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故事

拖魚

戴網生

兩團紙揉纏得厲害,變了形,不知是圓的,還是方的,一團是黃魚,一團是長白條。剛剛結束的一場短兵相接,現在短暫扯開,兩個人正一張一合地喘着粗氣。

好久不聊哦。黃魚說。

沒得空隙哦。長白條說。

是哦。看你好多水哦。黃河發大水哦。黃魚眨巴着眼睛說。

嘿嘿,你就一頭犟牛。長白條笑了。

可不是,耕你這塊肥田不犟行不?黃魚低低地說。

儘管聲音低,長白條也聽到了,她用玉指點了一下黃魚洇紅的腮幫,兩人一起喫喫地笑。

黃魚是保官殿村的老光棍鎖根,因爲臉蛋兒蠟黃蠟黃的,又像魚兒一樣活靈,村裏人都習慣喊他黃魚,名字反而都忘了。黃魚三十好幾了,長得瘦實,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怎奈家貧人憨,據說還有不太嚴重的狐臭,至今還未討上媳婦,這是實情,哪個姑娘願往火坑裏跳呢?不知怎的,卻和長白條好上了。

長白條也是外號,大概是長得白皙的原因吧,姓甚名誰大多數人也忘了。長白條還有一個外號,叫林妹妹,整天病懨懨的,沒太多生機。她是民辦教師二強的老婆。和二強成婚十來年,長白條的肚子一直不見動靜,村裏就有人開始說閒話了,有人說是長白條的問題,也有人說是二強的緣故。但長白條心裏明白,是二強沒用,是棉花客人,看了不少鄉間名醫,用了不少民間祕方,通通不管用,冤枉錢花了不少。不然她也不會和黃魚好。

至於是怎麼好的,他和她都說不上來,可能是一個眼神,可能是一次搭腔,更好像是一次幫忙,反正是好上了,至於是怎麼好的反而顯得不重要了。後來就一發不可收拾,逮住機會就在一起燃燒,好比干柴遇到烈火。這個不大的村子就好像一個巨大的風箱,處處漏風,根本藏不住什麼祕密,村裏大多數人也就自然而然地知道了這回事。但大家都不在明裏說,只是在背地裏當作喝酒喫菜、田埂歇晌的佐料。但令大夥兒心裏不平的是,長白條偷的不是一手遮天的村支書陳進倉,也不是英俊小生陳建國,更不是挺有能耐的陳樹仁,卻偏偏是很多人看不上眼的黃魚,這就讓人鬱悶了,彷彿村裏的男人都成了棉花客人。不過,這種議論也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大夥兒就把這事兒撂一邊去了。

長白條把長腿擱在黃魚的大腿上,幽幽地說,真好久了,要不是上面培訓,死鬼也不會離開家哦,不知哪天才有機會哦。

黃魚說,是哦。這回老師要好幾天吧?

長白條想了一下,說,說是要一個禮拜哦。

黃魚問,是什麼培訓啊?

長白條把長腿撤了下來,說,好像是崗位培訓吧?聽說有希望轉公辦教師哦。

黃魚哦了一聲,說,那是好事,你享福了。

那是。長白條轉了一下有些痠疼的頭顱。

不說這些哦。這幾天我都來哦,把以前的損失補回來。黃魚笑嘻嘻地說。

長白條皺了一下好看的蠶眉,一臉壞笑,我巴不得呢,女人是無底洞,你喫得消?她稍停,又說,天天不好吧?人家會說閒話哦。

黃魚露出低邪的笑容,又一次把身子壓上去,嘴裏低低地吼,誰怕誰?看你犟不犟?

二十多分鐘後,兩條魚都累了,彷彿散了架,又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息。

黃魚望了望窗外,思索了一會,低聲說,看來還得拖魚哦。

什麼?迷糊中的長白條似乎沒聽明白。

就是拖魚哦。黃魚提高了音量。

哦。長白條回過神來,她不明白他爲何這時提拖魚的事,感嘆道,幾年不拖了哦。

是哦。黃魚長嘆一聲,有些遺憾地說,拖繩都爛掉了。

長白條嗯了一聲。

還不是陳阿婆搗的鬼?黃魚埋怨着,真是老封建。

陳阿婆怪可憐哦,寶貝孫女沒了,傷心哦。長白條用充滿同情的語氣說。

她難過,就讓全隊人沒魚喫。黃魚又開始忿忿不平了。

這些年,隊裏連罱泥都停了,隊長可讓着她哦。長白條說。

何必呢?黃魚還是心裏不平。

長白條又把長腿翹上去,說,好哦,好哦,不要怪阿婆哦。

三年前的夏天,陳阿婆的孫女英英獨自一人爬上月亮灣塘邊的大柳樹上捉知了,一不小心掉入幾米深的池塘裏,淹死了。當時正是三伏的正午,大人們都在午睡,村子裏一片沉靜,只有嗡嗡的知了聲像波浪一樣地起伏,誰也沒聽到那一聲沉悶的撲通聲。

