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一、我写小说是想创造一个世界,并非描写一个世界;是想创造一些人物,并非描写
一些人物。因此我小说中的时间是一种我所偏爱的时间~有点疏慢,但距今不远,不
完全古老,大概是介于今日与前日之间。这种疏慢,使情感回到它原有的神秘性以及
犹豫,人和人之间,回到他们原有的时空距离,这种距离,可以酝酿出更有滋味的东
西;而一旦别离,就不易复返。
 
但虚构仍不得不著生在现实的基座之上,规范在人的情理之内,如此方能为「人」所
读所感。我的小说中确有我本身生命经验的影迹,并且,我也确实想透过小说「说」
点什么。小说就像金字塔状结构,在粗砺的现实底盘上,虚构巍巍抽高,精细,并且
璀璨发光,而在这椎状物的中心有一条脊柱,笔直贯穿它的底座与最高点,那就是作
者的心念之路,回响著作者真正想说的语言。
 
二、这篇一万字小说,对一个远在大陆深圳的评审团而言,是绝对纯粹的「虚构」,
也因此,评审方给出的品评最为公正,也最具艺术意义,因此我将该段短评转贴在这
里给大家看看。另一方面,我也有自己的品评。由于一起笔就写破了一万字,两天写
好的东西,又足足花了两天来删修,删修的过程十分痛苦,简直像中了火寒毒的梅长
苏,一片片削皮剉骨,最终,前半部的对白几乎全部舍弃,只留铺陈,因此读来颇为
沉闷,请读者慎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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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第二届两岸三地短小说大赛首奖/廖美华(马哈) 公告日/2016-09-24
终评委员之一,台湾师大全球华文写作中心主任胡衍南教授评语:
《小镇》叙述不愠不火,女主人公的形象一寸寸鲜明起来,最终形成难以言喻的魅力。
大学生林宣加入后,剧情出现新的张力,然而叙述笔调依然保持和缓,作者刻意压抑
的步履和读者益发热切的探问形成情绪反差,令人印象深刻。

小镇

张晓冬回到故乡,在街上开了家小书店,取名为「灯笼花屋」。
房子是租来的,位于荒废的林家洋楼对面街角上,是座连带小院的砖瓦平房,四周圈
著红砖墙,隔邻都是透天厝,墙内的青枫与香椿已栽植多年,都喷发似的冲出了墙头,
向空中散乱,使得这红墙院落,远看真像个杂草丛生的大瓦盆挨蹭在那,从墙外也几
乎看不见那栋深处内院的房子。
 
张晓冬租下宅院后,将庭园稍加整顿,添置了几套木桌椅,再沿著墙根扦插了一排裂
瓣朱槿,俗称灯笼花,那是她童年故居的篱墙花。扦插时正值秋天,气候土壤都很适
宜,因此到了翌年春末,枝条已抽长到了围墙高度,裂瓣朱槿特有的凌空乱枝满墙头
飞扬,垂荡的花朵红羽翻卷,花丝摇曳,墙垣内外好似挂上了玲珑小宫灯,灯笼花屋
这才名实相符了起来。
 
张晓冬并不巴望这间书店赚钱,她也并不努力于生财,店舖有时开张有时深锁,即便
她明明在屋里,院外拍门一声声,她今日不想迎客,来人把门拆了她也不理。前两年
她颇勤于敦亲睦邻,营业也大致正常,第三年,她待在屋里闷不应门的情形多了,好
事者便常俯伏门墙上想探些动静,但往往只闻音乐声,索性你一言我一语高声议论起
来,故意说给里头的人听听。
「星期六不营业?张晓冬怎么这样做生意!」
「是啊,而且她平日一进门,几乎就整天不出来了。」
「哦,难道房东都不管的?」
张晓冬全当作没听见。
 
这家店铺只卖张晓冬合意的书籍,自己画的石头布帛卡片,以及亲自搜罗来的花裙披
巾。张晓冬认为既是自己的店,满眼里都必须是她顺眼的东西,她不爱的,一样都别
想进门,有人来商量寄卖,她一概没兴趣,也丝毫不掩饰她对这种事的不耐烦。当然,
假如有那种过滤客人品质的门槛机关,她会立刻安装一个,可惜那机关尚未发明,很
多时候她必须耐著性子,看她不喜欢的客人在自己宅院里走来走去。
 
