取一些相反的做法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波伏娃:這是另一個問題了,但我很想知道你的最大的過失是什麼。

薩特:噢,當前沒有什麼特別重大的過失。但我想我以前有過一些。

波伏娃:總之是有過一些錯誤。這是肯定的。

薩特:是的,是有一些錯誤。簡單些說,我認爲這是一個走向瓦解的生命。一個人的一生決不會從頭到尾都是一致的。倒不如說它......

波伏娃:倒不如說它被耗幹。

薩特:它在消散,它被耗幹。我略去這個耗乾的時期——我並不因此而傷心,因爲這是人們共同的命運——我想我有一段好時光,這是從三十歲到六十五歲,在這段時間我能夠抓住自己,要開始做什麼事也不是很困難。

在這個持續時期,我能夠很好地運用我的自由去做我想做的事;我可以運用和展開某些思想;我做了我希望做的事——也就是說,我寫作,這是我一生最根本的東西。

我成功地實現我七八歲時就渴望的東西。在多大程度上實現了?我沒有去想;但我寫了我想寫的東西,寫了些有影響的書,人們在讀它們。這樣,我臨死恐怕不會像許多人那樣說,“啊,如果我能重新生活一次,我會用另一種方式來度過它;我失敗了;我沒有把事情辦好。”不。我對自己是十分滿意的,我感到我確實成了自己所希望成爲的人。

波伏娃:好的,但我還有一個問題:你頭腦中有沒有閃現過靈魂永生的念頭或精神本質的思想,比如說類似基督徒所想到的那種永生的東西?

薩特:我想這是有的,但這幾乎只是一個自然而然的事實。由於意識結構本身,我很難想象一個我不再存在的時間。一個人在意識中所想象的一切未來都歸回到意識。你不能想象一種意識不再存在的時刻。而想象這個事實表明,意識不僅僅存在於現在,也存在於將來之中。所以我認爲思考死亡的一個困難之處就是,要擺脫意識是完全不可能的。

比如說,如果我想象我的葬禮,那麼這就是在想象着我的葬禮的我。所以我被隱蔽在街道的拐角上,注視着出殯行列通過。同樣,在我很小時,我十五歲時,就模模糊糊地傾向於設想那種永遠繼續下去的生命,因爲只要我想象未來,我就想象自己在那時是能夠看到這個未來的。但這並不很重要。實際上,作爲一個無神論者,我始終認爲,人死後什麼都沒有,除了我曾看到的那種類似永生的不朽。

波伏娃:我想知道你的無神論是怎樣產生和發展的。

薩特:我在《詞語》中談到了,早在八九歲時我怎樣同上帝有着一種友好關係,但這並不是從屬或理解的關係。他在那兒,有時顯現,當他在某一天顯現時,我就讓屋裏放光。他是一隻時時注視着我的眼睛。

波伏娃:你是什麼意思——你使屋裏放光?

薩特:我在《詞語》中談到了我怎樣常常拿着一盒火柴而開始擦劃——當然,點火的次數是有限的。實際上他時常注視着我;我想象着這是一個籠罩着我的注視。但這一切都是很模糊的,同教義問答手冊、同那根本是錯誤的關於直覺的日課沒有多大關係。

我十二歲那年父母在離拉羅舍爾不遠處租了一座別墅,早上我常同隔壁的三個小姑娘一起坐電車去上學,他們姓瑪莎多,是巴西人,在上女子中學。一天,我正在她們的門外等她們出來,等了幾分鐘。突然,一個思想閃現出來,打動了我,我對自己說,“上帝並不存在!”

當然,在這之前我關於上帝的觀念肯定已經有了一些新東西,我已經開始爲自己解答了這個難題。但我記得很清楚,總之,直到這一天,我才以那種一閃念的直覺形式對自己說,“上帝並不存在。”回想起來,我在十一歲就想到這一點,這是令人吃驚的;而自那以來直到今天,也就是說,六十年來,我就再也沒有對自己提出過這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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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收穫》合訂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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