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复兴了一条街

在童年旧梦中,浊水溪沙洲是一块块漂浮的岛,今年和去年,各成为不同形状,各飘荡在不同的芒草丛间。它们何年何月从溪水里长出来?没有人知道。阳光白花花撒落在这些平坦沙地,发出嗡嗡的回响,风,在芒草尖儿颤动,寂静从沙粒底下翻上来,空中充满它们歇斯底里的吼叫。我闻到一股气味,极其寂寞,极其干燥,是日梦曝晒于沙地上,哔剥绽裂,它们散在了苍茫中,被时光吞没。

那是西螺镇的边陲。小时候的我,从不知道自己居住在一个小镇的边陲。我想,我是居住在世界的中心,这个中心又以三合院作为堡垒一般的核,若世界有边境的话,那就是浊水溪了。不真实的浊水溪,多么像边缘的边缘会有的东西,所有事物在这里消失到空中,空中是无尽无际的苍茫,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在我十岁以前的记忆中,人们走向浊水溪便消失不见,爸爸妈妈也是。后来我知道,原来通过溪水上那座大桥,桥那头还有另一个世界,爸爸妈妈就在那边。再后来,我明白那个地方叫台中,爸妈远赴了台中谋生,由于路途太遥远,他们只能在逢年过节和稻田收割时返回三合院。

到了十岁那年冬天,爸妈终于带著我们五个小孩通过浊水溪,到那个叫做台中的城市建立了一个新的家。

多年多年后的现在回想起来,十岁是多么适合离乡的年纪,现实世界尚未成形,右脚刚要跨向启蒙,左脚还耽留在懵懂中,劳动未成为劳动,而是游戏,农家的贫困只在舌尖上留下一点点刺竹笋般的苦味。我欢欣而无知的离开了,浊水溪童年继续留在神话年代的沙洲上,直到很多年后,听说西瓜园归还了农田水利会;后来,老三合院拆了,原地改建透天厝;再后来,父亲过世了,我家最后的庄稼人既已殒没,稻田也归还了地主。

是否真实的场域消失,故事才得以永恒?故事从不需借由真正的场所来存在与繁衍。我开始日以继夜的描绘已不存在的那些童年场景和故事,它们在时光里浸润得够久了,此刻它们带著神话年代的孤独和神秘光辉,一一重现在我的图画中,成为一套绘本。

然后在2013年,我带著这套绘本,随一波文创浪潮返回故乡,在西螺东市场开了个文创小店舖,店铺外便是曾经喧嚣一时的延平老街。

对于少小离家老大回的我来说,延平老街街屋就像一位旅人走到了海角天边,望见了由时间浪涛所不断洗练的,静静伫立在沙滩上的贝。那些具有花冈岩质感的亚麻色洗石子外壁,仿佛落日余晖烘染出来的颜色;奇特的是,你也能将它们视作晨曦中的贝,毕竟晨光暮光有时极其相像。延平路是在老镇民的记忆中旧了,沉默了,那种沈淀世事后的老态,在新镇民眼中却是新的,无比诗意的。这条街道的生命就像太阳升沈,夕照和晨光在同一个时空奇异地交辉。

而我是那带著乡愁的新镇民。

小时候我一定走过这条街,然而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十岁以前的我生活在神话旷野,在三合院、稻田和浊水溪沙洲上的西瓜园,那时我对延平市街一无所知,即便曾经走过,也已完全遗忘,仿佛那条街道从未存在过;现在的我生活在延平老街,童年退远,三合院、稻田和西瓜园消失,仿佛它们果真因为理性的照亮,而失去了神话影迹。

跨过那么巨大的时间分野之后,我回来看见了以前不存在的街道,听说了从未听说的故事,故乡的样貌从模糊中清明了,像理性取代童懵而觉醒。我提起笔来,以白描工笔的方式,开始为一栋栋街屋画下那些经历近八十年风雨昼夜、看尽了繁嚣与寂寥的窗櫺、雨庇、泥塑、洗石子墙面。这批街屋画的风格呈现著理性年代的写实,对照神话式的童年绘本,看起来如此扞格。然而它们全都真真确确的属于我和这个故乡城镇的生命。