咖啡是有的,因为张晓冬自己不能不每天喝上一杯。但她吝于为客人服务,因此灯笼
花屋只提供挂耳式咖啡,客人选上一个挂耳包,再挑个杯子,再取过茶壶自行冲泡,
至于口味优劣,当然由客人自行负责。咖啡喝毕,这杯子还得客人拿去水槽那儿洗干
净,送回柜子收好。那座方格小木柜里摆置著各种形色的咖啡杯,任由挑选。收集各
种杯盘,是张晓冬的爱好,柜子里不乏她二三十年当中流转迁徙各地,仍舍不得丢弃
而始终揽在身边带著流浪的老东西。
 
至于聊天闲谈,得看张晓冬高兴。有时她一迳敲打著笔电键盘,客人竟不敢靠近,他
们暗忖,即便我想买张明信片都不敢开口呀!妳看妳那张阴沉的脸。
有时她手里捧个册子坐在树下画画。
张晓冬画画不喜欢别人观望,也不喜欢人发问。
「哎,妳画什么呀?」
「这风格挺眼熟,很像某某某和某某某呢!」
张晓冬心里骂了一声,眉睫却动也不动,好像啥都没听见,客人自然就摸摸鼻子走开
了。
 
有时张晓冬显得很放松、很柔软,束著长发,穿著碎花长裙,一手托腮坐在柜台后方,
两个腿弯上下叠著,茶色人字拖挂在脚尖上荡啊荡,什么也没做,只是瞇瞇地望著园
子里的青翠。喜怒无定时而必定形于色的张晓冬,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周身的这一种
亲切氛围,旁人很容易察觉,在这时候跟她说上话,那就像话匣子当的一声打开,她
可以谈天论地坦诚布公,说个眼角迸泪,把心都交给了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这样一个女人出现在宁静无聊的小镇,很快便传为谈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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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被一条南北纵贯的大马路划分为二,西边是市集街道,东边是田野村庄,张晓冬
住在东边小村庄里,直到上了小学才略窥西边那头的一点凤毛麟角,林家洋楼的大小
姐就是她同班好友,她因此进出过富豪人家宅邸。不过,当张晓冬再回家乡,发现林
家洋楼已荒芜,再看对面街角上郁郁葱葱的小院,却毫无印象,可能是如今周遭都盖
起了楼房,反倒突显它的存在。托母亲帮忙打听了几日,知道屋主愿意出租,她也就
欢喜的承租下来了。
 
每天一早,张晓冬沿著水沟旁的村道走路上街。小镇居民很少在街道上走路的,他们
只在田里走路,一般日常都以脚踏车和机车代步,特别是老大庙前面那个绵延几条街
的早市,从老伯大婶们走走停停塞满街面的机车引擎里,不断喷爆出轰轰的烟气和噪
音,每天都像庙会一样热烈。而从前学童是以村里为单位编成路队上学,家住得再远
也照样天天走,现在都改由家中的爷奶爸妈运送了。
 
因此早晨街道上,只张晓冬一人在行走,黄昏下班的时间也是。
 
这样一个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曳著乌黑长发和碎花长裙只身走在路上,体格修长,腰
背挺直,走路步伐又大又快,那袭花裙随著步履飘飘,态度间颇有一派英姿,不消多
久,沿路上的人家都注意到她了,即便出了村,街上也不乏回眸多看她一眼的。
张晓冬总自顾自走著,不正眼看人,但沿途一些面孔仍在眼角里留有一些模糊印象。那
几个中老年庄稼汉,晨昏必定聚集在杂货店前聊天扯淡,每每觑她走来,便准备好了在
她经过时,让她听见他们的一点儿谈论。
「这女人是谁?」
「不知道在哪里上班,每天走来走去。」
「怎么不骑车呢?就这样走?」
「看上去有点面熟,好像清源的大女儿。」
「清源的大女儿?怎么可能!他那女儿跟我同年,我今年都快五十啦!」
有天早晨,一辆小货车从后方驶来,靠张晓冬身旁停下,一个脸膛黝黑的男人把手臂
搁在车窗上,打量地说:
「小姐,妳去车站吗?我载妳一程。」
她瞥了对方一眼,是杂货店那帮人。
一年多来,飘飘荡荡走在路上,虽然耳语不少,但从没有人真正向她发问,与她对话,
因此这突如其来的蓄意试探,让她一时哑然。
「不,我不是去车站,我去街上。」
「那我载妳。街上哪里?」
「我在林家洋楼对面开了家小书店。」
「哦?那好,我载妳过去。」
「呃……」张晓冬尴尬地笑起来,「可是我天天走路习惯了,我自己走就行了。」
那人无趣地收回了胳臂。
「好吧!女孩子这么爱走路,倒是第一次见,难怪身材这么好。」
张晓冬浅浅笑了笑,目送那人把车开走。
 
