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視辦公室 第5集   

揮別琚賓靜謐的小院兒,由歐文萊冠名的“窺視辦公室”系列,去往建築師暨建築評論家朱濤的辦公室。等待我們的是滿臉笑意的朱濤,和他早已準備好的一籮筐批評。“無聊”“白開水”“沒有詩意”“不感興趣”,抵達工作室不足半小時,這個專題就遭遇了迎頭痛擊。朱濤直呼這個企劃“很boring”,是外人出於無知纔在想象中昇華的建築師日常。他告訴我們,要有趣,有新意,要像德國導演赫爾佐格的電影一樣超脫“accounting facts”(會計事實),捕捉乃至創造出某種詩意的“truth”(真實)。但對何爲“truth”,以及如何抵達“truth”,朱濤不願多談。他將下定義的權力與自由交還我們手中。於是,在無限的自由擠壓下,“窺視辦公室”的舊瓶被打碎,瓶裏的各種預設如失去外力約束的水,飄灑失落在真空。自以爲熟稔的我們被打回原點,將關於訪談的一切重新來過。



朱濤喜歡德國導演沃納·赫爾佐格的電影。


2018年3月,赫爾佐格首訪香港,在港大任教的朱濤受香港媒體委託,對其進行專訪。二人從人流密集的尖沙咀彌頓道出發,打量重慶大廈,再去港島南的香港仔,登上顛簸的舢板。


隨着舢板繞過避風塘,進入外海,朱濤將話題推至更深,談起赫爾佐格在電影中對政治、經濟議題的緘默。導演沒有反駁,卻告訴朱濤,“你所說的這些不是電影話題”。


△ 赫爾佐格與朱濤(點擊圖片,閱讀訪談)  攝影:徐小童 / 端傳媒


“理念是理念,電影是電影。電影不應該擔負理念表達的功能。政治性不是電影的走向。”


“但你的電影並沒有那麼‘純粹’啊。《在世界盡頭相遇》中,你表達了一種憂患:人類干預自然太多,世界狀況不妙,自然會反過來調控人類。”


“但這不是一開始預設的理念,這是我在生活、工作時,自然得到的想法。”


......


△ 赫爾佐格與朱濤  攝影:林振東 / 端傳媒


時隔一年,空間置換,朱濤坐在自己工作室的會議桌旁,身份變爲受訪對象。然而他還是愛提問,對創作理念的預設也依然執着,以至於每當我們拋出一個理念可疑或不明的問題(包括但不限於“您最近在讀什麼書?”“您還有什麼想聊的話題?”),他立即就會做出激烈反彈,如動物炸毛般質問,“你怎麼能這樣問?怎麼可以把天給聊死?!”


在批判與質疑中,朱濤也再次提到自己鍾愛的赫爾佐格,並將理想中的訪談與他的電影對標。而我想,作爲“演員”,朱濤幾乎與赫爾佐格的金斯基一樣“難搞”。


後者對創作者意圖的懷疑和抗拒異常爆裂,曾經逼到導演拔槍,但早期的赫爾佐格也是通過與金斯基對罵、對打,才呈現出演員最好的一面,繼而摸索出自己想走的“純粹”電影路。


△ 赫爾佐格(左)與金斯基(右),截圖來自電影《我的魔鬼》


不知道我們這次不完全順利的辦公室探訪,是否也能在第三方記錄的立場之外,梳理出一點理念,再獲得一點成長?


假如沒有做到,那我們至少希望呈現出2019年3月末的一夜,我們在華僑城創意園南區一間即將拆遷的工作室內,看到的那個朱濤。




“好吧,我們乾脆來個好玩的超現實八卦報道吧。從閣樓開始:那是一個在臺灣大學研究BDSM的碩士生來工作室實習時設計的情色虐待空間,裏面堆着模型,充分顯示建築師在這社會施虐受虐的狀態......”


