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頂層設計與基層探索、居家養老與社區養老,將養老、醫療、康復、臨終關懷等置於大健康的框架下,新型養老服務體系勢在必行

在今天的中國,養老產業究竟在以何種姿態生長?作為普通人,我們擁有哪些可能的養老選擇?

近十年,在國內養老行業,「9073」這個數字組合被反覆提起。泛而言之,90%居家養老,7%社區養老,3%機構養老——即社會養老的服務體系由居家、社區、機構三方力量共同支撐。

「9073」的概念最早出自上海2007年1月頒布的《上海民政事業發展十一五規劃》。2011年,國務院印發「十二五」規劃,提出加強「以居家為基礎、社區為依託、機構為支撐」的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建設。2017年2月28日,「十三五」規劃也基本沿用這一養老格局,但對養老服務體系的表述進行了微妙的調整,在「居家為基礎、社區為依託」不變的前提下,機構的作用由「支撐」變為「補充」,並納入了「醫養結合」的概念。

可見,在現代老齡化社會,養老模式與觀念的轉型勢在必行。在人們熟悉的居家與機構這兩種選擇之外,嵌入式的小型社區養老機構、居家養老服務悄然生長。從家庭養老轉型為「社會化支持服務養老」,作為新興事物,社區居家養老服務的探索走過了怎樣的路?

「社區營造」意識萌芽

◇◆◇

「養老這個行業,2016到2017年,整一個社區養老形勢突然變化,就是風起雲湧的一年。」

說「風起雲湧」時,王艷蕊字字重音。她算得上是國內社區養老的先行者之一,從2006年至今,其創辦的「樂齡」(全稱「北京市樂齡老年社會工作服務中心」),對社區綜合為老服務的探索,已經在數度嘗試、失敗、再調整中走過了11年。這個風起雲湧的社區養老潮流,她自然深卷其中。

那天,正值樂齡一年一度在北京市石景山區民政局的支持下主辦的「老少攜手走重陽徒步」活動,王艷蕊早上剛從澳洲養老考察回來落地,就直接趕到活動現場,忙得不可開交,好不容易坐定,語速還維持著趕事的匆忙。

談話間,窗外是熙熙攘攘的上百位老年人與小部分家屬,陣勢可觀,大多身著印著樂齡標誌的綠色T恤。更放得開的,一頭銀髮戴上賣萌的動物發箍。更遠一點的舞台上,阿姨奶奶們隊形整齊地表演著水兵舞、交誼舞,從頭飾到妝容、服裝全副武裝,認真不苟。在這樣的氣氛里,年齡似乎失去了辨識身份的標籤性。

參加「樂享銀齡」公益徒步活動的老人 圖 / 本刊記者 梁辰

老人圍成一簇一簇,彼此間顯然熟絡。他們基本組隊結伴而來,隊伍單位是社區——問及參與徒步的老人時,他們會說,「我是八角南路的。」「我是楊庄中區的!」

「社區營造」這個概念,王艷蕊是2004年左右誤打誤撞接觸到的。2000年,她從法律界轉行進公益領域,三四年後輾轉進入一家做社區發展的NGO,主要工作內容就是組織社區參與培訓。也是從那時起,王艷蕊真實了解到老年人社會參與度下降、被「隔離」的處境。

儘管生理年齡是判定老年的一個簡單易行的指標,比如世界衛生組織將65歲以上的群體視作老年人,但在長期研究老年心理學的北京大學副教授張昕看來,年齡並不是界定「老年」的唯一標準。社會關係與角色,也是判定老年與否的重要指標。進入老年階段,通常也意味著社會關係的變化。

「為什麼我們說退休之後適應很難,就是因為覺得工作單位不要我了,我是不被需要的。老年人除了有親情的需求之外,還有一種被需要的需求,這也是很重要的。」張昕說。

一邊做著社區參與培訓,王艷蕊做養老服務的想法也漸漸萌芽。最先試點的是天翔社區,但項目落實前,缺錢少人,居委會保持觀望。王艷蕊決定先從調研做起,看看社區老人都有什麼需求。