那天以後,陳阿婆天天在池塘邊嚎啕大哭,燒黃錢圓紙,幾度昏厥過去。陳阿婆邊燒紙,邊哭天喊地,我的孫女哦,我的心肝哦,命好苦哦,你怎麼就撒下我這老婆子哦……那哭聲撕心裂肺、感天動地,村裏的女人們就跟着抹眼淚,男人們則在一邊抽悶煙。於是,那年夏天的拖魚就停止了,冬天的罱泥也跟着停止了。隊長說,阿婆怪可憐的,朱老頭被鬥死,英英又沒了。唉,英英的魂在月亮灣,就讓小小人清淨點吧,不要驚嚇了英英的陰魂哦……

現在,黃魚說到夏天準備拖魚,長白條一時沒明白過來。她疑惑起來,怎麼想起來拖魚?不怕阿婆罵你?不怕英英找你?

黃魚說,有什麼可怕的?還不是爲了你嗎?

爲我?長白條更疑惑了。

燙婆子。黃魚閃動一下小眼睛,露出一副調皮的模樣。

一提到燙婆子,長白條的臉色灰暗下去,像電壓不足的燈泡,整個身子跟着委頓了。那隻暗黃色的燙婆子勾起了她深沉的心思。燙婆子是冬天焐手焐腳的器皿,純銅質的,表層光滑如鏡,是她家傳了多少代的傳家寶,據說還是清朝康熙年間的寶物。母親在她出嫁時親手傳給她的。母親對她說,媽沒本事,只你一個獨女,這燙婆子只好傳給你了,就指望你續上香火了。當時她的心裏還犯起嘀咕,女兒怎麼延續香火哦?但轉念一想,母親沒生出兒子,那是沒辦法才這麼說的。母親心裏苦,比誰都苦。這燙婆子就是母親給自己最好的嫁妝。

每年冬天,她都會捧着燙婆子焐手,在村裏到處轉悠,與燙婆子形影不離。既是取暖,也有顯擺的意味。村裏也有幾隻燙婆子,但都是鍍銅的,年代一久就露出暗褐色的鐵質面目,遠沒這隻年代悠久,不如這隻光亮滄桑。

可是這隻寶貝在年前突然失蹤了,長白條翻遍了屋子裏的邊邊角角,也沒尋着。她急得在村口那株大槐樹下罵起了山門,話語十分難聽,哪個三隻手偷了我家寶貝?絕子絕孫哦,操你祖宗八代哦……不過罵得再兇、再狠,燙婆子依然沒有下落。村裏人同情了一陣長白條,又回過來怪她,嘴巴這麼損,還怎麼嘚瑟哦?

長白條還是沒想明白,她把身子坐直了,雙手搭着伏在膝蓋上,用哀怨的眼神瞅了瞅黃魚,似乎想從他的眼神中找到答案。

我一直懷疑一個人偷了你的燙婆子。黃魚的眼睛望着窗戶,低聲說。

誰?長白條的疑慮更加凝重。

還有誰?黃魚停頓了一下,他哦,扔進了月亮灣。

哦?快說誰?長白條急了,語速也快了,葫蘆裏賣什麼藥?和我還藏着掖着?

武大郎。黃魚一字一頓地說。

武大郎是村裏的民兵營長,長得矮、壯、黑,走路有些外八字,像極了《水滸傳》的武大郎,村裏人都喊他武大郎,不僅僅生動形象,更有貶義的意思。

不會吧?他住村東,我住村西。長白條有些不相信。

怎麼不會?你好了傷疤忘了疼。黃魚開始責怪起長白條來,這隻癩蛤蟆想喫你這隻天鵝肉哦。你沒數?

長白條的臉紅了一下,肌肉輕微地抖動了幾下,聲音從鼻孔裏哼出,就他?喫個屁還差不多。

黃魚嘿嘿地乾笑了幾聲,天鵝肉只能我喫,憑他?得了吧。

長白條跟着笑了起來,只一會,她就猛然醒悟過來,還真說不定。這屌人報復心強,說不定就是他偷的,瞧他那德行!