半開玩笑半嚴肅,朱濤收到“窺視辦公室”的採訪申請後,在微信上一股腦敲下這段話。他說自己讀了專題裏的前幾篇文章,不解我們爲何要把傳媒搞成無聊的八卦。出於不忍拒絕的溫和,外加不願妥協的消極對抗,朱濤建議我們從工作室的情色閣樓開始採訪,讓“八卦”來的更猛烈些。


然而事實證明,朱濤終究是一名嚴肅的建築師,不是什麼大娛樂家,而由研究BDSM的實習生設計的閣樓,也遠遠談不上情色。


△ 閣樓上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當我們手腳並用爬上鋁合金梯子,站上幽暗悶熱的閣樓,眼前看到的是破舊落灰的模型,巨型生殖圖騰式的雕塑,被紅色塑料桶罩住的日光燈,和頭頂曖昧的紅藍霓虹光。這裏的情色含量並不比髮廊更多,也沒有BDSM中用於捆綁的“刑具”。我說自己有些失望,朱濤聽了哈哈一笑,指向福柯的“異託邦”。


△ 雕像、水桶、模型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用“異託邦”詮釋這間閣樓是當初那位實習生的意思,而對朱濤來說,她折騰這個空間的“最實際”貢獻,就是那幾個擺放模型的架子。但如此平凡的現實功能,或許並不違背福柯的理念——在現代社會內部,幾乎無處不在的“異託邦”總會在一個明確功用之外,因所處的特殊文化氛圍,發展出另一種既不明確也不穩定的屬性。


在朱濤的閣樓,所謂的明確功能是模型存放,所謂的文化氛圍是華僑城創意文化園粗糙的藝術實踐,而那另一重屬性,則在不斷變化、發展之中,充滿隨機性,也是閣樓真正有趣的地方。


△ 爲東莞鎮社區設計紀念碑時弄來的漁網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生殖圖騰雕像,颱風“山竹”折斷的樹枝,爲某海邊社區設計紀念碑時弄來的漁網,以及各種建築模型,被建築師堆在那裏,與原初的閣樓空間建立了怪異關聯。到了深夜,一羣野貓潛入,對所有東西一通踐踏和抓撓,也參與了異託邦的創造......對朱濤來說,這不再是個儲藏室了,而是一個激發“想象力”的空間。


△ 被貓踩扁抓爛的模型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 被貓刨到半死不活的植物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 閣樓實爲二層之上的一個夾層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帶着想象力,朱濤領我們從閣樓下到二層,讓我們從不同方位打量空間,幫我們挑選不一樣的取景視角。他不僅想爲閣樓,也想爲整棟樓留下一套“遺照”,因爲在今年五月,腳下的華僑城創意文化園F106棟,從二層以上都將被清退拆除。包括朱濤建築工作室,和那個“異託邦”。


△ F106棟內部格局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這整棟樓的空間是一位藝術家姚老師搞得,像個藝術聚落,有很多Kitsch(刻奇)的東西,又有點包豪斯工作坊的氣氛。由於有消防隱患,今年五月底,這裏的二層和夾層(閣樓)都要搬走。所以你們現在來的這個瞬間非常珍貴。”


朱濤說這話的時候,樓內一層的油畫培訓班已經清走,我們站在閣樓便能一眼望穿F106的縱深,看到正對室外的一側,熱鬧非凡的Gee咖啡鋪着精美地磚,與背後黯淡冷清的水泥地突兀相連;


窄小的鐵製樓梯踩上去有點臨時感,從一樓通往二樓,形成了一個迴環。人站在上面向下看,就像舞臺背後的佈景者,對觀衆不瞭解的幕後故事諱莫如深。


△ 中庭裏的龐然大物是姚老師燒陶的爐子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我想象五月之後的F106,一定會變得敞亮、乾淨、潔白,也一定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合規與安全。新來到這裏的人們不會知道,頭頂上放着中央空調管道與機箱的地方曾經窩藏着一個野貓橫行的“異託邦”。


這或許就是進步,或許就是福柯描繪的異託邦消失後的狀況——


“在沒有船的文明社會,夢想枯竭了,偵查代替了冒險,警察代替了海盜。”


△ 朱濤建築工作室大門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船在福柯眼中是想象力的寶庫。當它不復存在,熱愛航行的偏執狂可能會嘗試陸上行舟。