王艷蕊帶著一些志願者開始走門串戶。結果不如人意,比如不少老人說「我需要一個保姆」——這超出了他們的能力範圍。如今王艷蕊反思,需求調查太容易受到調查者與被調查者雙方的認識局限,而且他們的真實需求往往會被隱藏在「他們以為自己需要的」背後。如果設計本身就有問題,那麼調查出來的需求也會和現實大相徑庭。

那時王艷蕊沒想更多,雖然一般老人的其他需求暫時沒法解決,但窮和孤獨都是她已經看見的,那就先著眼於經濟困難和空巢孤寡的那部分老人吧。對於前者,她設計了一個手工項目,組織一批沒有任何收入的老年婦女做手工,再將產品義賣。針對後者,當時的她則是開展了最老套的青年志願者上門探訪活動,每周一次和老人聊天。

浙江杭州福利中心,趙奶奶在和機器人「阿鐵」互動,房間里一位護工在給老人餵食

老有所用

◇◆◇

初衷很美好。但如今回頭看,執行下來,王艷蕊不太滿意。手工義賣項目儘管表面上做到了沒有資助也能收支平衡,但直到今天,它也沒太能持續,由於涉及製作、銷售等太多環節,老年人年紀大了,組織管理、規模量產都有問題。青年志願者的招募更是非常不穩定,去一撥換一撥——「根本不能支持到這個老人,還打擾人家,每周末還得等著你。說要幫老人打掃衛生,老人也不好意思。我覺得不能這麼做,那這事就別做了。」王艷蕊說得乾脆。

後來,是那些老人自己說,我們不要全靠別人,只要別得病,自己組織起來唄!老年互助小組成立了,結伴組織探望、搞活動。

事實證明,老有所用不是一句空話。一位喪親的老奶奶,曾被列為重點陪伴對象,哪怕有青年志願者一兩個月的上門拜訪,老太太也沒從悲傷里走出來,一聊到老伴就哭。後來互助小組成立,老太太也參與,主動幫別的老人量血壓、開導別人,精神狀態就有了180度的大轉變。

助人者終助己,這句話放到老年人身上依舊沒錯。王艷蕊樸素的想法是,「在這種幫別人的過程中,讓他們自己完成退休以後生活的價值。」

看到老年人的狀態變化,王艷蕊開始尋思著把互助小組穩定下來,要求他們選出組長,也申請到一些項目小額資助社區活動,成立「樂齡合作社」,定期獎勵優秀志願者。由試點社區再推廣,她又找到其他居委會主任,從一個社區到十餘個社區,成立了二三十支小隊。

2011年12月,「十二五」養老相關規划下發,面對中國日益嚴重的老齡化問題,「以居家為基礎、社區為依託、機構為支撐」的社會養老服務體系建設正式在國家層面被表述。隨著政策下行,各地基層政府機構有了完成規劃的任務壓力,但怎麼做、誰來做都是問題。

那些五年前王艷蕊以為是失敗的經驗,卻讓樂齡打好了社會企業的組織基礎,也讓她在石景山區攢下了人脈資源。當年手工義賣項目的成敗不論,但確實得到了社區居委會、區老齡辦主任的認可——至少,他們從這些踏踏實實總結教訓的項目里,看到了王艷蕊提供專業服務的真心。很快,廣寧街道想做日間照料中心的消息傳到了王艷蕊這兒。

六年前,對於社區養老,入場選手寥寥無幾,競爭遠不似今日熱鬧。「當時沒有人願意做嘛,確實沒有企業,他們也不覺得這是能掙錢的事。」王艷蕊這樣形容當時這個與政府合作的機會。廣寧街道騰出了利用率較低的空間,樂齡的第一家社區日間照料中心成立了。

北京樂齡老年社會工作服務中心主任王艷蕊與參加「樂享銀齡」公益徒步活動的老人合影 圖 / 本刊記者 梁辰

社區養老驛站的悖論

◇◆◇

樂齡的廣寧街道日間照料中心面積不大,總共六張床,如今是滿員狀態。

中心成立之初那一兩年,不允許過夜,只接收日托服務和上門照料服務。據北京清城同衡大健康科技研究院研究中心主任成梅介紹,當時,業內對社區養老的普遍理解是「社區養老不能過夜」,理所當然地認為「社區離家近,早上家人把需要託管的老年人送進來,傍晚下班接回家」是最理想的方案。因此,作為居家與機構養老之間的過渡性解決方案,社區養老驛站只接收日托,以區分社區與居家、機構。