后来张晓冬不再走杂货店前上班。这小店位于ㄒ字路口,提前右转,一样能通往街上。
于是一干庄稼汉们,就天天望著张晓冬从他们眼前绕道而去。必然有些谈论,只是这
种距离,张晓冬听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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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货店前的柏油路,是村里最早的联外道路,路面仅比一辆小货车宽些,一侧是相接
的大小院落,另一侧紧紧傍著小水沟,水沟边上是一长列瓦屋的背面,小厨房、小浴
间的污水日夜排到沟渠里来,早年村民习惯乱倒垃圾,家犬死了也必奉行「死狗放水
流」的习俗将尸体丢进沟里,那时这条沟长年恶臭不堪,现在好些了,但也得定期清
淤。
 
张晓冬小时候上学,天天走这条路,沟渠每逢暴雨必泛滥,溢出的水面与路面相混,
那一列简单圈围沟渠的水泥短柱和之间连结的铁丝棘索,像某种古代遗址般,荒凉地
浮在水面,眼前凭空涌出了一片汪洋,垃圾腐尸早不知被冲往哪里去了。小学三年级
的张晓冬,牢牢揪著雨衣领子,手臂夹紧了雨衣底下的红书包,在茫茫雨中,怎么瞪
眼看都看不出真实的路面在哪。她心惊肉跳的紧挨著院落那一侧,涉著沉重的积水,
一步步小心向前,每一步都仿佛贴著悬崖,稍有差池,便可能坠入万丈深海。
 
那时太公的三合院还在。现在张晓冬家仍属于这个村庄,不过偏处外围,是在祖父所
遗留的土地上建起的独栋透天厝,祖父母和父亲都已离世,家里就住著几个大人小孩。
而村里这条水沟驯顺多了,沟岸筑起了水泥堤防,杂货店前抽烟喝酒的一帮庄稼汉,
其中几个老喜欢一脚垂下一脚屈起地坐在堤防上,那姿势完全像张晓冬的祖父,总令
她想起十岁以前住在三合院的时光。
假如张晓冬一辈子住在村庄里,必然会变成一个和现在完全不同的女人。她知道杂货
店那帮人必定有她童年旧识,也许小学同学,也许同一路队的伙伴。但她不想和他们
相认,破坏目前的清静,每天能不说一句话的走在上班下班的路上,一边走一边专心
的想自己的各种事,她觉得很好。并且,她也知道像自己这种年纪又独来独往的女人,
乡下人家会提出哪些疑问。
 
那天张晓冬停下脚步,在一座院子前与一只黄狗逗著玩,两位大婶走近,上上下下地
瞅著她,她不得不道了声早安。大婶们终于把肚子里藏了不知多久的问题一股脑儿全
倒了出来——怎么天天走路呢?家里没车吗?谁家女儿?住在哪里?在哪工作?年纪
多大了?结婚了没有?为什么不结婚?妳家里人好像也很少进村子来,怎么搬出去后,
一整个疏远了呢?
最后来了那辆小货车。
「欸,阿全你来看看,原来她是清源的女儿,难怪面形那么相像!」
「哦,真的?我还以为哪来的漂亮小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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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晓冬半冷半热的性情,反而招引了一些特别宽容与特别不识相的人物,以及几个老
少爱慕者,使灯笼花屋意外成为清谈谬论的集会所,在营业时间里很有一种蓬勃气氛。
张晓冬有时参加他们,有时一点也不理会,对满屋人语充耳未闻,只是扶额作自己桌
面上的事。更奇葩的角色也常往这里钻,张晓冬对他们并不拒绝,这种人站在舖子里
或花树下,翻著白眼往往可喃喃自语半小时而浑然未觉主人今日并没在听他。有时他
们会找客人开聊,竟相谈甚欢。
 