同时,在作画与访谈的过程中,许多历史碎片如拼图般在我空白的家乡记忆区中一块一块的重建起来,慢慢构成一幅栩栩的西螺街景。

居住东市场48年之久的阿敏婆婆说,从前南来北往的公路局车班是从延平路通过的,昔日广合商行门前便有一座票亭。所以,小时候的我跟著奶奶往返台中二姑妈家以及探望摆路边摊卖西瓜的爸爸妈妈,必然是在这个小站上下车。但我一点印象都没有。我离开小镇太早,太久了。

据说更早以前,从西螺大桥开通伊始,延平路的喧嚣是直彻深夜的。彼时从高雄上来的夜班车在西螺站下客并交接驾驶,原车载客南下,继续北上的旅客便在西螺转乘往北班车,因此当时西螺镇上旅社众多,夜生活多采多姿,商店营业通宵达旦。现清河药局隔邻的93岁老奶奶说,以前店里值夜人选必定是知己的朋友才敢委任,楼上有空间便睡楼上,像她家布店楼上也陈列了众多货品,店员只能楼下打地铺了,隔天起床将铺盖收拾收拾,塞到屋里角落去。

台湾光复以前,在老奶奶最青春的年代,延平路叫做西螺街。1936年西螺街市区改正后,街屋虽说门面美观,内部却仍有些窄仄,也不是每家每户都有捷发干记茶庄那样敞阔的三进屋宅。老奶奶家的店舖,前半段经营布庄,后半段是板仔店,亦即棺材店,最后端是灶脚(厨房),直通暗街仔。布庄聘用的是女店员,为客人量布裁布,板仔店就得雇请壮汉了。老奶奶早前家在新街路,家人是不住店里的,每餐从家中担著饭菜来布庄给店员吃。她家至今还种稻子,文昌国小附近有两分地,大茄苳那头有一甲多,她从小深居简出,帮忙农务,连女子学校(当时专收女学生的国民小学)也没能毕业。早期的女子总是深居简出,但她似乎更「宅」一点,高龄的她直说自己都不爱出门、不爱玩,好多事情「拢总呒知影」;并且活得太老了,耳背,膝盖软弱无力,手臂也几乎抬不上来啦。可她说起话来仍中气十足,有一种奇特的振鸣感,有时从东市场这边还能听见她在对街骑楼的说话声呢!

听老奶奶说,早期西螺街两旁种的是树,街道显得比现在窄一些,傍晚时分树下很多居民、行人乘凉聊天,有些地摊也摆设在树下做生意。入夜了,她记得路灯大约只有一两盏,昏昏的,行人绰约,生意总是做到深夜十一、二点。现在的延平老街,两旁是近年新栽的枫香,青翠阔叶在淡静下来的街面上,迎著浊水溪吹来的古老的风,轻轻摇晃。

听了老奶奶的回忆,知道昔日冠盖济济、行人如织的延平路上,除了几户商贾望族、政界门第,大多还是平凡百姓经营著五金、布庄、裁缝店、餐馆、旅社、百货行、肥料行、小诊所等等民生商号,再加上供应鱼肉菜蔬的东市场、供应娱乐消遣的西螺大舞台(即后来的西螺大戏院),这个繁华商圈,在当时号称西螺西门町,人们只要肯付出劳动,就能赚大钱。商号中的劳动人手大都自家人,有的必须日夜轮班,局促的睡在店里。除了豪宅大厝中有丫鬟仆佣伺候,譬如老奶奶家既务农又经商,除了必要的雇员,其他大小事务仍是家人亲力亲为。

这些都是比我童年更早以前的故事,重叠著我十岁以后对这小镇的记忆空白,使我感到自己像个旅人,来到了一个全然陌生的城镇。

不过这种陌生恰好予我一种纯然客观的视点来眺望这条Art Deco风格街道。

我一向对民居建筑饶有兴趣,但对于采巴洛克手笔的民居却不敢恭维;那些繁复厚重显然只宜匹配宫廷殿堂剧院大厦等规模恢弘的建筑体,一般家屋或商场门面若过于雕琢堆砌,便令人有头重目眩、呼吸紧迫之感了。台湾颇有些巴洛克风格老街,但在我私人的审美观上,是不能投我喜好的。