他偷了不敢用,就扔了。黃魚說。

有可能。長白條附和。

是嘛,這些年他做了多少缺德事……二強被他批鬥了十來次,還遊了兩回街。陳阿婆老伴朱老頭,只是個上海退休工人,他硬說人家是資本家,坐噴氣式飛機,差點沒把朱老頭坐死。樹仁家的南瓜被他挖開一個洞屙進一泡屎,秋天長白毛了。你說這千刀萬剮的,齷齪不?

這種人怎麼還能當幹部?長白條聽黃魚這麼說,氣憤地質問。

黃魚說,什麼世道?人怕兇鬼怕惡。

也是哦。長白條轉換了口氣說,進倉讓着他哦,誰不知道他公社裏有人?不然敢這麼放肆?

這幫幹部都是喫屎的。黃魚發着牢騷。

你越說越像了,燙婆子總不會上天哦。長白條說。

黃魚想了一陣,說,巧了,那天晚上我去三爺家喝酒的,十點多回家走過月亮灣頂頭,迷糊中聽到嗵的一聲,一個什麼東西砸進塘裏,一個矮墩墩的身影閃了一下,像頭肥壯的刺蝟,像武大郎,這個畜生。

你看清了?長白條問。

黃魚說,那次喝了酒,又是晚上,迷迷糊糊的,哪能看清?但絕對像。

那你不早點告訴我?長白條有開始責怪黃魚了,飛過來一隻粉拳。

黃魚說,這事吧,一直在心窩裏擱着,喫不準,纔沒和你囉嗦哦。

和我還這麼正兒八經?見鬼!長白條裝出一副氣憤的模樣。

這時,樓下的大門哐啷響了一下,鐵質門把手在門上晃盪了幾下,迴響着一波一波的餘聲,兩個人的身子同時凜了一下。長白條輕手輕腳地下了牀,披上一件藏青色外衣,把耳朵貼緊二樓北面的窗玻璃,眼皮向下一瞟,鄰居家的小黑皮正向前跑去,她撲通撲通的心才少許安靜。

是搗蛋鬼,隔壁小黑皮。長白條說。

小赤佬啊,虛驚一場。黃魚拍着胸口說。

小白條撲哧一聲笑了,不要見鬼,還有你怕的哦?

拖魚首先得有拖繩,前些年拖魚用的麻繩已經爛了,一捧火進了竈膛。村北的陳大爺是搓繩高手,村裏需要用到的大繩都是陳大爺搓的。冬天放山牆般高的大風箏的線繩、新房上樑用的粗繩,甚至擡棺用的大繩,無一不是陳大爺的傑作。拖魚用的拖繩至少得有手臂那樣粗。這天清早,黃魚趁還未出工的間隙,來到了陳大爺家。

稀客哦。陳大爺說。

哪裏哦,哪裏哦。黃魚說。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什麼事?陳大爺倒是爽直,說話開門見山。

反正馬上得出工了,我直說了。黃魚也不裝模作樣地寒暄了,說,夏天得拖魚。

拖魚?幾年不拖了哦。陳大爺臉露詫異,在努力搜索着什麼,他扳着手指頭數着,嘿嘿,三年了哦。

斷了三年,得續上哦。黃魚也感嘆着。

對哦,這是咱們村的傳統節目哦,遠近十幾裏出名哦。陳大爺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黃燦燦的牙齒。

這麼說,你願意哦?黃魚高興地嚷道。

我有什麼願不願意哦。陳大爺嘿嘿地笑,只是陳阿婆同意不?榮貴說過,前年就有人想拖魚,你猜阿婆怎麼說?

她怎麼說?儘管黃魚也耳聞了一些,但他還是裝着不知情的樣子。

阿婆說,你們拖魚是成心和我過不去哦,是成心不讓我孫女安心哦。你們不義,休怪我無情。你們敢拖,我就敢跳塘,陪英英去!陳大爺邊說邊搖頭,稍頃又說,唉,這死老婆子中邪了!

黃魚把頭別向窗外,說,阿婆沒了英英,心裏難受哦。

心情可以理解哦,但是拖不成魚了哦。陳大爺不無遺憾地說。

就是哦,唉。黃魚嘆了一口氣。

也不好壞全隊、全村的規矩哦。陳大爺的語氣由同情轉向責備。

就是哦,遠近聞名哦。黃魚說。

陳大爺點燃一支菸,誰說不是哦?