对外地人来说,灯笼花屋也逐渐有了小名气,主要是张晓冬的画兼有童趣和些许哲意,
颇得一撮小众拥戴,每到假日,总有些访客是专程为了见张晓冬而来。这对一家店的
发展是好的,然而张晓冬心里却有一份防备,恐怕哪天进门造访的是她并不想见的老
朋友。
 
第三年,张晓冬陆续收了几个学生,不定期召来园子里读书学画,由于她讲课时的举
手投足带有豪迈之风,因此学生们戏称她晓冬先生。偶而张晓冬被五六位年轻学生簇
拥著走在街上,人们都感到,好像旧日那种夫子与门徒的风景又重现了。这时的张晓
冬头戴桂冠,人们忽然忘记,她就是灯笼花屋那位闷不应门的古怪老板娘。
 
张晓冬回乡的第三个冬季特别严寒,国内许多地区史无前例地下了雪。下雪这种事,
在亚热带岛国只能发生于高山,可这一年,许多耸动不安的怪事都发生了,气候异常
只是其中一件。张晓冬的家在南部平原,下雪绝无可能,但气温仍直直陡降,院子里
的裂瓣朱槿不敌寒害,枝叶焦干残破,看起来竟和灼伤没两样,恐怕来年春天,灯笼
花屋又要名实不符。
 
这年冬天,小镇有件大事。林家洋楼从年初便传闻要整建为艺文馆,入夏不久果真开
始动工,就在严冬降临时,远在台北的林家正式对小镇宣布农历年前开幕营运,消息
一出,仕绅名流工农百姓每天前来东张西望指指点点,张晓冬抱著手臂倚在自家门前,
心想,恐怕整个小镇的居民都来过一轮了吧!打灯笼花屋开张以来,门前这条小街,
过年过节也不曾这么热闹过。据说一楼设置了小舞台,在开幕典礼上将有一场武术表
演。习武是这小镇的传统,镇上从幼稚园到老人院,都有拳打脚踢的功课。
 
林家洋楼开幕那天,张晓冬裹著厚重的棉衣和围巾,仍打从骨子里发寒,身体好像是
空的,里面有一团茫茫的冷雾,正在一丝一丝地抽成冰。林家大老板专程从台北回来
主持,身旁站著他的大女儿。她便是张晓冬小学同学,以前两人座位相邻,交情颇佳,
三年级寒假,张晓冬随父母离开小镇,两人几番书信往来,但高中之后就完全失联了。
 
纵使睽违多年,张晓冬仍一眼认出小学同学的脸,那两道浓眉和棱角鲜明的下巴,还
带著点曾经让贫穷三合院出身的张晓冬颇感畏怯的倨傲。现在的张晓冬已经不怕了,
她将自己掩藏在人群中,只是不想招惹寒暄叙旧的麻烦罢了。
 
武术表演博得满堂彩,当中几位女汉子,拳脚生风,意气昂扬,看得人血脉贲张,好
像也打了一场痛快淋漓的架。随著人群散至各处浏览艺术品,张晓冬也退出洋楼,隐
入自己的小院去了。
 
午后,灯笼花屋涌入一票客人,张晓冬张望了下,有熟脸熟面的朋友,也有陌生人,
舞台上打拳的女孩们也来了,她暗中庆幸小学同学没来。
 
可院子里座位不够,带人来的朋友嘲笑道:
「我的晓冬先生,早说妳该把那些树啊花啊,整理整理,多腾出一些空间来摆设桌
椅,妳这里迟早装不下我们!」
另一个说:「是啊!反正这些植物都快冻死了,刚好扔一扔。」
又一个说:「是啊!我看连咖啡都准备得不够,今天喝垮妳灯笼花屋了!」
张晓冬叉著腰怒瞪这三人,其他宾客则哈哈大笑。
 