王艷蕊最開始做日間照料中心,也遵守這一業內規則。但問題很快在實踐中暴露了:開業不久,有位阿姨主動表示,希望把阿爾茲海默症的老父親送到他們這來。儘管家裡請保姆、姐妹幾個幫忙輪流看,但由於還有一位失能卧床的老母親,加上她得時常外出看自己的孫女,實在力不從心。

送來沒兩天,阿姨說「我不行了」——她家住三樓,每天早上把老爸從家裡扛出來,晚上再扛回去,太費勁了。老人本來眼睛就不好,下樓梯容易摔,加上阿爾茲海默症,要引導他走200米都絕非易事。

「我能不能幹脆送到你那去全托?」阿姨請求王艷蕊。這不是特例,長期關注社區居家養老的成梅也證實,日間照料最大的問題就是從家到社區這短短一段距離的接送。「一開始我們借鑒國外的社區養老模式,但國外沒有這個問題,因為他們的社區日間照料中心都有車,而且居民住獨棟平房的多,每天由社區的護理人員往返接送,比較方便。但我們國內一般沒有這個條件,車、人都不夠。」

於是悖論出現了:那些能方便地走到社區養老機構的活力老人,其實並不真正需要日間照料中心。用成梅的話說,「不過是多了一個活動場所打麻將、搞活動嘛!如果收費,哪個活力老人會去啊,找別的免費場地不是一樣玩?」沒有願意付費的客戶,也就沒法創收、維持運營成本,自然不是可持續的模式。而真正對日間照料、託管服務有需求的,都是有失能失智老人的剛需家庭。

「真正的需求不是調查出來的,也不是寫問卷寫出來的,而是真正通過服務去測試出來的。」王艷蕊哭笑不得地舉例,「你如果去做問卷調查,問老年人需不需要老年餐桌,90%的老人都會說要。但真正辦起來後,會發現買單的可能只有不到50%。這50%,才是真正的剛需。」

團隊討論來討論去,最終決定,在原來居家上門護理、老年餐桌等服務的基礎上,逐漸開放短期的全托。自此,「好多需求就來了。」自從2012到2013年逐步調整模式後,樂齡也開始有了一部分收入。與普通的養老機構類似,每月收一定的床位費和按等級評定的護理費、餐費等,但兩千到四千的價格是市場價的一半,只能維持機構運營,而有需要的家庭也願意出這筆錢——其他機構要麼不願意接收,要麼太貴,要麼太遠。

2017年10月21日,北京朝陽區養老服務指導中心,護工穿著統一的服裝,互動教學,一名護工扮演老人,另一位則在一旁演示怎樣護

對老年人需求的理解的變化,也貫穿整個國內社區養老服務行業的變化。據國家民政部歷年發布的官方數據,2011年與社區養老相關的機構、設施、床位數量等各項都尚未進入報告項目,依據十二五規劃,2012年起才開始將「社區留宿與日間照料床位」納入統計——19.8萬張。

那時,機構仍是養老服務的「支撐」,並以床位數量的建設為指標。2012年的19.8萬張「社區留宿與日間照料床位」,隨著2013至今各省市頒布《社區居家養老服務條例》,到2016年,已變成322.9萬張,五年間增長了16倍之多。

據民政部門相關數據顯示,十二五期間的養老床位數量雖然得以快速增長,但很多床位都建在郊區或技術配套不完善之地,空置率也很高。實踐證明,太偏遠的地方,環境再好也住不滿;位置好的,常年爆滿又排不上床位。就近養老還是絕大多數人的傾向。十三五規劃將機構養老由「支撐」改為「補充」,也足可看出政策微妙的轉向——針對失能、半失能老人,盡量提高護理型床位的比例,由抓數量改為調結構、提質量。