唉,唉。黃魚又嘆了一口氣。陳大爺撓撓發癢的頭皮,想了一陣說,想拖魚,問題的關鍵是陳阿婆,你得做通她的思想工作。榮貴好說,一瓶洋河搞定。阿婆是個頑固派,軟硬不喫,難搞定哦。

也是哦,一起做工作哦。黃魚說,陳大爺你威望高,多出點力,多幫幫忙。

我當然。陳大爺滿口應承,他又睒了睒眼睛,臉色俏皮起來,得喝頓好酒哦。

黃魚知道陳大爺和榮貴一樣,都好這一口,他所說的好酒也就是一塊多一瓶的洋河大麴,不算貴。於是黃魚爽快地答應了,好哦,一言爲定哦!

春末夏初的陽光無精打采地鋪在村裏的石板路上,泛出一片灰白的光亮,並不見有多少生機。黃魚走在石板路上去村東南角的雙代店買酒。店裏人不多,有幾個人在對他擠眼睛,好像在說,準備拖魚哦?他感到有些奇怪,消息長翅膀哦?纔剛剛長出想法,就有人知道哦。他顧不得這些,拎了一瓶洋河大麴直奔生產隊長榮貴家而去。一路上他想,榮貴這應該好說,之後再去找陳阿婆。

榮貴戴着一頂黑皮單帽,此刻正蹲在門檻上抽菸。見黃魚走過來,手裏還提着一瓶洋河,笑嘻嘻地問,開葷哦,這麼客氣?

黃魚樂呵呵地說,送你的。

榮貴說,送我?鐵公雞怎麼大方起來了?

黃魚說,真的哦,不帶開玩笑的。

榮貴用調侃的語氣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黃魚直奔主題,夏天快來了,得拖魚哦。

榮貴已經聽到風聲,但他還是很認真地問,怎麼想起來拖魚?

黃魚眨眨小眼睛,說,嘴饞了哦,想了哦。

榮貴說,哄我哦,你小赤佬還嫩着點。

你誰哦?福爾摩斯,哪敢?黃魚撓撓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

就直接撈哦。何必脫褲子放屁?榮貴說。

只看到大概位置,夜裏看不清,又喝了點酒。黃魚說,再說了,也想喫魚了哦。

你哦,刁狐狸,想一舉兩得哦。榮貴拍拍黃魚的肩膀說。

誰瞞得過你?黃魚恭維道。

我這好說,傳統哦。榮貴說。

就是哦,誰不說你是好隊長哦?黃魚的話簡直有些肉麻了。

榮貴似乎不屑於黃魚的奉承,他擺擺手,沉思一番,說,就是那個頑固派.

就是哦,陳大爺也這麼說。黃魚說,想一塊了,大家一起做工作,人多力量大哦。

我支持你,但阿婆的工作難做,難纏的,我都怕和她說話。榮貴爲難地說。

看來所有的難點都集中在陳阿婆身上。要想拖魚,得過她這一關。從隊長家出來,黃魚硬着頭皮向阿婆家走去。一路上,有不少大人、小孩和他打招呼,他只是潦草地應付。

陳阿婆家在村子中間,是兩間紅磚平房。走在路上,黃魚就暗想陳阿婆一定是坐在堂屋的畫像下。原來保官殿村在一條縣道的南面,三面環山,這裏的山其實就是小土丘,二三十米高。當年村裏的陳連壽在縣衙做縣令,爲了保護南宋抗金名將嶽飛後裔嶽霖,帶領全縣百姓寫下萬民請願書,被當朝奸相秦檜殘害致死。後人爲紀念這位剛正不阿的縣官,把原來的陳家莊改名爲保官殿村。

陳阿婆說,陳連壽是我家老祖宗哦。村裏其他人說,哪是你一家?是大家的哦,不要專給自己貼金。陳阿婆也不和村裏人爭辯,只在堂屋正中恭恭敬敬地掛上陳連壽的畫像,每天坐在畫像下面,很虔誠的樣子。

黃魚這麼想着,就來到了阿婆家門口,果真就見到阿婆一動不動地坐在畫像下面,她似乎和時光一起停留在那兒了。一片陽光斜斜地照進來,鋪在阿婆的身上,像給她穿上了一件錦衣。

阿婆沒動彈,甕聲甕氣地問,黃魚有事?