嚴重者如赫爾佐格故事中的菲茨卡拉多,偏要在祕魯叢林中將一艘遊輪拖過山峯;稍稍現實者如朱濤,試圖在鄉村學校,將排便茅坑打造成尊貴神廟。


△ 菲茨卡拉多的陸上行舟,截圖來自電影《陸上行舟》


朱濤的陸上舟,是他準備向鄉村學校推廣的“幹廁”。2018年秋季,帶着香港大學建築系碩士班的13個學生,他花一整個學期打磨這個項目,而今又與自己的工作室合作,準備將設計推向實施。


考慮到農村普遍供水難、用水貴,缺乏排污系統,且尿糞對農民還有利用價值,不應被輕易浪費,朱濤想擺脫城市的抽水馬桶思路,不用水衝,卻同樣清潔,甚至更有格調。


△ 由朱濤的學生製作的幹廁模型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技術方面,朱濤與香港的一位發明家林卓鴻合作。後者早在2003年非典肆虐香港期間,便下決心研製一套幹廁技術。終於有一天,他從郊區牛糞中得到靈感:一大坨牛糞在草地上攤開,象一塊黑色比薩餅。風從糞下面的草叢縫隙中吹過,將糞從底往上風乾,讓糞變得毫無臭氣——林卓鴻在那一剎那頓悟了!


因爲重複了太多遍,朱濤早已能一邊吃飯一邊跟人討論尿糞的分離,大便的跌落、攤開、下滑、風乾和清掏工序。但整個項目讓他津津樂道的不只是技術,更有如廁過程中的詩意。通過建築設計,他想讓如廁的人享有佛陀般尊貴的體驗,讓蹲坑變成神壇。


△ 朱濤講解“幹廁”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再看“幹廁”模型。廁外的人站在低處,雙手合十,形同拜佛;如廁的人蹲在高處,抄着雙手,微微仰頭。後者的“尊貴”,與其說在排便,倒更像是端坐在堂屋寶座上的太師,徹底擺脫了世俗臭氣叨擾,雙眼微睜,嘴角掛着淺笑,安詳地打量着窗外風光。


正對蹲坑的牆上開了“天眼”,背靠蹲坑的竹節高大粗壯。如廁的人向前看有天空和星光,向後看是自然屏障。以往對於廁所的種種不良聯想,也許可以到此爲止了。


但“幹廁”既然是陸上舟,就必然要面對一系列現實問題的掣肘。比如,女生的衛生巾往哪裏丟?用過的大便紙如何處理?怎麼對付男生把尿嗞到蹲坑外面?下雨天的泥水被帶進幹廁怎麼辦?設計只是“幹廁”的第一小步,接下來朱濤還要與校方一起研究如何培養廁所使用者的衛生自覺性、廁所管理的執行力,以及應對新廁所給鄉村習俗帶來的其它挑戰。


我不知道這些目標最終能實現多少,但朱濤已經堅定了核心指導思想:“這個廁所真要做好,就得把它做成——套用柯布式格言—— 一個茅房、一座宮殿。”




聊完設計,訪談不可避免地進入了尷尬且衝突頻發的最後階段,險些升級成一場大吵。


矛盾的爆發點是閱讀。由於每個建築師的辦公室裏都有幾本打開來的書,“窺視辦公室”從第一集開始就一直寫建築師與讀書。然而這個因客觀存在而誕生的套路遭到了朱濤當天最強烈的抵抗。


他說看書難道不是每個人應該做的事嗎?就像吃飯一樣。因此“看書有什麼好說的?我不會跟你說我今天吃了什麼豆漿油條。”


△ 朱濤與《遊隼》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話是這麼說,朱濤在我們半逼半勸的攻勢下,還是邁開大步折回自己擺滿書本的辦公室,從書包裏掏出一本最近在讀的書。


小小的口袋本封面上畫着一隻靜立的鷹,是J.A.貝克的《遊隼》The Peregrine這本書講作者長期觀察遊隼的飛翔、捕食和棲息。他的觀察如此精準、聚精會神,以至於他作爲人的意識逐漸消散,融入到那個被他觀察的鳥中——物我交融。


朱濤會看這本書絲毫不令我意外。因爲在赫爾佐格創立的“無賴電影學校”(Rogue Film School),《遊隼》是一本必讀書。如校章上所寫,閱讀它的人應當通曉詩意,並且是某種意義上的“朝聖者”。他們“心中有夢,也有燃燒着的火”。



