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東方IC,本文來自公衆號:界面新聞(ID:wowjiemian),作者:肖恩Shawn


伴隨着巴黎警方對香榭麗舍大道、聖母院和愛麗捨宮周圍區域的封鎖,以及東北部城市蘭斯出現的暴力衝突,法國“黃背心”抗議運動進入第27周。


法國內政部數據顯示,繼上週遊行者降至1.86萬人後,5月18日的這個週六,全法僅有1.55萬人參與抗議活動,其中巴黎1600人,再次刷新示威運動以來參與人數的新低。


這樣的數字與半年前相比,不過是個零頭。2018年11月17日,逾30萬示威者第一次走上大街小巷,抗議政府提高燃油稅,要求經濟平等。他們用最直接的方式戳破總統馬克龍塑造的“親民人設”,也點燃了法國半個世紀以來最大規模的騷亂。


截至目前,“黃背心”運動已造成11人喪生,超過4000人受傷,逾1.2萬人被捕。儘管抗議人羣規模已經減弱很多,但法國仍被困在這場政府與民間的拉鋸之中。


抗議緣起


18世紀末大革命時期,法國社會也曾以統一着裝作爲抗擊封建君主制、追求社會和平的象徵符號。當時作爲革命先鋒的工人階級和平民就被稱爲“無套褲漢”(Sans-culottes)。那時的貴族和資產階級多着真絲製成的寬鬆及膝套褲和長筒襪,而貧苦階級則是緊身或直筒長褲。


兩百多年後,“黃背心”成了另一件書寫些法國曆史的服裝。


爲什麼是黃背心?在工人階級從事的建築等行業中,黃背心是最常見的一種工作服。而且,法國還曾在2008年出臺一條法律,要求所有車主在車內放一件識別度高的服裝,如反光背心。廉價易得的黃背心由此成了抗議燃油稅上漲的車主們的“代名詞”,


黃背心們憤怒的背後是馬克龍的“蛻變”。


2017年5月,曾任經濟部長的馬克龍率領新成立的“共和國前進黨”(En Marche!),憑藉“不左不右”的競選綱領打敗其他傳統黨派,成爲法國史上最年輕的總統。人們希望馬克龍可以爲陷入瓶頸的經濟注入活力。他在大選期間發動的“大遊行”等草根運動也塑造了親民的形象。


但和諧的氛圍沒有維持太久。


上臺後,馬克龍開始大刀闊斧推行經濟改革,降低企業稅率,取消“鉅富稅”、資產稅等,力求把法國變成一個更爲親商的國家。他還試圖把觸手伸進僵化的勞動力市場,改革束縛企業的僱用法規。


這一系列操作讓他被貼上了高高在上的“富人總統”的標籤。當法國政府宣佈將從2019年1月1日起上調燃油稅時,底層積蓄已久怒氣和絕望終於決堤。


自2013年起,法國的汽柴油價格一路飆升,僅2018年的油價漲幅就超過20%。馬克龍曾將油價上漲的原因歸咎於全球油價,他還表示,化石燃料稅率的提高,可以爲可再生能源的投資提供資金。


實際上,燃油稅作爲法國政府深化落實巴黎氣候協定以及馬克龍當選時許諾的重要改革措施之一,其所代表的內涵早已超過了稅費本身,更是象徵着馬克龍執政一年半以來的期中成績單和法國未來20年改革的“風向標”。


但也由此,原本的和平示威很快演變爲暴力騷亂。示威者們封鎖街道、打砸商店、向警察投擲石子,並高呼敦促馬克龍下臺的口號。而警方也動用了催淚彈和高壓水槍。


幾輪抗議下來,成爲“全民公敵”的馬克龍支持率跌至不足20%,與就職總統時超過60%的民調相去甚遠,迎來政治生涯的最大危機。


起初,馬克龍選擇用“硬碰硬”的方式對待示威者,他曾在社交媒體上“爲那些襲擊公職人員的人感到恥辱”。但隨着抗議示威活動愈演愈烈,鋪天蓋地的反對聲浪最終迫使他妥協。


12月4日,法國政府宣佈停止加徵燃油稅,並維持2019年電力和天然氣價格不變。12月10日,“黃背心”第九輪示威開始前一天,馬克龍發表全國電視講話,擺出前所未有的低姿態,承諾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且不再“輕易增稅”,併爲自己之前的言辭道歉。