沒什麼事,來看看你。黃魚說。

阿婆依然坐着沒動,她拖長聲音,我一死老婆子,有什麼好看的?你這不是故意損我?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黃魚的臉色紅了一下,他朝大門外望了望。他說,阿婆,夏天得拖魚哦。

什麼?拖魚?阿婆一下子站起來,聲音也大起來,成心折我壽是不是?你說。

陳大爺、榮貴都點頭啦。黃魚搬出了隊長他們。

他們同意有屁用!天王老子都不行,得問問我孫女。阿婆滿臉的皺紋先開始蠕動,爾後劇烈抖動起來,她破口大罵,你們這幫畜生作孽哦,我孫女礙着你們了哦?還讓她在月亮灣安魂哦?

不……是的,不是……的。被阿婆一頓死戧,黃魚招架不住,有點語無倫次了。

還不快滾!阿婆用力把黃魚往外推,還用柺杖使勁敲打不高的門檻,屋裏迴盪着敲打的啪啪聲。

黃魚急忙說,不要推我,你聽我說哦,聽我說。

滾!阿婆沒有理會黃魚的掙扎,砰的一聲關上大門。

黃魚垂頭喪氣地來到陳大爺家。陳大爺笑着說,喫閉門羹了吧?

嗯,阿婆怎麼這麼固執?黃魚灰心地說。

陳大爺又笑,說,她就這脾氣,刀子嘴豆腐心。

那怎麼辦哦?黃魚一籌莫展。

再想想辦法,我也去勸勸她。陳大爺說。

黃魚又去找長白條。長白條微蹙眉頭,說,阿婆喫軟不喫硬。你不妨直接告訴她爲什麼拖魚,興許她會同意哦。

那樣好不?那不是明的了嗎?黃魚擔憂。

怕什麼?又不是偷雞摸狗。再說了,你以爲別人都是傻子哦?誰不知道你的那幾根肚腸?長白條說。

黃魚笑了,但還是有些擔心,武大郎會不會阻止哦?

是我們隊裏的塘,關他屁事,他有什麼資格?長白條理直氣壯地說,現在什麼時候了,哪是文革初期?現在誰還聽他的?

倒也是哦。黃魚心放進肚子裏去了。

黃魚又一次來到阿婆家,不過這次是第二天傍晚了。阿婆依然坐在堂屋的畫像下一動不動,像尊年久失修的雕塑。見黃魚笑着又來了,大聲說,又來了,快滾。

黃魚說,阿婆聽我說。

阿婆說,有什麼好說,剛纔老陳來過,我都沒聽。

你就聽我說說哦。黃魚央求道。

有什麼好說,老調。阿婆不耐煩。

不是的。是戳戳武大郎的屁眼。黃魚狠狠地說。

什麼?武大郎三個字刺了她一下,阿婆的腦子半天沒轉過彎來。

臭臭這畜生!他做的好事!黃魚的聲音好像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來的。

快進來。阿婆站起來,把手朝裏撥了撥,搬來一張小方凳,說,怎麼回事?

一提到武大郎,阿婆的態度產生180度大轉彎。陳阿婆的丈夫朱老頭是個上海工人,武大郎硬是給他扣上了資本家的帽子。阿婆說,老朱就是個小工人,解放前只能算是個上海小癟三,算什麼資本家不成大笑話了哦?武大郎哪管這些,盛氣凌人地說,他就是剝削勞動人民的大資本家。此後,大批鬥三六九,小批鬥天天有,把個朱老頭鬥得癱瘓在牀,最後竟冤死家中。阿婆說,這畜生不就是公報私仇嘛,這是什麼世道?所以一說起武大郎,阿婆情緒就激動,咬牙切齒,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但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怎能搬得動一棵粗壯的大樹呢?大多數時候只能發發牢騷、宣泄一下情緒而已。現在聽說黃魚要爲她出出這口惡氣,阿婆一下子來了精神。

這時的黃魚不得不暗暗佩服長白條,心想,還真是哦。

阿婆給黃魚倒了杯水,急切地問,怎麼臭他?

黃魚喝了口水,猶豫着要不要把看到的那一幕告訴阿婆。阿婆急了,搖搖他的手臂,快說哦。

黃魚頓了頓,似乎下了決心,我懷疑武大郎把長白條的燙婆子扔進月亮灣了。

阿婆有些混濁的眼神閃了閃,肯定地說,這個畜生會,傷天害理哦。她用比她還高的柺棍敲敲地面,又說,這畜生做的齷齪事還少嗎?電打雷劈的。

黃魚說,這畜生做的壞事太多了。

阿婆說,燙婆子扔哪塊地方了?直接撈上來不就行了?

黃魚說,我夜裏看到的,沒看清位置。那天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只聽見撲通一聲落水的聲音。月亮灣那麼大,那麼深,難撈哦。

阿婆又問,武大郎怎麼會把長白條的燙婆子扔進月亮灣呢?

