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匯讀書周報》第1709號第 一、二版「特稿」

(2018年4月16日發行)

聽晚年王映霞憶往談舊

丁言昭

每當我經過復興中路608弄,總會情不自禁地朝弄內看一看。這條弄堂一共只有三幢西式樓房,一號那油漆紅門對著弄口,左邊四扇窗正親切地望著人們,旁邊牆壁上充滿童趣的畫仍然存在,可是我熟悉的王映霞老師卻不在了……

王映霞老師生於1908年1月25日,2000年2月5日在杭州去世,享年92歲。王老師雖然去世多年,但是每每想起與她在一起暢談的情景,想起她與我父親丁景唐、母親王漢玉的友誼,總是非常懷念。

1940年,與郁達夫分手後由新加坡回到重慶的王映霞。

1997年王映霞攝於深圳

初識

1979年11月,我在《中國現代文藝資料叢刊》第四期上,發表了《魯迅和〈奔流〉——紀念〈奔流〉出版50周年》,當中有些細節就來自於王映霞老師。

這個題目是父親布置我寫的,並告訴我應該尋找哪些資料。一天,他說:「過幾天我們去拜訪王映霞吧。」

「就是郁達夫的夫人,大美人?」

父親笑著點點頭,「《奔流》是魯迅和郁達夫合編的,寫文章,要『死』材料和『活』材料放在一起分析、研究,才能寫出好文章。」

那時,王映霞住在上海威海衛路190弄23號,靠近成都路口。1977年的一天,我和父親吃過晚飯,出發到王老師家去。

走進狹窄的弄堂,走啊走,一直走到弄底,才找到23號。沿著暗暗的木樓梯進到二樓前房,在一盞黃燈下,一位高挑的中年女子站在桌邊,正招呼坐著吃飯的青年,「不要客氣,多吃點菜。」說著,用筷子往他碗里夾菜。看樣子,主人家已吃完飯,這個客人剛到。

1996年1月16日,王老師給我的信中,說到此事。她說:「丁老帶了女兒傍晚到威海衛路190弄最後一家的二樓,這兩位來客卻驚動了我們正在吃飯的人。(座上還有一位是杭州來的嘉利的同事鍾元,他在杭州工作)。」接著王老師又感慨地說:「現在,這幢房子已因拆造大橋而去掉了。前年我走過時望了一眼,真是人去樓空。」

因為此前,王映霞曾經趙景深先生介紹,上我家來過,所以抬頭看見父親,連忙走過來,柔和地說:「你們來了,請坐,請坐。」我看著她,往日美麗清秀的臉龐,雖然增添了細細的皺紋,但以她的風度、氣質,仍不失為一個大美人。

父親和她聊天,我靜靜地在旁邊聽著,他們海闊天空地說著,我心裡著急,想,你們怎麼還不談到《奔流》啊?等王老師談興濃時,他們才說到《奔流》之事。回來的路上,我問父親:「你怎麼一開始不奔主題啊?」「這叫說話的藝術,好好學著點。」

王老師的家,離我上班的上海木偶劇團很近,騎自行車幾分鐘就可以到達,於是我經常上班時,一溜煙跑到她家去,然後一眨眼又回到劇團。

我們談魯迅、談郁達夫,談上世紀30年代文壇情況,談她小時候的趣事……每次從王老師家回來,心中總是充滿了歡樂,裝滿了知識。我老覺得她不會變老,永遠那麼精力充沛、口齒伶俐、紅光滿面、手腳靈便,走起路來比我還快。

1989年4月,本文作者與王映霞(右)合影。

細說「風雨茅廬」

我和父親後來又幾次到王老師家去,說起她與郁達夫1933年清明以後移家杭州,自築「風雨茅廬」,魯迅為他們寫過一首詩的事。1980年3月7日、8日,香港《文匯報》發表我與父親合寫的文章《王映霞談魯迅給她的詩》,用筆名「胡元亮」,滬語即「父女倆」,「胡」是父親的母親胡彩庭的姓。當時我們家裡沒有這份報紙,父親說,你去向柯靈伯伯要,他家裡肯定有。父親說得一點兒也不錯,果然我去他家,一拿就拿到了。

這首詩後來有人加了個題目:《阻郁達夫移家杭州》。當我們請王老師談談魯迅先生1933年12月30日送她「四幅一律」的條幅的情況時,她的雙眼放射出愉快的光芒。

「我第一次見到魯迅先生是在1927年10月5日,那時他剛從廣州到上海,自此以後,就經常去魯迅先生家。」接著王老師詳細地談了整個經過。

我與王老師相差兩代人的年齡,所以每次問及郁達夫的事,總有點不安。有一次,我悄悄地問她兒子鍾嘉陵:「我老問你媽媽關於郁達夫的事,她在意嗎?」「沒關係,她現在對一切都無所謂。」以後每次去,我們總是隨便地談起郁達夫和他同輩的老作家,如蔣光慈、吳似鴻、丁玲……使我獲得許多知識。談完後,我問:「王老師,你為什麼不寫文章呢,多有趣啊!」她總是笑笑,說:「你要寫,你寫吧,我可不願寫。」