矛盾泛化


然而,政府讓出的這一小步,並不足以安撫抗議者們的種種訴求。燃油稅只是一根導火索。它引爆的是民衆對政府高稅收政策的不滿,以及對馬克龍經濟改革企圖的否定。


法國賽爾奇·蓬圖瓦茲大學教授張倫對英國廣播公司(BBC)說,抗議雖然由油價上漲引發,但實際上“積因日久”的是近30年來法國社會長期發展不平衡,一些下層尤其是外省鄉間收入低下,購買力停滯,公共服務缺失導致。


半年來的每個週六,“黃背心”們都如期出現在法國街頭。他們並沒有堅持一致的訴求,抗議內容越來越寬泛,包括要求提高工資、降低稅率、改善養老金和放寬大學入學要求等,參與者也跨越年齡、職位和地區,工人階級和中產階級都參與其中。 


雖然每一週的抗議活動都有不一樣的主題,但要求馬克龍下臺的聲音卻貫穿始終。


更令法國政府無所適從的是,發起者並不隸屬於任何政治團體或工會,也沒有明確的領導人。抗議行動是通過社交媒體平臺組織的,參與的羣體也在不停變化。這意味着,要從根本上解決“黃背心”的問題,法國政府找不到抓手。


與此同時,“黃背心”也開始不斷向外輻射,荷蘭、意大利、德國、比利時等歐洲國家,甚至是中東的以色列和黎巴嫩等地,都出現了他們的身影。


眼看“黃背心”運動毫無結束的跡象,馬克龍再次出招,從1月中旬起舉行持續兩個月的全法大辯論,給全體公民一個提出訴求的平臺。而在這期間,抗議活動從未間斷。


儘管民意逐漸平息、馬克龍的支持率逐步回升,但4月15日巴黎聖母院的一場大火硬是給“黃背心”們的怒火上澆了桶油。爲了拯救這棟被毀的建築瑰寶,法國富豪們紛紛慷慨解囊,捐款總額超過10億歐元。


如此大方的出手,激發了民衆心中的不忿。那個週六(4月20日)的第23輪示威,巴黎街頭再次爆發嚴重騷亂,有民衆在標語上寫道:“一切都是爲了巴黎聖母院,卻沒有人關心悲慘世界。”


4月25日,馬克龍在愛麗捨宮舉行一場長達兩小時的記者會,對民衆在大辯論中提出的訴求作出迴應。這被視作是馬克龍針對“黃背心”運動交出的最終答卷,但這張答卷似乎仍然“不及格”。法國商業調頻電視臺公佈的民調結果顯示,75%的受訪者認爲大辯論並未化解社會危機。


馬克龍提出,將“人性化”執政,減少稅收、提高補貼、改革政府機構,但同時強調不會放棄經濟改革。


憤怒的法國人認爲,整個國家的利益都掌控在馬克龍代表的精英階層手中,他們把法國變成了富人的避難所。


在此之後,“黃背心”運動依然如期進行。在“5·1際勞動節”勞工表達政治和經濟訴求的傳統節日,1400名知名文藝界人士在法國第三大全國性日報《解放報》發表請願書,聲援“史無前例的社會運動”。