黃魚笑着說,你不出門,有些事你不知道。他一直想喫長白條的豆腐哦。

阿婆想了一陣,似乎明白了,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她用取笑的口吻說,也不撒泡尿照照。熊樣,非洲人,人家長白條可是林妹妹。

黃魚得意地笑了,可不是?癩蛤蟆想喫天鵝肉。

阿婆嘆了一口氣,語調悲慼,這種人還做民兵營長,保官殿村好不了,盡丟陳連壽的臉哦。

黃魚附和着,這畜生不得好死哦。

阿婆又神祕地說,聽說武大郎上次把長白條按在草堆裏,被路過的二強瞧見,差點被揍一頓。

黃魚不言語,心裏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

幾個關鍵人物都同意了,特別是阿婆鬆了口,黃魚的心裏無比歡暢。他把這消息告訴了長白條。黃魚說,還是你英明哦。長白條笑着說,打蛇打七寸。黃魚愣了一下,很快明白過來。過了一會,長白條說,還得問問田姑娘哦。黃魚說,要的,這可不能缺。在保官殿村,有個有趣的事,那就是有什麼大事都會去問問田姑娘。這既是迷信,也是習慣,多少年下來,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一道程序,缺了這一步,心裏會不踏實。

喫過晚飯,天色不錯,清冽的月光水一樣傾瀉而下。黃魚去找表妹阿玲。阿玲今年22歲,還未出嫁,但已有了婆家,在社辦廠工作。據說請田姑娘斷事,已有些年月,少說也有二十來年了。不過,主事人只能是未成年女性,這樣子才靈,這幾年,阿玲接過新芳的主事棒,開始主持請田姑娘斷事的事宜。那天晚上,黃魚對阿玲說,小妹,幫我問問田姑娘,可以拖魚不?阿玲笑嘻嘻地說,好哦,哥。

請田姑娘的事只能在晚上進行。那天晚上,天有些亮堂。阿玲穿上過年才穿的新衣服,盛裝出場。她帶了三個比她小的姑娘,捧着竹編簸箕來到村口的麥田裏,小心地拾起一塊泥土,口中唸唸有詞,田姑娘,田姑娘,回家做客哦,回家做客哦。然後把泥塊放進簸箕,由兩位姑娘擡着,阿玲在前邊引路,另一位姑娘殿後。回到堂屋裏,把簸箕反扣在鋪着白色米屑的八仙桌面上,簸箕由兩位姑娘用手託着,達到平衡狀態。簸箕的正前方插着一根粗壯的縫衣針。

阿玲跪在地上,連磕了三個響頭,虔誠地問,田姑娘,田姑娘,你是善良的神,今年夏天可以拖魚不?

只見簸箕向前傾斜了一下,縫衣針很有節奏地跟着點了三下。

可以哦,可以哦。阿玲笑了,其他幾個女孩也一起笑了。

這天黃昏,黃魚拎着一瓶洋河去陳大爺家喝酒,連田姑娘都同意拖魚呢,兩個人心情特別愉快,酒就喝得纏綿壯烈,忘乎所以。

這下好哦,沒礙事的哦。黃魚臉色酡紅,得意地說。

不容易哦。陳大爺感慨道。他仰脖喝了一大口,喉結處一聲悶響,有節奏地跳動。

阿玲問了田姑娘,田姑娘點了三次頭。黃魚神氣地說。

陳大爺笑了,你還相信小把戲的的那一套?也是老封建哦。

陳大爺雖然這麼說了,但他當初並未阻止,他對這些似是而非的東西向來是睜隻眼閉隻眼,不贊成,也不反對。他曾幾次去過新芳、阿玲她們請田姑娘的現場,每次他都是看看,靜靜地看,嘴裏銜着煙,一言不發。

這頓酒就像是開工酒,喝了就意味着拖魚這隻鑼鼓敲起來了。陳大爺先是去生產隊倉庫裏挑選上好的稻草。拖魚用的拖繩要長,要粗,要有力道,要喫得住力。選好的稻草要放在陰涼的地方陰乾,不能在太陽底下暴曬。晾乾後,陳大爺花了一個月的時間,才把一根又粗又牢的拖繩搓好了。