儘管運營成熟程度不一,至少如今,北京、上海、廣州、長沙、南京、青島等許多一二線城市都已有不少社區居家養老機構落點,少部分規模等級較低的小城市,類似的養老服務也悄然萌發。

「以農村包圍城市」

◇◆◇

「為什麼不是長沙?」

聽說孫潔要在湖南郴州開始居家養老創業,她身邊所有人的第一反應,都是驚訝。

比起郴州,長沙的優勢顯而易見:省會,孫潔最熟悉的城市,從政策、經濟、人脈等各方面來看,都應是首選。但當時,已在養老行業打拚兩年多、並迅速晉陞為集團副總的孫潔有自己的根據:「2012年全國老齡委20個居家養老服務信息平台試點,湖南省有兩個,一個在長沙市雨花區,另一個就在郴州市蘇仙區。」此外,三四線城市的市場相對空白:「以湖南而言,大部分三四線城市還集中在發展機構養老上,社區養老和居家養老專業團隊都較為落後,有的城市一家都沒有。與其在大城市和同行搶資源搶得頭破血流,不如轉戰三四線城市。」孫潔戲稱這是「以農村包圍城市」。

險棋不險,孫潔想好了,何況就算輸,她損失的也不過是註冊民辦非企業單位的5萬塊和一年時間。這也是她選擇居家養老服務而非機構或社區的原因:居家養老服務,主要是上門為有需求的老年人做護理、清潔、助醫、助浴、助餐、康復訓練等服務,按項目與時間收費,只需要服務人員,不需要固定的大面積場地,服務時間靈活、費用全預付,因此投資成本相對低、回報周期也短。

2015年,孫潔初至郴州,第一件事是對當地政府架構與社區居家養老情況摸底。從參觀蘇仙區城市居家養老服務信息中心開始,到跟著百度地圖逐個考察當地已有的社區居家養老活動中心,再到閉關寫出在蘇仙區開展居家養老服務的可行方案,當時連名片都沒有的孫潔,揣著一份方案書就敲開了蘇仙區民政局老齡辦的門。最先拜訪的是主管居家養老工作的科長,科長感興趣,再把她引薦給老齡辦主任、民政局局長,再是一上午同時面對三位領導的介紹陳述、問題探討……

機會終於降臨:局長給了她三個月考察期,任務是三個社區居家養老服務活動中心和70名政府購買服務對象。

很快,孫潔組建團隊「坤元」,挨個走訪服務對象,評估需求、建檔、當場完成服務預約,通過各種方式招聘護理員——包括向社區主任諮詢、聯動對社區情況熟悉的低保戶、貼小廣告、利用當地人才市場、在網路平台發布招聘消息、和小區麻將館及便利店老闆娘聊天。各服務項目招到合適的護理員後,專業培訓,考證上崗。護理員的招聘,向來是養老行業里最頭疼的環節,但孫潔說,坤元從未出現過「人荒」。

僅用了一個月,孫潔就憑服務的專業與高效通過了領導們的考核,順利拿到政府購買服務項目。三個社區變成46個,70名服務對象變成1599人,從提供服務方,到代表轄區建言獻策,再後來,從郴州到衡陽,再做回長沙……

風起雲湧

◇◆◇

孫潔明白,許多人聽到「政府購買服務」的第一反應就是「您肯定政府有人吧」,但從完全陌生的郴州起家走到現在,她覺得自己足以證明清流的存在。簡政放權大勢如此,「把政府不該管的交給市場」,她是其中的受益者。

其實,業內有個公認的說法,做養老不掙錢,至少掙不了大錢——別看存在諸多政策紅利、老齡化社會對養老服務的潛在需求巨大等利好因素,但它的公共事業性質、人力成本等很大程度上決定了它的盈利空間有限。加上養老是個服務於高風險人群的行業,風險與質疑,這幾乎是每個養老從業者必須面對的。

因此,多多少少,選擇進入養老行業,都需要一些解決社會問題的責任感,甚或是與自身經驗相聯繫的痛感。

首當其衝地承受著這波養老壓力的中國第一代獨生子女「80後」們,有不少像孫潔一樣的中青年,選擇養老創業,希望將切身痛點變成為社會解決問題的事業。這個「80後養老事業聯盟」里,幾乎涉及到了養老的各個環節,從投資到養老建築設計、風險控制、金融、旅遊、信息平台建設、智能化設備。