因此我庆幸眼前这条大街不是那种山墙巍峨、红砖格纹的街面。建造西螺街楼屋的匠师采用了洗石子工法,因而造就一种细腻淡雅、整洁疏旷的外观,相乘以线状条纹多而块状雕塑少的二十世纪Art Deco装饰风格,显得街道在视觉上轻盈流畅,有一种留白而不满载的舒适感。

西螺街当然也有古典巴洛克建筑,譬如捷发干记茶庄(今老街文化馆)与金玉成商会(今钟楼咖啡)的后栋山墙,它们恰好掩藏于现今街面后方。作为一批建筑潮流纪念物,它们默默伫立在街屋深院中多么合适!那让我们穿越了第一进的Art Deco后,到了第二进,不由得会抬头惊叹地说:「啊,原来后面还有不一样的建筑风格!它们多么精美!」这增添了西螺老街建筑美学的层次,也提供了游客走览时的发掘乐趣。

然而试想在1936年西螺街道未改正前,一群山墙崇隆、雕琢繁复而开间并不宽绰的楼屋绵延耸立于窄街两侧,所形成的街道空间何如?它是华美的,但也是壅塞沈重的!幸而市区改正计划实施后,街面转向了,早期建筑拥著旧街遁入时代后方,以一种不再喧哗的、静止的、前浪的影像,默默作为一种纯粹美学的背景。而新街面则迎上欧洲Art Deco新浪潮,展演了另一款时代形象。如今延平路也成为老街了,然而彼时关于建筑的新思维,迄今仍继续塑造著这条街道——它恰巧修筑得这么富于细节却不过份夸饰,采用了大面积留白却不贫薄空虚;它看起来有些陈旧了,却不古板,那些陈旧只是令它更添意趣;它从容端庄,处处展露著一份文质风采,作为一条商业街,它实在不像!

数十年以后,当我第一次认识故乡的这条街,我感到它似乎那么奇妙的,是为了文艺而准备!是为了令文艺的浪潮唤醒它、复兴它而等待著!

当我仰望钟楼、螺溪齿科、广合商行、老盛行、许捷发茶庄,我感到那位传说中的「九师」——1930年代西螺镇上最知名的土水师傅,彼时他对西螺街如此轻描淡写,仿佛是为了铺陈今日的文艺街道。今天的延平老街,是西螺文艺圈同义词,以东市场文创市集为出发点,沿著简明街廓,逐渐聚集著一群爱文艺或从事文艺的老镇民、新镇民;因商圈转移而沈寂了的延平老街与街屋,在多方努力修缮之后,打了个呵欠,睁开惺忪睡眼,重新以文创产业活动了起来。

Eric是新镇民之一,从台北回来的他挑选了延平老街来实现一种新粮行的梦想。他租下延平路著名的百年老屋广合商行,于2014年春整修完毕,重新以台湾永丰米粮行的商号开张,经营豆类米粮等农产杂货以及下午茶。

Eric租下这栋闲置老屋时,延平路的文创产业刚刚起步不久,游客不多,屋主笑说:「这房子免费交给你,你也不见得做起来哩!」随著老街的整体营造越来越纯熟,永丰米粮行仿佛一颗蔼蔼含光的明珠,从内到外,透出一种融融温润的美和质感,总是能吸引游客深入,在这幢百年老屋中顾盼流连,好久好久。

Eric说,刚接手老屋时,屋顶和部分墙面是塌陷的,一个礼拜之间,还继续有小石块掉下来。但他珍惜这房子的建筑工艺——前半段竹编夹泥墙盖到三楼,后半段土埆厝盖到二楼,论工法,是上乘之作,也是延平老街楼屋中绝无仅有。他认为这栋老屋应属于公共财,因此将修治老屋时崩落的所有素材,收集展示在一楼两扇「故事窗」中,木格窗一推开,便能看见台湾建筑工艺的老智慧。