寒冷的天气,萧条的园子里挤满人,刹时温暖了起来。几个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摇动,
每张小木桌上都有咖啡香气升起,客人的脚步拂动著地上的枯叶,发出干干的刮擦声。
灯色晕黄的舖子里,随意翻书的,挑捡著画片的,在书架子间漫漫转悠的,楚楚身影,
让张晓冬仿佛看著一场老电影,而自己并不在影片里。
 
一双炯炯的目光投射过来。张晓冬这时支著下巴,轻靠在柜台桌面上,正有点儿失神,
却被这道目光挑醒了。是武术表演的女孩,扎马尾的那位。张晓冬对她嫣然一笑。大
学时候有位知己的学姊品评张晓冬,说她身形态度像个哥儿们,可眉眼妩媚,是十足
的女人。女孩被这妩媚的眉眼招过来,嘴角勾著礼貌的笑意,眼睛却仍凌厉地盯著张
晓冬。
「妳都这样看人吗?好像要找我打架呢!」
张晓冬一样托著腮帮子,斜眼睨著那女孩,女孩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
「妳不是本地人吧?」
「我是台北人,在学校参加武术社团,我们社团曾经来你们镇上拜师,所以结识了一
些本地朋友,今天和另外几个伙伴来支援演出。」
「哦?瞭了……我叫张晓冬,破晓的晓,冬天的冬。妳叫什么名字?」
女孩楞了一下,用她雪亮的大眼睛瞟了瞟张晓冬,这才模仿造句似地说道:
「我叫林宣,树林的林,宣布的宣……晓冬先生您好。」
 
林宣巴著柜台,和张晓冬聊得非常起劲,其实都是林宣在说,说自己的求学和习武过
程,大学毕业之后的打算,纷争吵闹的家人;以及自己在高三那年充满迷惘几度自残
的往事,「这是秘密,只有几个最要好的朋友知道。」
张晓冬凝目看著她,没说什么。
 
高中到大学时期的女孩总是很奇怪,满肚子秘密,不过这也没什么,我自己不也曾这
样?张晓冬玩著手上的店卡,心里想著。她抬起头来,发现林宣那双眼睛仍热切地盯
著自己。她看得懂这眼神的意义。秘密总是深藏在肚子里,而眼睛却泄漏了它们。
 
林宣回台北之后,很快又南下来找张晓冬,只说喜爱这间舖子,来走走。黄昏的时候,
张晓冬预备掩门休息了,林宣轻声说了再见,便返回台北。
 
下一次再来,林宣有点流连的意思,张晓冬带她到镇上吃过了晚餐,她还没表示要走。
「我可以留在灯笼花屋过夜吗?我打地铺没关系的。」这句话像是被桎梏了许久,终
于从唇齿间逃脱。张晓冬眉头微微一拧,但很快就舒放了。「问题是天气很冷……我回
家帮妳带一床棉被。」
那一夜,林宣自己一个人在灯笼花屋靠墙的地板上过夜,拥著棉被,忍著一种比寒冷
更烈的心痛,听著小院里风吹枝叶的沙沙声,辗转千回才终于入睡。
隔日早晨,张晓冬开门进去,看见棉被折叠整齐,林宣已经走了。
过年期间,小镇沸沸扬扬,都是从外地返乡的老少游子和他们的亲眷。林家洋楼的复
苏,对小镇在重振繁华的前景上,仿佛高挂了一盏明灯,老婆婆攒著儿孙们的手来看,
嘴角扬起著一枚欣慰的笑。
 
这个过年,张晓冬忙碌得没时间想起林宣,只在深夜将睡前,忽忽想了一下,今天林
宣有没有来?会不会我没看见她?
大年初六,灯笼花屋开始闭门休息,院门上贴了张红纸,用毛笔写著「放假」两个大
字,可没说放假到什么时候。
 
