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趙凱榮

馬克思意識形態批判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徹底性。在這種徹底性面前,所有「宗教的、道德的、哲學的、政治的、法的」意識形態等,將統統消亡,甚至包括「一切社會狀態所共有的永恆真理,如自由、正義等等」。

在當代思想界,法蘭克福學派的批判思潮來自於從黑格爾到施蒂納再到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

黑格爾是一個意識形態批判家,他對康德的批判奠定了他在哲學史上的歷史地位。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開篇說:過去,宗教藉助其神聖、法律藉助其尊嚴獲得人們的尊重,現在,一切都必須經由理性批判。黑格爾發展了這種理性同時也開始批判這種理性,當然也開始批判理性宗教(這和人們慣常的理解非常不同)。黑格爾認為必須從教會宗教走向民間宗教;同時,主張理性必須面向鮮活的生活。

黑格爾的批判是不徹底的,關於這種不徹底,佔主導地位的說法是其辯證法的革命性與體系的保守性的矛盾,最終導致體系窒息了方法。實際上黑格爾辯證法本質上就是保守的,是一種「和解」的辯證法,對立的矛盾終將在一個更高的統一體中被解決,這一解決不僅使得對立消融且使原來的對立成了雙方須臾不可缺的東西。黑格爾正是在這個問題上發展了康德的思想:在以主體性為原則的現代,任何主體的單方面勝利,必然是對一切的僭越,相比之下,只有國家纔有可能擺脫單一主體的偏執而真正做到「公允」和「中立」,為此,黑格爾不惜面對現代性壓力反對契約國家。

施蒂納是在青年黑格爾派從宗教批判轉向政治批判時登上理論舞臺的。在《唯一者及其所有物》這部著作中,施蒂納對政治自由主義、人道自由主義、社會自由主義展開批判。對政治國家的批判是青年黑格爾派的共識。黑格爾認為普魯士國家是國家典範,馬克思反對這種觀點,但同時也反對專門對普魯士國家的批判,認為像青年黑格爾派那樣專門針對普魯士國家的批判會犯下嚴重的時代錯誤。鑒於黑格爾的國家哲學、法哲學並不落後於時代,於是,對政治國家的批判就自然轉變為對黑格爾法哲學的批判。而施蒂納對政治自由主義的批判在很大程度上是另一本「黑格爾法哲學批判」。

相比較而言,施蒂納對人道自由主義的批判對馬克思的影響要大一些,本來,無論是鮑威爾「人自身」的人道自由主義,還是費爾巴哈「類本質」的人道自由主義,對馬克思都曾有過一定的影響。馬克思曾一度把「回到人自身」看成徹底性的一個重要方面。然而,對施蒂納來說,正如黑格爾不把「病人」作為「人」而是作為人的一種缺陷和否定一樣,一切個體都將被排除在外。問題是如此明顯,以至於馬克思在1844年也開始批判這種人道自由主義。

費爾巴哈的「類本質」的人道主義認為,每類動物雖然在生物學上是同類,且各有其特點,但這些特點並不能協同地作為一個整體發揮作用,只有人類可以。然而在施蒂納看來,這也同時意味著,擁有「類本質」的人縱然取代了上帝,實質上卻仍然是任何個體難以企及的「新神」。這對馬克思思想轉變有重要意義,使他對費爾巴哈的態度發生轉變,本來他認為,《神聖家族》「對德國思辨唯心主義的批判已經結束」,現在卻不得不再寫一本《德意志意識形態》。重要的是,馬克思揚棄了「類本質」概念而走向「自由自覺的個人」概念。恩格斯晚年更進一步,他認為,當時的無產階級已經接近了這樣一種徹底性:「對職位、牟利,對上司的恩典,沒有任何考慮」。這正是一個真正的自己。

除了非歷史性外,施蒂納的徹底性是如此徹底,以致走向了極端。施蒂納的觀點用一句話概括就是,每個人在現實中都是「中迷者」,都被某種意識形態綁架而不能自已。但對馬克思來說,必須辯證理解意識形態的積極的和消極的方面,任何意識形態並不是從一開始就是對個人不利甚至有害的,恰恰相反,在每次大的政治變革中意識形態總是自覺不自覺成了革命的先導,意識形態對個人的侷限完全是後來歷史發展的結果,並且只有在歷史過程中才能真正獲得解決。

馬克思在《資本論》及其一系列手稿中把這個問題提到了一個很高的高度,個人概念在16—18世紀前根本不可能被提出來,早期人類社會由於生產力水平低下,只有在「人的依賴」關係中人才能存在,只有資產階級工業革命及現代性的產生才使個人獨立自主成為可能,因此,施蒂納的個人概念不過是資產階級或小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儘管施蒂納達到了空前的徹底性,但這種徹底性不可能超越資產階級的利己主義原則。

相反,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將徹底超越施蒂納的這種意識形態界限:一方面,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超越了經濟利益,超越了利己主義;另一方面,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甚至不惜自我批判,必要時甚至不惜犧牲自我。馬克思早在與盧格的通信中就表明過這一立場,這也成為後來共產黨人批評與自我批評傳統的重要理論基石。

於是,馬克思意識形態批判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徹底性。在這種徹底性面前,所有「宗教的、道德的、哲學的、政治的、法的」意識形態等,將統統消亡,甚至包括「一切社會狀態所共有的永恆真理,如自由、正義等等」。由於不瞭解這種徹底性,直到今天,仍有不少學者認為宗教、哲學的思想會消亡,但宗教、哲學這個門類卻一定是不會消亡的。然而,馬克思意識形態批判的徹底性卻恰恰是指向這一點的:「現今的一切社會的歷史都是在階級對立中運動的,而這種對立在不同的時代具有不同的形式」,因此,道德也好,哲學也罷,都是這些對立的產物。但是,「這些形式,這些意識形式」,「當階級對立完全消失的時候」,它們也「會完全消失」。

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科學越是毫無顧忌和大公無私,它就越符合工人的利益和願望」,馬克思對施蒂納徹底意識形態批判也正是建立在這樣一個科學的基礎上。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哲學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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