在延平老街鼎盛时期,广合商行小至米粮饲料,大至哈雷机车,都有交易。现在它带著一种精细尔雅的文质重生,各种米粮小物本身都像艺术品一般悦目,屋内中段空间挑高至屋顶,使先天窄而深的街屋格局豁然疏朗。事实上这处「挑高」乃是九二一时楼板坍塌造成,而Eric巧妙的让残破转生了美感。

进到店内,我们会看到那些被完全坦露出来的高耸墙面,就像时间的层积,就像一种观照,被我们仰望著,也俯视著我们。百多年后的广合商行,看起来像商店,又像个小型艺术馆。是新主人为老屋灌注了新的灵魂和价值。

除了西螺望族林广合这座百年楼屋重启了门面,以文艺调性复苏了营生,街上其他舖面也陆续的开了门,点了灯,迎进了游客,重新流动著活跃的脚步声与笑声。例如庆裕隆商行旧址早在2009年便入驻了「螺情怀旧卤味」,现楼屋第一进为商品展示区,后面天井和第二、第三进房屋则开放给游客用餐或自由参观,将文化财的保存与展示,以及商业功能,融洽得巧妙合度,使西螺观光产业的质,在深度和特色上出类拔萃。

与庆裕隆相邻的金玉成商会,以突出天际线的优美钟楼享有老街最美建筑的赞誉,一般游客亦将它简称为「钟楼」。昔日金玉成商行经营钟表银楼,除了在正立面三楼顶部另砌一座钟塔标示行业外,又在三楼阳台装饰了个偌大的猫头鹰图形,以日本银行业守护神猫头鹰(日语福来鸟)象征钟表以外的另一种营业项目。这只猫头鹰拥有两颗镂空的滚圆大眼,加上左右大曲线构成的滚圆身体,从路面仰望,可爱又谐趣。现今屋主是从台中举家搬来的新镇民,耗费一年的时间整修楼屋上下内外,重新以咖啡馆兼艺文展演空间的型态,苏醒了这栋起建于1936年的优雅街屋。

与螺情卤味、钟楼咖啡串连起来的新兴街屋还有72 ART与西螺老街文化馆、YEN的厨房等。

72 ART作为一处专供艺术家驻村展演的空间,简朴却容纳最多艺术和创意的可能,是延平老街上一个最具张力的所在。YEN的厨房前身为荣德商行,这栋老屋荒废多年,经彻底修整后,幡然一新变为西班牙料理餐馆,在老街新店中独树一格,夜晚时分,浊水溪的风徐徐吹拂著老街,抚平了白日里的热气与烦躁,这时刻,YEN的吧台透出温黄灯光,流泻出醺酣乐章,人行道上静静的,枫香叶轻轻摇,这是老街上一段浪漫美好的时光。

许多旧时美好,昔日浪漫,或沧桑,原本都收掩在这些老屋门后,经过文史工作者、当政者、原屋主等各方面的努力后,老屋的门被轻轻推开了,值得记忆和回味的资料被一一捡取、收集、整理,而后存藏在西螺老街文化馆。文化馆原址为昔日的许捷发干记茶庄,拥有完整而精致的三进街屋空间,从「亭仔脚」笔直往屋内望去,深间型态的三进街屋,在光影中层层远递,在那深邃的空间感中,有时间的刻度、足音的回声、故事一页页、历史一层一层。跨过门槛走进去,你能看见天井婉雅,二楼的鹅颈栏杆曲线优美,环顾四周是方正简明的格局,方正简明中又美学地勾了曲度,描了涡卷;然而仍是素朴的。你感到旧时西螺商贾门第,纵有家财万贯,在建筑表现上却如此节制有度,看上去像个书香之家。最后你抬眼一望,发现后栋山墙上那气派华美的家徽雕塑,看见更早时期建筑样式的遗迹,才嗅到了一点儿财气。

我相信居住空间会与人相互涵养,华美气派的建筑风从未在简约的Art Deco兴起后真正息偃,建筑格调端看屋主与造屋者的选择。后来起造的这些街屋取代了原有街面风貌,我相信也会潜在影响时人的审美与价值观,甚至人格态度。

然而,究竟是谁创建了现在延平老街的氛围,与屋主们合议(甚或主导了屋主)出某种建筑工法,构筑了形式与调性恰恰趋于一致的街屋群呢?