後來我真的寫了一些關於郁達夫和王老師的文章,有《何似舉家游曠遠,風波浩蕩足行吟——關於魯迅作〈阻郁達夫移家杭州〉詩中的幾個史實補正》《郁達夫和「風雨茅廬」》等等。

就在此時,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兼副總編輯樓適夷給父親寫了一封長長的信,意思說,你為什麼要女兒去研究王映霞?起先,我根本不知道這件事,直到我有一年去北京,正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幫助搞《魯迅全集》注釋工作的包子衍先生請我吃飯,我才得知。包老師對我說:你可以研究的人物多的是,樓先生讓我對你說,王映霞是茅坑裡的石頭,又臭又硬。你不知道,她在重慶外出吃飯時,總有幾個穿國民黨軍裝的軍官陪著她……

回滬後,我告訴父親,父親笑笑,並不說話,只是把樓適夷的信給我,當時我接過信,並不去看,只是隨手一放,現在也不知道放哪了。我想,樓先生說的重慶那些事可能是真的,但是也很正常啊,那時,王老師已與郁達夫離婚,1942年4月4日與重慶的華中航業局經理鍾賢道結婚,證婚人就是國民政府駐美大使王正廷。因為鍾賢道是王正廷的得意門生,王正廷又是他們倆的介紹人,來參加的人大部分是國民黨的高官啊。我想,你越反對我研究,我就越要研究。

接著我寫了《聽王映霞老師談吃》《我記憶中的魯迅和許廣平》《你們好,我的新朋友》《王映霞的第一本書——〈我和郁達夫〉》《王映霞談邵洵美》《王映霞為蔣光慈介紹女友》《王映霞·王瑩·池田辛子》等文章。

王映霞晚年的和諧家庭

一個人的長壽,除基因外,最重要的是與和諧的家庭有關。王映霞老師與郁達夫離婚後,與鍾賢道先生結婚,我叫他鐘伯伯。他是位心地善良、為人忠厚的知識分子。

結婚時,鍾伯伯對王老師說:「我懂得怎樣能把你的已經逝去的年華找回來。我們會有一個圓滿的未來的,請你相信我!務必要相信我!」後來他們生了兩個孩子鍾嘉陵和鍾嘉利,生活得很美滿。

  王老師1952年12月被囹圄生活20天,後又無罪釋放。當時把鍾伯伯急壞了,四處打聽,接著又想方設法給妻子送東西。在裡面,王老師沒哭過,因為她相信自己是無辜的,可是看到親愛的丈夫在門口接她時,眼淚忍不住嘩嘩地流淌下來。

  鍾伯伯很會體貼人,在國際飯店開了間房,讓愛妻安安靜靜地休息幾天,然後兩人到蘇州、無錫、常州、鎮江、南京、揚州旅遊了半個月。王老師覺得像在度蜜月,幸福極了,終生難忘。

鍾伯伯對妻子是言聽計從。有一回,我在她家裡為注釋《達夫書簡》而忙著,只聽得王老師對鍾伯伯說:「去做點湯糰給小丁吃。」

「哎!」鍾伯伯答應著,連忙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箱子,取糯米粉。過一會兒,熱騰騰、香噴噴的兩碗湯糰端了上來,我忙去接,王老師說:「你別動,讓他端。」

  鍾伯伯說:「我來,我來!」

  「鍾伯伯,你的呢?」我問道。

「我有,我有。」說著,走到後間去了,也不知道是真有,還是假有,因為我不好意思跟著他到後間去瞧個明白。

這使我想起王老師曾對我說的一件事情。她告訴我,每次燒水鋪蛋,總是她吃蛋,鍾伯伯喝湯。也許,鍾伯伯到後間去喝湯了。

1980年11月19日鍾伯伯因病去世。王老師無限悲傷地說:「他實在是一位好丈夫、好父親、好外公,我和他共同生活了38年,是他給了我許多溫暖、安慰、幫助的38年。」

王老師的一雙兒女非常孝順,哥哥在深圳、妹妹在杭州。父親去世後,他們倆不是把母親接到深圳,就是接到杭州與他們一起生活。王老師非常熱愛生活,房間里總是打掃得乾乾淨淨,床被疊得整整齊齊,而且經常換新床單。我有一次去,看到床單是白底上大紅的圓圈圈,沙發扶手上是紅和白色直條子的毛巾,可好看了。我說:「這床單和沙發上的毛巾是新換的?真好像走進新房。」

「這是我前幾天經過布店,櫃檯上一塊白底紅圓點的布吸引了我,那圓點好像是鍾賢道眼鏡片上的閃光點,又好像是我小外孫和小孫孫衣服上的紐扣。我一步跨進布店,就買了許多,我用它做條新床單,與沙發上的紅白條子的毛巾相互輝映。」王老師說。

她從來不買名牌的衣服或包。有一次,王老師約我陪她到城隍廟去買包,說她幾天前買的包被女兒拿去了。那時,她家門口有一輛24路電車,直達城隍廟。我陪著王老師東逛逛西望望,忽然王老師指著一個黑包,說:「就是這隻。」我一看,價錢不貴,10元之內,不過式樣很大方。

王老師每天都穿得很鮮亮,很得體,很有氣質,看上去就是一位有文化的老人。有一次,她寄給我一張照片。我看了眼前一亮,王老師穿了件粉紅加翠綠大花的襯衫,一般人家會覺得太「鄉氣」,可穿在她身上很美。衣服美不美,要看是什麼人穿的,對嗎?