聯盟成員駱培濤的領域,曾是工業體系內部管理的風控,如今轉而投身養老,相信通過規範化服務流程細節,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意外事故發生率、減輕運營方的風險責任。養老這個朝陽產業,一邊是還在探索可持續運營模式,另一邊,配套的服務管理標準急需規範。

當記者驚訝於養老產業的觸角竟已伸及如此細微的領域時,駱培濤笑:「有人說,養老產業大到什麼程度呢,除了生育,什麼都能做。」

2017年10月12日,北京,東城區鼓樓苑社區養老驛站,兩位居民體驗按摩椅

而在社區居家養老領域,尤其近兩年,隨著政策的傾斜,入場競逐者幾乎是爆髮式增加。王艷蕊所說的「風起雲湧」,與去年《北京市社區養老服務驛站建設規劃(2016-2020)》的出台有關。根據規劃,北京市計劃五年內在城六區建設1000家社區養老驛站,其中城市社區542個,農村地區458個,並以各區完成建設指標的數量與質量作為績效考察,給予相應獎懲措施。2016年度,全市的建設計劃是150家,公建民營、政府購買項目招標,是這類政策主導型產業常採取的形式。

王艷蕊一下感受到,「突然就有很多企業都在接了。」以前是沒人願做,現在風雲突變,各色人等粉墨登場。有背景硬的,大規模圈點佔地;不差錢的,砸錢投入,不在乎投入與產出比,也不在乎行業是否健康發展;甚至還有利用圈點玩互聯網概念、忽悠上市投資的。

當然,無論背景如何,只要在探索持續發展的模式、做實事,行業整體起來了也是好事,但王艷蕊最怕的是行業生態的破壞,「能良性競爭其實是最好的。我們控制不了別的,只能把自己做成最專業的,讓別人向我們學習。」

整合性照顧

◇◆◇

成梅如今不太喜歡將「養老」單拎出來說事了,只是為免對方理解不了,她會字斟句酌地做個妥協,在「養老」一詞後面加個「或者說長期照護」。

從事多年養老政策研究的成梅,經常和研究團隊一起討論:究竟什麼叫養老?那些具備自理能力的健康活力老人,哪裡需要養呢?那不過是人生進入了新的階段。真正稱得上傳統意義所謂「養老」的,其實是針對失能失智老人的長期照護。但長期照護的概念,並不只適用於老人,殘疾人、兒童、年輕人等各類人群的身體狀況處於需要照護的階段時,都可能需要這種照護服務。

在國外,與之息息相關的一個概念叫「整合性照顧」,可以理解為將不同的照料資源加以整合,使處於碎片化照料中的個體達到健康和社會照料的理想化水平。「整合性照顧」實際上是將醫療護理、康復護理、日常生活照料、臨終關懷等都置於大健康的框架下,根據每個階段的身體健康狀況匹配所需的照護服務,這才是最佳的公共資源配置模式。比如,患者在醫院接受完急性期的治療之後,可以轉到醫療技術中等但收費較低的護理院進行亞急性期的康復護理;等到慢性康養階段時,再轉入以護理為主、醫療只作為必要補充的長期照護機構。而人們習慣說的「養老」,便可納入「長期照護」的概念中。

如今,在各種行業內部討論會上,養老產業研究者越來越喜歡將「整合」「體系建設」「頂層設計」這些詞掛在嘴邊。碎片化存儲於各醫療、養老機構的健康數據,需要統一的信息平台整合;居家、社區、機構養老之間的關係,也需要調整和優化;而這些都需要一個完備的頂層設計來統籌。

2017年10月21日,北京,北京雙井恭和苑養老院,小朋友圍坐在中間玩遊戲,老爺爺老奶奶開心地揮舞著雙手

成梅透露:「近幾年,很多地方政府都在積極探索長期照護保障政策在當地的頂層設計和政策落地,各種創新型的模式正在逐漸湧現。參考國外經驗,在這個整合性服務體系的建設中,老年人之外的殘疾人、青少年等,有這種服務需求的人群,也有可能都被整合進來。」