某天下午,我在钟楼咖啡馆巧遇李应镗先生么女李雅容女士返乡。年近七十的她秀丽娴雅,笑容甜蜜,宛如春风一般,丝毫看不出老态。一个下午她就著我的李应镗故居速写,畅谈父亲与家屋的故事。

原来李应镗故居在建筑细节上的意涵与其他街屋以表现营业内容为主的符号全然不同。相较其他街屋,我在绘制时便感到李家这两栋双并建筑于整体上是素朴的,然而某些局部又显得奇趣,特别是尖拱形雨庇和中央山墙的神秘符号,似乎有独特意涵。经过李雅容女士亲自说明,才了解原来这栋屋宇充满了李应镗先生对他所就读的日本京都同志社大学的怀念,那些尖拱便是仿自同志社大学的建筑造型,山墙上的三角形纹样便是同志社大学校徽。

而二楼正门窗櫺排列成「幸」字;两侧窗櫺也有图案,分为上下二部,上为「荣」,下为「光」,全体意涵即为「幸福荣光」。阳台镂空的泥塑英文字LIONG CHOAN,则为「龙泉」之台语发音再转译为罗马拼音,为的是纪念李应镗祖父所创办之龙泉商社。。

雅容女士虽然十三岁即离开西螺,但对于故里记忆深刻。她记得1935年起造的这一落楼屋,匠师是当时镇上最知名的土水师,人称「九师」,那时延平路街屋大都出自他的手笔。这一说,解除了我关于延平街屋风格一致的疑问。

除了那年代的建筑风潮、匠师本身的审美,也由于西螺镇在1936年公告了市区改正计划,延平街屋大都在这年前后起造,于是有了齐一的风致——亭仔脚一式,色调类同,楼高也齐整,直到今天,延平老街街屋虽然陈旧了些,却没有新旧参差、高矮凌乱或风格驳杂的弊病,整条街道看起来,仍然那么优雅美观。而这其中最基底的因素该归功于洗石子墙面。这种明洁素雅又具有细腻层次的铺陈,较红砖所砌作出的重色深纹墙面更尔雅好看。

雅容女士还记得父亲担任第三任西螺镇长时,曾于延平路两侧人行道栽种柳树,那是她「午夜梦回难以忘怀的『情人之树』」。可见延平老街的文质氛围,是在数十年前一些文艺先行者的手中便完成了的!

李应镗故居在延平老街屋群中,以细节设计来说不算特别精致,在装饰评比上,可谓毫无「竞争性」。雅容女士认为这是因为父亲并非真正的商人。她指著我所画的简朴家屋说,故居左右两栋其实各有用途——左栋为事务所(办公室),右栋为接应室(客厅),一楼内部有拉门相通。两栋的一楼门面也不相同,左栋有一设计独特的横长窗,窗上挂著一面铜板蚀刻招牌,上书「辨理士 李应镗」,简简单单,不过是文字刻镂,然而「非常漂亮」!是雅容女士非常喜爱的故居遗物。

李应镗先生曾任台湾省参议员及第三任西螺镇长,也是续建西螺大桥的重要推手。西螺大桥竣工至今已逾60年,桥墩部分其实早在日治时期即已建造,桥梁工程却因太平洋战争而中断,直到李应镗先生担任镇长,为大桥的续建到处奔走,最终获得美国政府援助,乃由台美双方合力续建完成。

虽然李应镗先生的延平路故居早已易手他人,但他的学术性格、价值观、以及个人情感,都具体而强固的继续标示在这儒雅建筑的秀面。

如今放眼望向延平街屋,那一幢幢的、沿街廓静静而立的,可都是一个时代的纪念碑,借由那些装饰图形和线条,这些房子告诉我们,它不仅仅是商场和家屋,它是一种风范、慧黠、美学的总体。

