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好多朋友們都在閱讀和評論,竟然生出了些動力,想多寫寫印度政治。印度的當代選舉史,就是光怪陸離的七十年。你若是讀過古代史詩,可能會發現當今的印度故事,精彩程度絲毫不亞於「摩訶婆羅多的傳說」。

莫迪能夠贏得如此輕鬆,固然有他和印人黨的過人之處,但從另外一個角度來說,真的是不怪莫迪有高達,奈何國軍戰五渣

國軍的「國」是「國大黨」,和被這個國家當成政治信仰的「尼赫魯-甘地

」。拉胡爾·甘地,這個有著偉大姓氏的男子,卻和他的名一般平庸,平庸到不論是普通選民還是研究者們,都幾乎想不到他究竟有什麼值得誇讚之處。除了尼赫魯-甘地家族的傳人,他身上甚至連點讓人感興趣的花邊新聞都找不到,慘敗似乎也就是情理之中了。

要知道拉胡爾有多尷尬,看看他的父母、祖母、曾祖父的故事,可能就知道了。

有個重要的知識點要敲黑板請大家注意,尼赫魯-甘地家族與聖雄甘地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尼赫魯的獨生女英迪拉·尼赫魯嫁給了一位叫做費羅茲·甘地(Feroze Gandhi)的男人,隨夫姓改成了英迪拉·甘地,所以尼赫魯的血脈變成了甘地這個姓氏。個中似乎有命運的巧合,但是費羅茲與聖雄甘地除了這個姓氏,沒有任何關係。所以有些不負責任的作者望文生義的把尼赫魯-甘地家族與聖雄牽扯在一起,全都是胡說。

獨立印度的民主進程中,尼赫魯-甘地家族是繞不開的名字,一直到今天,如果印度政壇最響亮的名號,仍然是尼赫魯。讀懂印度大選,讀懂印度政治就得從尼赫魯說起。聖雄甘地評價開國總理尼赫魯時說:

他的純潔如水晶通透,他的真誠凌駕一切懷疑。他是無憂無懼的騎士。在他的掌控下,這個國家便是安全的。

從某個角度上說,是尼赫魯培養了印度國民的民主習慣,他是民選政治的推崇者,自然也是受益人。1952年,印度第一次大選。逾一億七千萬選民參與投票,當時世界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大選。尼赫魯領導的國大黨贏得了人民院489個席位中的362位。毫無疑問,這是尼赫魯的大選完勝,也更是他民主夢想的勝利。

由於印度人民宗教狂熱與個人崇拜,尼赫魯的統治在甘地去世以後達到空前的高度,可尼赫魯多年西式教育的薰陶卻讓他對寡頭政治深惡痛絕。新憲法施行後,印度擺脫了成為專制國家的危險,進而成為獨立的民主共和國。尼赫魯親手寫進憲法的民主,成為了奠立國家未來的基石。

在建國後的十年,國大黨近乎一黨專政的局面下, 尼赫魯並沒有利用行政手段強制幹預黨派的組成,到1957年大選的時候,國大黨在奧裏薩,比哈爾,北方邦和孟買都無法贏得超過半數選票而只能選擇聯合執政。而在喀拉拉邦,共產黨更是成為印度歷史上除了國大黨以外第一個獨立執政的政黨。尼赫魯在準備競選時,積極做著全印廣泛的宣傳,向超過3000萬民眾做了演講,形式意義其實更大,在印度農民把尼赫魯當成神崇拜的時代,贏得選舉並非難事,可尼赫魯留給印度的卻是民主的習慣。

尼赫魯也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印度是第一批與新中國建交的國家,尼赫魯也在多個場合呼籲恢復中國在聯合國安理會的席位,後來的萬隆會議上正是他和周總理一道提出了和平共處五項原則。如果不是中印邊境那場戰爭,可能印度還能與中國共同譜寫苦兄弟的情誼。印度的歷史學者也認為,印度的慘敗很大程度上歸咎於尼赫魯的戰略決策失誤。那場失利後,他跌下來神壇,不久離世。但是一直到2019年的大選,印人黨們還在諷刺甘地家族的後人,記恨著解放軍留下的屈辱。