完工那天,陳大爺直起身子,扭了扭腰肢,用手捶捶後背,朗聲笑道,這下好哦,有魚喫哦。

榮貴慢吞吞地走過來,笑嘻嘻地說,老陳辛苦哦。

陳大爺笑着說,哪裏哦,不搓繩反而難受,這把老骨頭快沒用哦。

有多長?榮貴問。

約摸五十米哦,應該夠了。陳大爺張開雙臂,模仿着丈量的姿勢。

差不多了。月亮灣也就三十多米寬吧?榮貴說。

有魚喫哦。陳大爺說。

好幾年沒得喫哦。榮貴說。

武大郎沒找你?陳大爺問。

他好意思?再說了,他找我也不聽他的,不是早幾年哦。榮貴說。

陳大爺生怕武大郎從中作梗,讓這事黃了,所以才這樣問。而現在,榮貴給他喫了定心丸,他心裏也踏實了許多。陳大爺又說,奇怪了,我看見武大郎這幾天拿着根長竹竿,在月亮灣裏撈呀撈的,不知道在搞什麼名堂?

榮貴說,還能幹什麼?做賊心虛哦。

覃大爺恍然大悟,這樣哦,怪不得,到時有他好看。

兩個人坐下來一起抽菸,一起喝酒。兩人對視一眼,一起笑着說,讓他好看。

讓他好看的日子說來就來了。那天中午,天氣異常燥熱,一絲風都沒有,空氣彷彿凝滯了,這真是拖魚的好日子。黃魚、陳大爺、榮貴他們知道,天氣悶熱,日光毒辣,大魚就會沉入塘底避暑,這樣拖魚的收穫纔多。剛放下飯碗,黃魚就和陳大爺把沉重的拖繩搬到月亮灣的西頂頭,幾個壯漢把拖繩鋪開,拉直,每隔一米就拴上一塊紅磚,綁牢,繫緊。拖繩兩頭各有三位壯漢準備拉繩,最外側的壯漢還要把拖繩在手臂上繞上幾圈,以防繩子滑掉。

陳大爺破銅鑼似的聲音響起來了,下塘哦,下塘哦。

拖繩很快爬進月亮灣的塘底,緩緩行進。兩岸響起一片嗡嗡的人聲,伴隨着柳樹、槐樹上拼命嘶叫的知了聲,組成了幾個聲部的大合唱。幾年了,村裏的拖魚活動又開始了,像一個廟會,不光是三隊的人,四隊五隊的都來了,幾乎聚集了全村的男女老少。他們嘰嘰喳喳,指指點點,說說笑笑。支書來了,能幹的樹仁來了,長白條來了,阿婆來了,武大郎也來了,他們表情不一,心思各異。

讓開,讓開。幾個壯漢一邊撥開人羣,一邊喫力地拉繩。黃魚雙眼圓鼓,緊盯着不平靜的水面。他是捉魚高手,不是釣魚,不是圍魚,也不是摸魚,是一個猛子紮下去捉魚。村裏人沒有不佩服的。陳大爺穿着藍灰背心,滿頭大汗,即使手裏的蒲扇不停搖動,汗還是順着肩背直淌下來。陳大爺笑着說,黃魚,大顯身手的時候到了。黃魚用手抹一下滿是大汗的臉面,笑着說,看我的。

就在這時,水面中央泛起了連續的泡沫,那泡沫成片成片的,一串連着一串往上冒。好傢伙,一條大草魚哦。黃魚一邊嘀咕,一邊奮力躍起。只見他雙手併攏,伸直高過頭頂,像一發炮彈扎進水裏。他扎進水裏大約三秒鐘時間,手就觸到塘底了。他雙手一陣摸索,摸到了大魚的尾巴。他知道,平時活蹦亂跳的草魚此刻在拖繩的拖拽下,頭朝淤泥,尾巴朝上,正沒命地往淤泥裏亂鑽。黃魚雙手插進淤泥裏,兩手摳進草魚的腮幫裏。

黃魚雙手拎住草魚冒出水面,把魚揚過頭頂。岸上的人發出一片驚呼,好大的草魚,有十多斤哦?

上了岸,黃魚把草魚往地上一摔,草魚蹦躂了幾下,不動了,草魚的全身裹上了一層灰,幾乎和地面的顏色混爲一體了。榮貴指揮着幾個婦女把魚放進籮筐裏。月亮灣是生產隊裏的公塘,拖魚結束全隊要分魚喫。