其实张晓冬一样每天早晨钻进院子里待著,听音乐看书画画,哪里也没去,行人打墙
外走过,知道里面有人,碍于门口那张大字,也就不打扰,唯右邻种菜的大婶偶而来
敲门送菜,至于耳朵贴墙想探点什么的人,似乎已兴致缺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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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宣来了。张晓冬拉开木门,正伸手接过邻居大婶怀中的青菜,看见林宣站在大婶身
后两步的地方,调皮地朝她眨眼。
「妳来了?站那里多久了?」
邻居大婶回头瞧见客人,眼角鱼尾纹像花儿似的绽放说道:
「唉呀,哪里来的帅气小姐!妳一定是晓冬先生的好朋友。」
连个大婶都把张晓冬唤作先生,林宣抿嘴笑起来。
「我再回去拿把青菜给妳呵,妳等著!」
大婶转身要走,林宣赶紧拉住,「不用不用!我住台北,带著青菜搭车好奇怪!」
大婶上下打量她。
「住台北噢?哎,我这青菜可都不喷洒农药的,干干净净才敢拿来送给邻居,你们台
北人啊,吃的青菜都喷药喷好重呢!」
林宣听得目瞪口呆,张晓冬大笑道:
「阿婶妳这样说,想把我台北朋友吓死吗?」说著扯住林宣的手臂,「外面好冷,进
去吧!阿婶谢谢妳,傍晚把菜带回去给我妈。」
林宣注意到院子里的落叶被打扫干净了,整洁坦露出荒树底下干硬的泥土地,与通往
屋内的红砖步道。
「妳不是说,落叶留著好看,不扫的?」
张晓冬头也没回,直接钻进屋里,「今年冬天太冷了,风又大,经常把落叶卷得满天
飞,飞得屋里地板都是。」
她快步转入柜台放下青菜,提起热水壶,给已经挂好咖啡包的马克杯,浇水,冲咖啡。
「下午了妳才喝咖啡?头不疼吗?」
「正好开始疼了。」
 
林宣僵僵的杵了一会儿。她缓缓走进屋里,绕进柜台,伸出手臂从背后紧紧圈住张晓
冬,头伏在张晓冬背上,默默的,久久没一点声响,直到张晓冬举起咖啡凑近嘴唇,
才发出轻轻的啜泣声。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想念妳。」
这句话堵著张晓冬身上的毛衣说出来,有点呢哝不清,像雨中的春泥。张晓冬手里握
著咖啡,目光飘远了,望向屋外。今年冬天,灯笼花篱整个冻坏,可枫叶却红得特别
鲜,特别好看……
「从第一眼看见妳,就觉得喜欢妳,也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天认识,我就把自己所有的
故事告诉妳,为什么我会很想跟在妳的身边保护妳,妳有很多朋友,其实妳根本不需
要我……」
 
张晓冬放下咖啡,把林宣慢慢转到自己面前来,深深地看了她一会儿,接著双手施力,
将林宣揽进怀里俯伏在自己身上。她揉著林宣软溜的马尾巴,感到肩膀锁骨一带渐渐
被濡湿了,林宣温热的泪水渗入衣领,滑到了她的身上。
「别哭了……」
捧起林宣布满泪痕的脸,张晓冬凑上去,往那嘴唇缠绵一吻。林宣惊诧得瞪大眼睛,
似乎没想到张晓冬这么率直的就翻出自己底牌。她震惊得连哭泣都忘了。
 
那天以后,林宣常往灯笼花屋跑,一待两天,学校都不顾了。当然张晓冬还是回自己
家过夜的,即使林宣眼神流露出希望她也留下的意思,但她避开了那个眼神,只要林
宣未开口要求,她便无须回答。不过白日里,张晓冬总把林宣攒在身边,平常她已极
少外出,林宣一来更无心迎客了,索性把院门掩上,不营业。其实林宣想带她到山上
海边走走,不过张晓冬已对远游厌倦,只想懒懒的在小镇里待著。
 
林宣毕竟年轻,待不住,每天藉著买办餐食,总要出门几趟透透气。在街上,有时遇
见武馆的朋友,有时遇见那些在林家洋楼开幕时看过她武术表演的民众,遇上了,总
要说说话。回来时又撞见隔壁种菜大婶,大婶的问话最多,总是连珠砲似的,「林宣
妳又来玩啦?都不用上课吗?晓冬先生不是在吗?怎么不作生意呢?我看好些游客杵
在门外都好失望呢!这样怎么行呢?是不是生意做不下去呀?我看她生意做得挺好呀!」
 
傍晚的时候,张晓冬照旧默默的走路回家,林宣想陪她走上一段,她从没答应过。张
晓冬说她是一个用走路来放松和思考的人,唯有走路,她能真正感到身旁是空的,因
此不想再带上一个人。
 