錢從哪來?配套的「長期護理保險」,已經被提上了政策日程。早在2012年,青島等市已率先自發開始長期照護險的試點;2016年7月,人社部發文,針對失能老人的長期照護,在全國15個城市試點長期護理保險制度,北上廣之外,也包括蘇州、南通、寧波、徐州、成都等市。

儘管各地模式不同,但基本流程都是通過評估參保人的失能程度,每月可報銷一定額度的長期護理服務費(或直接享受服務、不給予現金補助),服務由保險定點目錄內的機構提供。也就是說,未來隨著地方經驗推廣到國家層面,在現有的五險一金外,「長期護理保險」很可能將成為「第六險」。

無可取代的情感需求

◇◆◇

無可否認,具體到個人案例上,養老終究是每個個體與家庭自身的責任。沒有任何一家機構能完全代替親人的情感慰藉,至多提供解決照護剛需的服務工具,或是暫時的老年社交庇護所。

樂齡南里社區養老驛站就設置在社區門口,附近公園、超市、醫院都有。地方不算特別大,單一層,一個大公共用餐區,四間房、15張床位。如若遇上沒活動安排的日子,養老驛站最熱鬧的時候,就是早中午三餐飯點時間。需要坐輪椅的老人由護理員幫忙從床上坐到輪椅上,再一個個推到餐桌邊。通常,完全失能、說話也已囁嚅不清的幾位老人會被安排在一桌,方便護理員餵食。

旁邊另一桌,則幾乎承包了全屋所有的聲音來源。嗓門最大的是張叔,也坐著輪椅,但比起周圍70到90歲的老人,五十多歲的他顯得年輕,只是雙眼凹陷,深重的黑眼圈乍一看叫人心裡犯驚。他愛說話,尤其愛跟人抬杠。

正值國慶放假鄰近,驛站的人少了不少,能說話調笑的只剩同桌吃飯的馬爺爺和胡奶奶。馬爺爺身板高、藍色襯衫看起來倒也乾淨斯文,但偶有失智癥狀,聽不出張叔哪句話真哪句話假,只當都是故意挑事,便也不依不饒地回嘴,氣急時惱得抄拐杖。

74歲的胡奶奶坐他倆對面,行動雖已遲緩但還能慢慢走動,腦子仍清楚得很,常被對面的景象逗得大笑。實際上,不只是胡奶奶,餐桌邊所有人——小胡站長、護理員阿姨們——都笑成了一片。

「你別說,他要不在這,平時也沒別人說話了,也怪冷清的。」滿眼笑意地對視之後,胡奶奶側過臉來說了這麼一句。

中午,馬爺爺的女兒來看父親,帶著孫子和孫媳婦。馬爺爺眼睛笑成了縫,機靈地用含混的聲音誇了兩個字:「漂亮!」所有人又笑成一團。

初來乍到的人,大概會誤以為這就是養老驛站的常態了。五分鐘左右,家屬走了。時鐘的指針一圈圈移轉,熱鬧的時刻逐漸流過,代之以集體午睡起伏的呼吸聲。靜默的午後,陽光從驛站的玻璃門外斜照進來,從走廊幽深處,馬爺爺拄著拐杖,緩慢地、一聲不響地走向了被陽光照亮的前台。他在前台前的接客椅上慢慢坐了下來。面前,是一台奶白色的電話機。

養老驛站午休時間,輕微失智的馬爺爺獨自拄著拐杖走到了電話機前,想給孫女打電話

就在他把手顫巍巍伸向話筒之時,小胡站長發現了他,急忙忙跑了過來,假裝隨意地擋在馬爺爺和電話機之間。「爺爺,又想給孫女打電話啦?」

連哄帶勸,小胡捏著嗓子一口一個誇,讓馬爺爺假裝小胡就是他閨女,婚禮也邀請他參加。馬爺爺終於肯回房了,全然忘記剛才想打電話的事情,兩眼笑彎成月牙。剛到床沿邊坐下,他囁嚅著說了聲,「謝謝。」