隊裏的小夥子也有幾個學着黃魚的樣子扎進水裏。他們也摸上來好幾條魚,有青魚,有草魚,還有不少鯽魚。籮筐裏很快有了很多魚,蓋住了筐底。

黃魚的心思不在魚身上而在另一件事上面。長白條、榮貴、武大郎、阿婆都有些心不在焉,他們和黃魚一樣,心思不在歡快的場面裏,而在一件物品上。

此時,月亮灣兩岸的幾位壯漢正使勁地緩緩地拉着拖繩,粗壯的拖繩沉在塘底慢慢行進,塘面上泛起數不清的陣陣泡沫,一片片,一堆堆,像一朵朵水色的小花。兩岸看熱鬧的人羣裏三層外三層,嗡嗡聲淹沒了知了聲。榮貴說,比廟會還熱鬧。樹仁家女人說,有魚喫哦,有魚喫哦。陳大爺接上話茬,打趣道,快回家把鍋燒紅了,等魚下鍋。幾個婦女起鬨,快回家去,晚上喫魚有勁幹活。月亮灣上空飄揚着一片歡騰的氣浪。

只有黃魚緊繃着臉,兩眼死盯着寬闊的水面不放,生怕遺漏了蛛絲馬跡。塘面的泡沫不斷增多,一片片,一堆堆,不斷翻湧。黃魚正在仔細地甄別哪些是魚鑽淤泥泛上來的泡沫,哪些會是雜物泛起的泡沫。無數的泡沫翻滾上來,成片成堆,混雜在一起,不容易分辨。黃魚琢磨過無數遍,他知道,由魚泛上來的氣泡應該是圓的,一陣連着一陣;而燙婆子如果觸碰到拖繩、紅磚,則會泛起不規則的氣泡,那氣泡就顯得雜亂而無序。

兩岸的人羣跟隨拖繩的漢子往前移動,像兩塊巨大而頎長的潮水向前湧動。突然,走在最裏層的黃魚發現了一處水面冒起一堆不規則的泡沫,很細微,不仔細辨別,根本看不出來。他心裏一陣激動,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直插水面。兩岸又是一陣驚呼,許多人以爲黃魚又發現了一條大魚,無數目光聚集在黃魚插入水面的那一片。

岸邊依然嘈雜,水面依然熱鬧,水面上全是混濁的水泡。大夥兒盯着炮彈下落的那一塊水域,那裏更雜亂,更翻騰。不少人的心裏隱隱期盼着什麼,等待着什麼。

果真,沒多久,一個光溜溜的腦袋抖出水面,左手高高擎起,正單臂划水向岸邊遊來,是黃魚。他的左手舉着一件物品,圓墩墩的,物件溼漉漉的,根本看不出什麼色彩。直到黃魚游到岸邊,大夥兒才發現那是一隻燙婆子。

燙婆子,白長條家的。阿婆大聲叫道,由於激動,阿婆的聲調都變了。長白條擠進人羣,拿過湯婆子,撫摸着,無聲地哭了。陳大爺笑了,榮貴笑了,武大郎悄悄擠出人羣,溜回家去。

月亮灣的水面恢復了平靜。太陽依舊高懸,沒有一絲風,空氣又凝滯不動了。只有岸邊楊柳樹、大槐樹上的知了在拼命地鼓譟。

徵稿啓事

在呂城鎮黨委、政府大力宏揚地方文化,進一步促進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感召下,呂城鎮作家協會主辦的內部刊物《呂城雜誌》應運而生。爲辦好這份雜誌,力爭打造成爲維繫鎮內外親情、友情的紐帶和橋樑,打造成爲呂城鎮文化建設事業的一張靚麗名片,現向包括呂城籍或曾經在呂城鎮生活和工作過的各界人士在內的寫作愛好者徵稿。

一、徵稿範圍

1、小說;2、散文;3、詩歌;4、地方名人傳記;5、民間故事;6、三國文化、大運河文化方面的研究性文章;7、創業故事、企業文化、當代人物印象記;8、各類回憶、紀實文章;9、學生優秀作文;10、書法、美術、曲藝、音樂等創作作品、理論文章。

二、投稿方式

1、通過丹陽市大型網絡傳媒《翼網》(www.212300.com)中的《呂城雜誌》選稿區相應版塊投稿。

2、通過郵箱投稿,電子郵箱:[email protected]

3、文字稿可寄:江蘇省丹陽市呂城鎮中心小學符國芬老師收。郵編:212351

4、聯繫人:姜鎖平,13905293199;符國芬:13626260351

《呂城雜誌》社

關注我們

公衆號ID:lvchenzazhi

冰淇淋裏有夏天的味道

來源:呂城雜誌

版權歸作者所有,如有侵權請聯繫刪除

聲明:該文觀點僅代表作者本人,搜狐號系信息發佈平臺,搜狐僅提供信息存儲空間服務。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