尼赫魯與聖雄甘地最有名的一張照片:尼赫魯是甘地的繼承者,也是甘地主義的背棄者。

尼赫魯去世後,她的獨女英迪拉?甘地接過了印度的大權,她在上任後表現著鐵娘子的氣質:她是機敏的政客,以孤兒寡母之身從國大黨一眾老臣手裡奪過了權柄;她是無畏的東徵騎士,挑起了印巴戰爭,並且直接造成了東巴基斯坦獨立成為孟加拉國;她是窮人的朋友,堅定不移地走社會主義道路是英迪拉的施政綱領;她是不結盟政策的捍衛者與背棄者,她是民主的踐踏者與護衛者,她在任上宣佈緊急狀態,以獨裁政治的方式統治了印度兩年。

這就是英迪拉,她總共在位14年。 上任時她是印度最年輕的總理;大選失敗之後,她成為印度歷史上唯一一位在掌權背判處刑罰的總理;生命的終結,她是第一位被刺殺的總理。她總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她沒有背棄父親的遺志。英迪拉與父親面臨同樣的選擇,獨裁還是民主,家族的傳統面前,他們最終都沒有失去理智。即使低效,即使面臨失去權力,但他們尊重人民的意志,尊重自由的威嚴,哪怕那些自由言論「會讓執政黨受到威脅」,英迪拉把權力歸還民主。

英迪拉經歷了國大黨的第一次敗選,那也是印人黨的前身(Janata Dal)第一次上位。然後僅僅兩年後的1980年,英迪拉帶領國大黨英派贏得了人民院529個席位中的350席,正如莫迪剛剛取得了驚人戰績。

英迪拉傳奇的人生包含了許多第一次,包括她的離開,她成為了印度歷史上第一位在任上被刺殺的總理。由於旁遮普的錫克人武裝暴亂,英迪拉主導了印度當代史上的又一次混亂——藍星行動*。1984年6月5日,坦克推進錫克教的聖城阿姆利澤,炮轟金廟,把錫克教最重要的宗廟夷為平地,並造成不可計數的普通教眾傷亡。四個月之後,她在住所門口被貼身的錫克教護衛連開20槍,隨即不省人事。

*挖個坑:藍星行動是印度當代史的分水嶺,有時間寫寫這件事兒。

英迪拉甘地與她的兒媳婦索尼婭,兩個孩子就是普麗揚卡和拉胡爾。

家族政治沒有走向終結,出於對英迪拉的同情也好,出於對尼赫魯的追思也好,英迪拉的長子拉吉夫·甘地踏入了政壇。對他而言,這是一種責任,也是一份負擔。1985年大選如期來臨,國大黨贏得了人民院542個席位中的408席,這是掐無故人後無來者的勝利。在經歷了短暫的幾年的蜜月期後,拉吉夫卻顯得如此平庸,初涉政壇的他甚至在面對記者提問時還會臉紅,又如何扛起這個龐大國家的重任。在政治鬥爭中一籌莫展的拉吉夫陷入了多起涉及公權醜聞,從印度信實公司的黑金醜聞,到至今仍是懸案的博福斯武器採購受賄案,拉吉夫的團隊表現無能而且軟弱。

不出所料的,國大黨在1989年大選中再次被擊敗。拉吉夫?甘地背負著醜聞和罵名下臺,十年之中他經歷了由凡人到總理的騰飛,也經歷了由寵兒到棄兒的跌倒。具有歷史意義的是,拉吉夫此次下臺,尼赫魯家族便開始退隱出印度政壇的核心位置,這一真空長達15年之久,直到2004年索尼婭?甘地帶領國大黨再次勝利。