養老亦是養人

◇◆◇

沒過多會兒,胡奶奶也慢慢走到了小胡跟前。她和小胡是河南老鄉,想打聽一下,小胡知不知道老家有沒有人可以收留她養老。老伴和兒子離世了,雖然女兒和家裡姐妹都在北京,但她一人獨居。之所以選擇住進這一驛站,也是因為離妹妹們比較近,平時走動起來方便。她甚至在北京還有套房產,在大興,堆滿了雜物,沒法住。以前,她自己租了個一層的房子,住得挺好,只是有兩次把鄰居嚇得半死,都是因為煤氣泄漏。

「好像就沒有腦子似的,一人待著就睡覺,不吃飯,什麼都不幹,坐一天是一天,坐著就能睡。結果街坊來了,說你這屋什麼味啊,找來一看,害怕了。要是著了,整個樓都能燒了。所以自己不吃飯沒關係,說不吃就不吃,別惹事了。得了得了,找地兒走吧。」恰好房東也賣了房,住不下去,不得不另尋住處。

獨居那會兒,她也買過不少保健品,「屋裡的就窗檯那麼高,堆的全是保健品,就這麼寬,全是,這一溜,全是。」她邊比劃著,好像又重新看到那堆足夠堆滿陽台的保健品盒子。

她確實吃一種保健品治好了多年的哮喘,出於感謝,她對對方格外親切。「我這一誇她,她帶著她,你帶著她,帶了一圈的人,都上我這來了,拿了我又不好意思退。為什麼?都知道我有這點錢,我不是在城裡拆遷嘛,給我一筆錢,我把這拆遷款呢,全花在這裡頭了。」二十多萬,零零散散地都沒了影。

直到住在南里附近的妹妹給大姐找到了社區養老驛站,胡奶奶才總算又有一個落腳地。

因為目前只有胡奶奶一名女性入住,她一個人住在四人間里。房間里有張小桌子,她在上面擺了個塑料瓶,插上後面花園摘的兩簇小花,一黃一紫,旁邊擺上兩個卡通水晶球,整齊碼著一些書和筆記本。她和老伴都是文化人,讀書是她從小的愛好,年輕時學過英語、俄語,退休前在單位里有些官職,也見過不少世面。被她帶來養老驛站的行李中,有本相冊。她主動翻開,從頭到尾一頁頁地說起來,這是在哪裡,那是老伴,那是兒子,那是女兒……

住進養老驛站前,胡奶奶生了一次病。她說不清怎麼回事,總之是跟著街道組織的活動去河北參觀了一次阿膠生產,住了三天,本來也覺得挺好,但不知怎麼回來就不舒服了。興許是感冒,興許是血糖低,氣喘,反正是到了醫院就給扣下了。

胡奶奶生病前,小胡站長也在驛站接待過她。那時候,胡奶奶還挺精神,能說能走,速度也挺快。結果,住了一趟醫院,其實也就約莫一兩周,再回驛站時,胡奶奶一下子走路顫巍了,得扶著慢慢來。

據胡奶奶自己說,被扣下後,她自己就有點害怕了。醫院的護理員每天180元,「你給她錢還不算,你連地都不能下,她都真伺候你,你下地她都得給你穿鞋,給你扶著。花錢是一方面,她們沒什麼,但我受不了啊,真的受不了。」

那個夏天,有那麼一晚,雷聲隆隆。「就看那個電閃,我就好像已經不是我自己的意識了,就好像到了另一個世界,唉呀特別害怕。那個護理員就說奶奶你怎麼了,我說我害怕。嚇得我都不敢那什麼,她就坐在我旁邊,這麼陪著我。都沒睡,一直到第二天,她都不敢離開我去吃飯。」

「是害怕打雷嗎?」

「沒有。就是說這個裡頭,害怕了。」她指指自己的心臟。

「那是為什麼害怕呢?」

「我不知道為什麼害怕,就好像那個地方呢,那地方好像不是人間似的。」

也許是那次夏夜的雷聲,也許是護理員過度的照料,總之,胡奶奶的精神狀態從那之後,似乎就有什麼垮掉了。她鐵了心要趕緊出院。

在養老驛站,當然也說不上百分之百的順心順意。過度照護不是獨一家的問題,就算在臨近社區的養老驛站,出於安全考慮,平時也不大允許老人獨自外出。胡奶奶與其他失能半失能老人情況不同,受人管著憋得慌。偏偏她主人翁意識也強,免不了想幫把手做點事。小胡站長對此十分頭疼:「之前胡奶奶還想提開水,多危險啊,我說了好幾次不讓她提,說叫護理員就好,傷著了怎麼辦?」