“無賴電影學校”入學必讀書


《農事詩》

Georgics

維吉爾 著


《弗朗西斯·麥康伯短暫的幸福生活》

The Short Happy Life of Francis Macomber

海明威 著


《遊隼》

The Peregrine

J.A.貝克 著


《詩體埃達》

The Poetic Edda

呂恩約爾弗·斯汶遜 發現


《征服新西班牙信使》

The Memoirs of the Conquistador Bernal Diaz del Castillo

貝爾納爾·迪亞斯·德爾·卡斯蒂略 著



放下《遊隼》,朱濤談到的第二本書是巴西建築師Angelo Bucci的博士論文改編而成的,Sao Paulo, Reasons for Architecture。這篇不符合正規學術範式的書,雖然不是赫爾佐格的“指定課本”,卻有相似的浪漫和瘋狂。


論文開篇本身就像電影的第一個鏡頭:巴西青年們站在高速行駛的火車頂上,在高壓電線間冒死“衝浪”。Bucci由此展開敘事,深入一個暴力、危險與詩意並存的複雜社會。那些彷彿截取自《上帝之城》或《中央車站》的畫面,都成了Bucci思考和設計空間的靈感來源。


△ Train Surfers, 1995  攝影:Rogerio Reis

△ Angelo Bucci作品,週末住宅(weekend house)  攝影:Nelson Kon


“生活中太多無意義和乏味的事情,所以我們特別需要詩意。


陸上行舟的菲茨卡拉多、滑翔撲降的遊隼、火車頂上衝浪的巴西青年,都把詩意拔到了一種難以企及的強度。回到一間廁所、一篇稿件,朱濤仍堅持所做每件事的目的都是要尋求思想上的激發,詩意氛圍的感染,或至少,“要有意思,要好玩”。


“很多人會把肉麻無聊當有趣,這沒關係。我關心的是哪些東西能更深刻地觸動人。比如在紀錄片的拍攝中,受訪者誇誇其談後,導演鏡頭仍不關,話筒也留着,在接下來的一分鐘裏,受訪人會感到自己的僞裝全被卸掉,非常尷尬。而那個狀態,就有詩意了。你在採訪建築師的時候,要利用他們做自己的創作,要把那些準備好的擺拍給打破,甚至可能把他們變成小丑。


“但如果像您說的那樣,完全放開按自己的意思做,我擔心會對建築師構成一種冒犯,比如我可能把您不想給人看的一面給表現出來了。”


你年紀那麼輕,爲什麼有這麼多顧慮呢?如果你這樣想,你就永遠處在一個消極狀態。”


“但我如果把您寫成了一個小丑,導致您一個實習生都招不到了,可怎麼辦?”


你有創作自由,操心我幹嘛?!”


△ 受訪的朱濤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訪談到這裏戛然而止。我與朱濤陷入沉默。


在無話可說的同時感到言猶未盡,是一種很尷尬的微妙。


回家路上,同事告訴我忘記給朱濤擺拍一張用作推文封面的肖像。但我轉念一想,對朱濤來說,擺拍不僅會激發又一輪炸毛,也的確沒有必要。


幾十年後,誰還會關心朱濤今時今日長什麼樣子,穿什麼衣服?能夠留下的印記大概只有交談中的一些畫面,一點火花,某種觀點。對此,我雖不能完全接受,回放錄音時也還會被批評挫傷,但記憶的珍貴確是實實在在的,因爲他讓我看到了那樣的朱濤。


在日趨扁平、中立的當下,大衆胃口很難消化偏執、暴烈和無功利的理想主義。但創作如要擺脫套路和流俗,尋找“深刻的”詩意和真相,沒有一種亡命之徒的力道,又怎麼可能?


他們努力逃出既定事物,去往一個另類世界。遊蕩雖然艱辛,卻讓他們感到快樂。擱淺或抵達,意味着無趣的終章。


△ 朱濤 攝影:李菁琳 / 有方



撰文 / 鮑思琪  攝影 / 李菁琳

視覺 / 李茜雅  校對 / 鮑思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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