天气开始晴暖,再严寒的冬季终有结束之日,人们的生活和心情很快融入了新的节令,
不过,园子里重伤的植物仍奄奄一息,除了裂瓣朱槿仅剩秃枝,房东栽植有年的香椿
也零零落落,连墙根上最顽固的野草都死尽了。张晓冬日日巡察,心里闷闷的。
 
这天房东蔡阿姨突然上门,感伤完阴惨的花木后,和张晓冬坐在微寒的院子里喝咖啡。
「听说妳书店生意不好?早跟妳说在我们这种小镇开书店哪能赚钱呢?」
张晓冬听著有些恍惚,手指僵僵地握著咖啡杯。
「没有不好啊!妳听谁说的?」
「哎,那个谁妳又不认识!只是上次我从高雄回来,听说妳经常歇业,人明明在里边
又不开门做生意,怕是经营上有困难,所以我今天特地来看看。」
说著伸长脖子,往屋里探了探,林宣正坐在略显幽暗的柜台后方,像洞窟里的野兔般,
防备地瞪著她。
蔡阿姨把视线收回,凑近张晓冬的脸。
「她就是台北来的那个大学生?我听说她三天两头往妳这边跑,是妳头号粉丝呢!可
是这样怎么行,书都不念了吗?她家人都不管?」
张晓冬低眉啜了口咖啡,勉强扯著脸部肌肉,陪了个笑容。
「功课的事,人家自己心里有数。至于这家店……我只是过年累坏了,想多休息一阵子,
再说,我经常歇业又不是现在才发生,到底谁在背地唱衰我?我最讨厌这种人了。」
 
那天黄昏上街吃饭,路上遇见小镇奇葩「石头公」,他瞧著前面这位花裙蹁跹,后面
那位短衣劲服,不禁上下点头略翻白眼,唱戏文似的说道:
「公子带护卫出门了!但不知为何都一脸郁郁寡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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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春阳煦煦,张晓冬在院子里一张藤椅上坐著,把一边的脸颊偎著软枕,淡淡地
哼著歌,乌发间几丝银发在阳光里忽隐忽现。林宣坐她身旁,把她的一个手掌拉过来
放自己膝上,拨弄著那些清癯的手指。
「晓冬先生,妳会一直待在这里吗?难道妳对其他地方真的一点兴趣也没有了?」
张晓冬静默了一会儿,眼神越过墙头上凌乱的枝枒。
「我只是觉得累了,想在家休息。」
林宣抬眼看看她。
「不过,家也不一定是休息的好地方,有时置身在大都市里给人潮掩没,反而觉得更
安静,更安全一些。」张晓冬说。
「所以,妳可能会再离开?」
「不一定,我没想那么多。边走边看吧。」
「妳以前爱过女孩子吗?」
「……妳呢?」
「我没有。因为练武的关系,确实有女同学爱慕我,但我从不曾想过爱她们,我还是
渴望遇见喜欢的男孩,然后结婚生子。」
「哦,是吗?生孩子这种事我倒没想过。至于爱一个女生嘛……这也是我的第一次呢!」
林宣瞪著眼,显得十分惊讶。
张晓冬促狭地看著她。
「怎么了吗?是因为我看起来很老练吗?」
张晓冬像个任侠少年般仰头大笑起来。
「亲爱的林宣,所有恋爱的形式不都是一样的吗?管他男生女生呢!」
林宣嘟起嘴,继续扳弄张晓冬的手指。
 