倉皇的大選失敗是意外,兩年之後拉吉夫?甘地遇刺便打上了幾分宿命的意味。

1987年,斯里蘭卡的泰米爾猛虎組織挑起了斯里蘭卡內戰,最初只有數千人的武裝勢力卻讓政府軍束手無策。受時任斯里蘭卡總統佈列莫達薩的邀請,拉吉夫派遣維和部隊進入斯里蘭卡,並在隨後的兩年不斷增加部隊數量。可是直到他和佈列姆達薩都在1989的大選中下臺,維和部隊也未能取得任何實質性的成果。巨大的戰爭耗資和士兵傷亡,也成為拉吉夫失去民心的緣由之一,同時,拉吉夫已經被泰米爾猛虎組織,這個激進的恐怖組織視為頭號敵人。

1991年,在新一輪大選進行中,拉吉夫在印度南部泰米爾納德邦演講。晚上10點,他在接受公共會見的時候,遭到自殺性爆炸襲擊。一個在裙下藏匿著700克黑索金烈性炸藥的女人在對他行禮的時候引爆了炸藥,拉吉夫當場身亡。

尼赫魯家族彷彿像被施了魔咒一般,不斷的重複著相同的夢魘。死亡抹去了印度人民對他的仇視,再一次,尼赫魯家族的旗幟被樹起。國大黨的元首們,把目光投向了拉吉夫的遺孀,索尼婭?甘地。

拉吉夫·甘地上任的時候頂著的是「最帥總理」的設定

索尼婭1948年出生在義大利北部小鎮潞西亞納,一位建築工人的女兒。拉吉夫1965年在劍橋三一學院學習期間結識正在英國學習的索尼婭,兩人於1968年完婚。她追隨丈夫回到德里,和時任印度總理英迪拉住在了一起。她在後來回憶時說,「1968年初到印度的時候,父親為她準備了一張回程的機票。可是在到德里之後,她就把她的過去和那張機票一起,遺落在了時間的塵埃中」。

1996年,在人民黨基礎上新成立的印度人民黨帶領聯合黨派擊敗國大黨。國大黨自此失去了人民院控制權。此後,在野的國大黨繼續重蹈歷史的覆轍,陷入分裂。在老臣們的一再請求下,1997年索尼婭宣佈加入國大黨,並在1998年成為國大黨的領袖,領導這個超過一百年歷史的古老政黨重新回到舞臺的中央。

自此,尼赫魯家族的旗幟傳遞到了這個美麗的亞平寧裔女人手中。她身體裏沒有流淌著尼赫魯的血液,甚至連印度人的血緣都不曾擁有,但是這絲毫不影響她卓越的領導能力和無盡散發的魅力。

前一篇文章裏提到過,2004年,如日中天的印度人民黨意外地在大選中落敗。索尼婭領導的聯合政黨上臺,經歷了歷史上最長在野時間後,國大黨重新回到政治巔峯。在反對黨對她出生的不信任和一片辱罵聲中,她讓渡了總理的權力,提名曼摩汗?辛格成為印度總理。與印度人民黨的世俗主義旗幟高舉,親印度教選民的競選政策相反,她將曼摩汗?辛格推上了前臺,歷史上第一位錫克總理。英迪拉時代以來,印度教徒與錫克人的衝突得到前所未有的緩和。索尼婭天主教徒的身份非但沒有帶來宗族矛盾,反倒幫助她撇開了非印度教徒對政府長期以來的不信任。而黑頭髮高鼻樑的索尼婭,幾乎在所有場合都穿著莎麗出席,在公益和藝術領域一貫弘揚印度傳統文化的作風,也讓主流的印度教徒接納了她。

當年的索尼婭·甘地

八年前,我在給《人物週刊》的稿件中,盛情誇讚了索尼婭·甘地,並且對拉胡爾·甘地報以極高的期許。當時我寫道:「40歲的他,擔任國大黨祕書長,與他的外曾祖父,他的曾祖母,他的父親,在成為國大黨主席繼而被選為印度總理之前擔任的職位一樣。」

印意混血兒,拉胡爾擁有迷人的面龐,自從出生在這個榮耀的家族,他的未來就已經被寫定。他和父親拉吉夫甘地一樣,經歷了至親突然離世,在強權母親的呵護下成長。類似的是,他從年輕時起,就是印度的寵兒,普通民眾不需要任何宣傳,就會選擇將選票投入到印著「甘地」的票箱中去」