1993年1月,王映霞(左)與丁景唐夫婦合影。

王老師和王老師

王老師愛好拍照,我們經常在她家門口拍,因為她家隔壁是所幼兒園,牆上畫滿了卡通圖案。

王老師還愛寫信,每次信中總忘不了說:「向你爸爸媽媽問好。」給我的信中說:「爸爸媽媽都好,他們寫信也怕煩了,只有我,永遠不怕煩,而且總在清晨半夜起來寫,像現在才兩點鐘,我就在為你寫信,要不要看隨便你。我是有那麼多的精力呵!」(1996年1月22日王映霞致丁言昭)

受王老師的鼓勵,我媽媽一改十幾年不寫信的習慣,居然也寫起了信。我媽媽叫王漢玉,也姓王。爸爸常說,這兩位王老師可要好了,不是你來,就是我去,吃過來,吃過去。王老師說:「我在你媽媽家裡也不知吃過多少頓飯,現在已經算不清了。」(1996年1月9日王映霞致丁言昭)記得有一次,媽媽看到王老師穿了一條棉褲,覺到顏色很好,式樣也挺滿意的,便問這是哪裡買的?誰知第二天,王老師拿著新棉褲送到我家來了。

「映霞吾友雅囑」

1988年,父親為王老師寫過一幅字:

青山繚繞疑無路

忽見千帆隱映來

錄北宋王安石詩句以應

映霞吾友雅囑

景 玉書

1988年6月10日於滬上

「景玉」是父親將自己和母親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他經常自稱景玉公,一些篆刻名家為他制過好幾方印章。

父親為什麼寫這幅字呢?我有點記不起來了,可是在另外一幅字上,我找到了答案,那是1988年1月父親在安徽滁縣寫的。

1987年冬,余偕淙漱養病琅琊山野。一日,接三女自滬寄來家信,謂1988年1月25日(舊曆丁未12月22日)為王旭姑母八秩壽辰。乃書宋人王安石《江上》一詩以祝:  

  江北秋陰一半開

  晚雲含雨卻低徊

  青山繚繞疑無路

  忽見千帆隱映來

        景 玉書

1988年1月於滁州琅琊山野小築

「淙漱」是母親的另外一個名字,「王旭」是王映霞的名字。外人可能不太知道。

從父親寫的「王旭姑母」、「吾友映霞」等字眼來看,父親完全認可我與王老師忘年交的來往,並沒有因為樓先生的反對而阻止我們的來往。記得1980年代初,我為王老師的書《達夫書簡》做注釋、1990年代初我為王老師寫傳時,父親也出了不少力,做了許多工作。王老師為了感謝父親,送給他一把她外祖父王二南的扇,後來好像轉送給補白大王鄭逸梅先生了。

父親有時會請教王老師。1996年1月12日父親寫:「你記起一些事,可我忘了。我這人隨隨便便,是自己人,直來直往。如要回憶,我也記不起,是你為嘉莉(利)印江山縣地圖托趙景深先生(真是個大好人)介紹來的。不知是不是?」「還要問一個地名,我1944年春第一次到杭州,領導浙大的學生抗日工作。舊浙大在學院路、大學路,還是將軍路,還是場官弄?離開你們『風雨茅廬』很近的。」最後又說:「你的筆頭靈快,隨手寫幾句答案給我。這次,出了兩道題目,徵求答案。下次再出×道題目,徵求解答。」下面署名「景玉公」。

1996年1月16日,王映霞在給我的信中,詳細回答了父親的問題。她說:「嘉利由於寫江山市地圖,第一次踏進丁家的門。這是對的。我和趙景深先生較熟,當年他和北新書局李小峰的妹妹結婚時,在從前的四馬路振華旅館,我還去吃過喜酒。」接著又回答另一個問題:「1944年的舊浙大,是在大學路上,旁邊就是浙江圖書館,再旁邊,是我們住過的庵堂,再旁邊,就是後來的『風雨茅廬』也就是場官弄口,你曾去拍過照片的(王旭界),這些答案對不對?」

最後,王老師加了一筆:「現在是16日清晨四時。」哇,王老師居然清晨起來給我們寫信,好感動啊!

王老師在我為她整理的《王映霞自傳》里說:「如果沒有前一個他(郁達夫),也許沒有人知道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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