「我只是很讨厌柔弱的女孩,从小就仰慕男生,喜欢和男生结党一起玩,性格上也就
变得像男孩了……但也可能相反,是因为先天的性格掺杂了男孩的部分,所以容易和男
生亲近吧!不过,一向我都是爱男生的,只要喜欢,让我送花写情书的主动去追,我
也干得出来。虽然曾经有女孩对我示爱,不过,谈了几次恋爱都是异性……」
林宣听到这里,抬头发了一个疑问。
「那妳现在怎么孤孤单单一个人呢?」
张晓冬瞋著眼,一把捉住她的马尾巴。
「不就是恋爱破局吗。」
林宣唉唷一声,扭著脖子,小心把马尾从张晓冬手里拖出。
张晓冬的牙关咬合了几下,骨骼在面颊上鼓动著。
「其中一位即使不破局,也不能在这种小镇曝光啊。他是有妇之夫……幸好前几年他
死了。」
林宣看著张晓冬的侧脸。她仍不自觉的在咬牙,脸颊上起起伏伏,就像很仔细的在把
齿槽上的一些残渣细屑咀嚼干净。
「妳从来没提过这些事。」林宣说。
张晓冬转过脸来。
「不过,妳确实是我第一个女孩。我相信也是最后一个。」
林宣别开头去。
「我相信妳也是,离开我之后,妳仍会回到男孩身边。」
「为什么妳要这样说?这是结束的意思吗?」
张晓冬沉默了,望著墙头上一只跳跃的麻雀,接著,又来一只,两只麻雀叽叽喳喳地
玩一会儿,便一前一后飞走了。
「……我只是不能停止去想,人为什么相遇,为什么分开,什么时候会相遇,什么时候
会分开。妳让我发现,原来我身上带有某种连我都不自觉的信号,这信号一直在寻找它
自己的相应目标,而我却不知情。但是现在我明白了,这信号就像一根小火苗,在妳的
身上也有。当某一天我们终于擦身而过,两根火苗也互相碰触了,它们相击出了火花,
然后,慢慢地,火烧完了,我们身上突出的那个部分,也就消失了,留下一个印记在那
里。」
张晓冬回眸看看林宣。
「但我相信,那是个证明我们完满的印记,而不是个污点或伤痕,那是生命里命定给
我们的。」
林宣眼眶渐渐涌出泪水,将暮的春阳辉映著她青春无痕的脸颊,并使那眼底涌动的泪,
盈盈发光。
张晓冬拉过林宣的手。
「所以我很感谢妳带给我圆满,真的!希望妳能相信,否则我会感到非常孤单,即使
别人不信,只要妳能相信就好了。」
林宣的眼泪流下来。
 
当一方把结果都推测了,爱也就退却了。林宣不再耽留,偶而两人走在街上,她也尽
量避免碰触到张晓冬,努力保持著并肩却淡然如普通朋友的样子。尽管如此,张晓冬
门墙外的议论仍不消停。台北女孩林宣终于觉知到小镇的小,那就像箍桶子似的把人
越束越紧。她注视著张晓冬紧绷的脸,感到她正在从体内提起一股力气,想把身上那
越来越紧的铁箍子撑开。
 
就在这个春季,电视新闻天天报导芒果、荔枝等等果物歉收的消息。度过去年寒害的
植物,枝干是活下来了,新叶也如常萌发,可开花结果却完全乱了套,张晓冬细心养
护三年的灯笼花伤得太深重,枝条上一个花苞都没有,她站在疏篱下,怅怅的,不知
道现在心底涌上来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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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越来越热,夏日黄昏,张晓冬打著阳伞快步疾步,路旁的身影和声响全都忽忽不
清。吃饭时,母亲玩笑地说:「妳知道妳现在很红吗?天天走来走去,走得整个小镇
都认识妳了!」张晓冬沉默不语,注意看著电视萤幕的气象预报。一个中度台风正从
巴士海峡逼近台湾。
 
直到翌日傍晚,台风仍无动静,水沟堤防却不知何时破了个大口子,张晓冬路过时,
杂货店前一帮庄稼汉正凑在那儿议论。张晓冬没有停步,回家向母亲询问,方知村里
一个建案在撤退大型机具时不小心撞崩了堤防,由于台风快来了,建商向村民保证明
天回来修缮。
 
但不知为何,建商爽约了,暴雨提前来到,且雨势一发便成汪洋。张晓冬顶著强劲风
雨匆忙返家,走到杂货店前路口,远远就望见那几十年不曾泛滥的臭水沟,这下又泛
滥了,路面和河面在堤防破口处融汇成一片浑浊,看不出滔滔滚动的是雨还是沟里的
脏水。这股水流汩汩地朝著张晓冬漫来,冲激著她的裙摆和光裸的脚踝,使她全身为
之震动。
倾斜的雨继续落下,张晓冬紧握伞柄,望著茫茫水面,一时怔忡地忘了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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