在2019年的今天,年近50的拉胡爾·甘地卻讓人感到困擾,似乎「尼赫魯-甘地」的身份非但沒有讓他佔據更有利的位置,反而成了一種沉重的負擔,讓這個早已不再年輕的「年輕一代」成為了印度政壇的笑話。比莫迪橫掃的勝利更加諷刺的是,拉胡爾輸掉了自己選區,作為國大黨主席,他連國大黨的大本營都守不住。拉胡爾·甘地遞交了辭呈,不再擔任國大黨主席,在印度共和國建立的第72年,人們終於意識到,王朝政治的家族傳承,結束了。

拉胡爾的命運有點像父親拉吉夫,他們最初都不想從政。拉吉夫的理想是做飛行員,他也事實上成為了印度航空的機長;拉胡爾年輕的時候也是個同樣羞澀的男孩,喜歡運動、喜歡讀書。他們都被強勢的母親拽進了政壇,結局卻有些不同。2007年,拉胡爾被提名為國大黨的總書記,2013年又被正式任命為國大黨的副主席,2017年又成為了國大黨主席。在國大黨上上下下為拉胡爾保駕護航的同時,他卻讓所有人又一次失望。本次大選,國大黨創下了建國以來的記錄——44個議員席位。

究竟是莫迪太強,還是拉胡爾太弱?連國大黨最忠實的擁護者們都被這個問題纏繞。印度第十六屆議會,也就是剛剛結束的五年任期內,人民院一共發生了超過32000次議會辯論,發生了數不盡的質詢。然而,在最需要雄辯和急智的議會政治中,拉胡爾·甘地五年時間裡提出質詢的次數卻等於零。一位羞於發言的議員如何才能為他的選民和黨派爭取利益呢?似乎沒有了母親和公關團隊的陪伴,連遣詞造句都是如此困難。

2019年大選就像是國大黨的一場裸奔,2018年地區大選中獲得的局部勝利讓人們一度開始想像莫迪的失敗。國大黨內部對本次大選的定位也是模稜良可,樂觀派堅定地認為印度經濟發展的頹勢和日趨嚴重的民族主義會讓莫迪下臺,他們應該以爭奪總理之位而奮鬥;保守派對局勢的判斷則相對悲觀,他們只希望能夠通過聯合地區政黨的方式獲得更多的席位,從橫掃千軍的印人黨手裡多扣出來一些席位。

所以國大黨的過去幾個月的選舉宣傳一直呈現著某種割裂,口號喊得響亮,行動中又藏著膽怯。拉胡爾自己的參選進程就是個例子,他參選的選區是阿梅提(Amethi),這裡是他的家族把守多年的大本營。印人黨方面則在正面戰爭宣戰,派出了人氣極旺的前演員伊拉尼(Smriti Irani)參選。報名的時候很多人發現拉胡爾除了阿梅提,還參選了南方喀拉拉邦的一個小選區瓦雅南(Wayanand)。官方的解釋是國大黨要擴大其在南方的影響力,可是所有人都明白拉胡爾慫了,他怕輸掉阿梅提。最後的結果也證明瞭這一決策多麼重要,拉胡爾輸掉了大本營爭奪戰,所幸在喀拉拉的勝利,才勉強保住了議員席位。不然,國大黨不僅要成為在野黨,還要成為一個連黨主席都無法進入議會的純野生黨派。133歲的國大黨,從未陷入過如此尷尬的局面。

尷尬仍然會繼續,不可一世的莫迪總理大刀闊斧的改造著印度,他的每一步前行,都讓國大黨愈發難受。國大黨仍然在說著未來可期之類的話,空氣中卻充滿了歡快,五年後的印度還有世界會是怎樣,我們都不知道。但是拉胡爾不再有資格被稱為年輕人,印度民主締造者的繼承者們,究竟還能走多遠?

他說,五年後見。

莫迪連回應都沒有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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