採訪那天中秋將至,因為次日有志願者來做活動,驛站里提前準備了面和餡,準備煮餃子。快到晚飯時間,老人們又陸續被推出來,聚在了餐桌邊。其他站的護理員也來站里幫忙包餃子,聚成一團,笑聲不絕。老人們痴痴坐在一旁。胡奶奶包餃子手藝不錯,也把手洗乾淨了,站在擀麵板邊想幫忙。好不容易包了兩個,別站的護理員熱情地把她請回了座位:「奶奶你就坐著休息吧,等著吃就好!」

「等著吃,呵,每天等著睡等著吃,好啊,多照顧老人啊。」胡奶奶小聲嘀咕。

全齡化社區

◇◆◇

「所有的老人其實都不希望,當他年老之後,他身上所有表明他豐富社會身份的標籤都被一一去除,只剩下一個『老人』。」成梅說。

在台灣護理界,有個概念叫「自立支援理念」。永信基金會自力支持輔導會的黃惠璣,專門從事台灣養護機構的評鑒和質量管理,在由北京清城同衡大健康科技研究院主辦的社區居家養老主題沙龍上,她強調,「自立支援理念是一種照護革命,不能讓老年人因為照顧而更失能。」有一個曾在別的機構卧床三年的老年人,因為另一機構護理員持續陪護做康復訓練,從嘗試移動身體開始,到練習坐,再到最後竟能在別人攙扶下站立起來。

年齡固然會帶來疾病發病率增高、身體機能整體衰退等各種自然退化,但將「對老年人的照護」過分特殊化,有時也適得其反地帶來焦慮。或者說,將養老視作「問題」,本身就意味著整個社會對衰老的恐懼和焦慮。

成梅,北京清城同衡大健康科技研究院研究中心主任 圖 / 受訪者提供

若能將老年看作正常且必然迎來的一個年齡階段,重新置於「人」的完整生命歷程中視之,「老齡」便不過是「全齡」的一部分。成梅從整合性照顧說到全齡化社區:「大多數人生活的社區實際上都是全齡化社區,社區居民需要的服務其實是全部年齡人口的需求。可能未來這個社區老年人比例高一點,那我們提供的為老服務比重就高;青少年少一點,年輕家庭多一點,可能針對他們的服務就多一點。社區服務的核心原則之一就是就近服務,人口比例決定了這個社區的服務供應商結構,應該根據具體的市場需求進行自發調整。」

要構建一個健康發展的全齡化社區,需要政府、社會、企業、NGO幾方力量參與搭建共治共享的平台,讓社區居委會、物業公司、業委會、居民自治組織、提供服務方等各種相關利益方,都能有機會表達觀點、協調資源,共同完成社區治理的頂層設計。小到社區,大到國家,制定政策和頂層設計的邏輯非常相似。

好在如今,所有這些頂層設計與市場力量,都在為設法減輕家人的照護負擔尋找提供市場專業服務的解決之道。老年階段特殊,但也並不特殊——養老亦養人。無論何種狀況,若都能維持作為「人」的尊嚴走過秋葉靜美的階段,苦樂皆無憾,這才是真正的大同理想。

(感謝湖南普親養老石宇峰、樂齡老年社會工作服務中心周詩彤、胡雪茹、楊麗、楊重禧、「80後養老事業聯盟」駱培濤、協和胡琳琳、北京寸草春暉養老院和平街分院、北京誠和敬養老驛站後鼓樓苑站徐麗娜、陸素珍、廣州萬科智匯坊吳明、銀杏基金會張靈煬、秋雨、李弘陽、席璟、張承永等機構與個人為採訪提供的大力幫助)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第533期

原標題《社區居家養老服務探索》


推薦閱讀:
查看原文 >>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