在最新一波抗議前,馬克龍表示,他已經回答了“黃背心”運動提出的所有問題,從政治層面沒有更多可以做的了。他提出,那些對國家管理有想法的人應該自己參與競選。


這一席話再次刺激了尚未完全被說服的法國人的神經。


前路未明


轟轟烈烈的“黃背心”運動發展至今,多少有些作繭自縛的意味。


根據世界銀行的數據,法國的經濟不平等程度實際上優於美國、英國和加拿大等其他西方國家。法國人民也享受着全球頂尖的社會醫療保障體系。而經濟合作和發展組織(OECD)的數據還顯示,法國社會公共開支佔GDP的比例超過17%,僅次於瑞士、比利時和丹麥,而OECD國家的平均水平爲12%。


但即便是如此“慷慨”的社會福利體系,也無法令所有羣體滿意,尤其是年輕人。不斷累積的怨氣再次喚醒了從大革命時期就種在法國人骨子裏的“平等”概念。


OECD國家社會支出比例。圖片來源:經濟合作和發展組織


《紐約時報》稱,“黃背心”運動代表工人階級的吶喊,反對政府縱容掌握着大量財富卻逃避納稅的上層階級,而銀行家出身的馬克龍本身也是這“上層階級”的一分子。同時它也帶有“法式”的追求:在債務不斷累積經濟增長疲軟的背景下,他們依然希望維持甚至擴大國家的福利體系。


但高福利與高稅收是相互依存的。法國總理菲利普曾坦言,目前法國是歐洲稅收水平最高的國家之一,法國的稅收體系“複雜得可怕”。經合組織的數據顯示,法國已經取代丹麥成爲歐洲稅收最高的國家。


法國研究機構“社會公平觀察”負責人莫林(Louis Maurin)表示,政府一直表現出全力追求平等的姿態,每一間學校的牆上都寫着自由、平等、博愛(liberté, égalité, fraternité)。但人們又認爲政府在稅收方面耍花樣,這種被欺騙的感覺會點燃人們的怒火。


實際上,法國的貧富差距的確在不斷擴大,階層也在固化。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Thomas Piketty)透露,從1983到2015年,法國最富有的1%的家庭平均收入翻了一番,而餘下99%的人收入僅提高了四分之一。不平等的因素已在慢慢滲透進法國社會的各個方面:城市和農村;全職和兼職工人;名牌大學畢業生和普通學子,等等。


但是,這樣一場持續的博弈必然帶來兩敗俱傷的結果。美聯社2月時援引法國保險公司的說法稱,截至當時他們就已經有1670宗因抗議示威活動引起的損害索賠,賠付金額達8900萬歐元。


法國旅遊業也蒙受了不小的損失。據法國國家統計與經濟研究所(Insee)公佈的數據,2019年第一季度法國各地遊客總量(以過夜次數計算)比2018年同期減少了2.5%,其中巴黎大區的浮動尤爲明顯,比去年同期減少了4.6%。


但Insee在3月時表示,“黃背心”運動對法國經濟的影響並沒有預期嚴重。Insee最新數據顯示,2019年第一季度法國失業率爲8.7%,同比下降0.1個百分點,達到2009年來的最低點。但這一數據與其他歐洲國家相比仍不樂觀。歐盟國家平均失業率爲6.4%,爲2000年以來最低值。


如今,馬克龍已經被推到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境地。一方面,爲了安撫民衆,他不得不做出妥協,放棄一些經濟改革措施,如提高燃油稅;但這必然使得財政收入缺口進一步擴大,進而影響到他在歐盟範圍內的威信。彭博新聞社稱,法國今年超出歐盟預算赤字規定,基本上已是板上釘釘。


按照目前的態勢,“黃背心”運動的熱度還會繼續減退。法國民調機構Elabe的調查顯示,4月“黃背心”運動的支持率降至50%。而在去年11月最高峯時期,有75%的法國民衆表示支持“黃背心”。


但這並不意味着法國社會的深層矛盾會隨之消散。馬克龍始終堅稱,到2022年法國大選時,經濟改革的成果將逐漸顯現出來。但當下,這場博弈又該如何收場?


*文章爲作者獨立觀點,不代表虎嗅網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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