我从20143月开始速写延平路街屋,在一笔一画的过程中,特别能觉察这些建筑与台湾他处老街建物的不同。尤其延平老街尚未喧哗成旅游胜地、观光热点(囿限于西螺镇的地理环境和农业体质,即便它又闹起来了,热度也有限。奇怪的是我非常乐意这种有限),一种安闲的乡镇气息还在那些咿咿歪歪的脚踏车轮链间转动,在农夫农妇们坚实的脚板底下散发,为这条文创街道,铺陈著另一层底蕴。

邻近浊水溪的地理位置,曾使延平老街挟水陆交通之便而商业鼎盛,西螺大桥开通后,更为这条街道带来滚滚钱潮。阿敏婆婆笑说自己是第一代槟榔西施,她在繁华时期的东市场摆槟榔摊,每天做货车、卡车生意,生意好得不得了,一天可以进帐三、四千元!她说以前大货车上西螺大桥前必须过磅,地磅站就在大同路市后街口,邻近东市场,司机们都会转进来休息,买槟榔。她削剖青仔的刀工出神入化,别家摊子只能将一颗大青仔剖成四片,她能剖成六、七片,再用荖叶裹得肥肥团团的,卖给客人。她赚钱赚到舍不得出去玩,逢年过节总是守著摊子做生意,她说这个槟榔摊子让她养大四个小孩,栽培出一个医生儿子。

除了槟榔摊,擅长烹饪的阿敏婆婆也接客席,她一个人可以做出30道菜,作食功夫在西螺镇上远近驰名,至今许多家庭仍在清明、端午、过年等等需要粿、粽食品的节日,向阿敏婆婆下单预订,每到这些时节,就看见她胖呼呼的身子坐在东市场回廊里,手势纯熟而快速地洗粽叶、炸油葱酥、包粽、炊粿。

我跟阿敏婆婆很熟。20137月回东市场开店后,她主动问我,妳的父亲是不是某某?她说我父亲幼年认她母亲做「契母」,所以我该喊她阿姑。她也是我六婶婆的亲妹妹。收了槟榔摊,后来改卖碗粿出名的阿敏姑一向很照顾我,当我开始画街屋,想知道一些街屋故事,我为了这个上门找她,她笑说自己不够老,有机会介绍几个真正老的让我认识。有天早上看见她在东市场对面和一位比她更老的白发奶奶聊天,我走过去打招呼,她顺势将我介绍给了白发奶奶,不一会儿她那胖敦敦的身子就摇摇晃晃地走了。

白发老奶奶就住在东市场对面清河药局隔壁,那个早上,从她将近一世纪的记忆堆叠中,看见了渺渺的几页关于西螺街的影像。她说自己真的太老了,不中用了,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记不得了!我看著她薄薄的脸面皮肤上布满著大大小小、拼图一般的褐色斑块,看著她矮小的身体穿著明媚的蔚蓝色连身洋装,我很想说,但是您却成了一本故事书,即便您已说不清了,但历史和故事确确实实的存在了您的生命中。

西螺的延平老街,是一条既新且老的街道,而我们知道,它将持续的既新且老,循环一般,比个人的生命更长更久。

虽说个人的历史永远不及一条街道的长度,然而人却是街道的经营者。现在我们听见文艺的牧笛声从街道一头传响了过来,老街上的老街屋在这小小的、富于思虑的骚动中,从沈睡里一户一窗地逐渐苏醒了!那些灵芝图形、算盘珠图形、风翼图形、阳台女儿墙的英文泥塑,一一被刷洗了,并记起自己曾经的荣光。

长期默默致力于老街文史的一位摄影师朋友告诉我,他最大的梦想是将西螺老街打造为全台湾最美的老街。是的,西螺老街确实大有可为,因为,它那么「空」。因为80年前的建筑匠「九师」采用了留白的洗石子工法,没有把街屋墙面「做满」。因为老街曾经沈寂太久,自然净空了商业贸易的气味与嘈杂声响。

西螺老街空空地等待著,像空空的海岸线。

西螺老街的建筑本质原就是文艺的,我相信它是静静地等著文艺浪潮温柔地打上岸,唤醒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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