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府文化由來已久,它是一定歷史、社會、人文因素不斷積澱、昇華的產物。擇穴、築巢是陸生動物棲息生存的本能,對人類而言,這種本能鮮明地表現爲遠古先民對洞穴的鐘愛。人類文明之初,爲遮蔽風雨和躲避猛獸侵害,先民們很自然地選擇了“擇穴而居”的生存方式。

文學的傳播與渲染在洞府文化的傳承過程中具有重要意義,進一步豐富了洞府文化的內容,形成了文學史上獨據一脈的洞府文學體系。從神話傳說時代到明清時期,洞府文化在各朝各代的文學創作中不斷出現。

《西遊記》綜合了歷代洞府描寫之精華,彙集了陸地洞府、天上仙府、海中龍宮、冥界陰曹地府的多方位描寫,開拓了海、陸、空、冥四方立體空間,建構了規模宏大而又完整的多級世界,成爲後代神魔小說創作的典範之作,可謂集洞府描寫之大成。

《西遊記》中的洞府按所處位置可分爲陸地洞府、天上仙府、水中洞府、地下冥府四類。表面看來,洞府在《西遊記》中是個不起眼的細節,但這個細節中卻蘊含着極其豐富的文學價值。

1、

在車遲國事件中,作者借孫悟空之口,道出三教合一的妙旨:“向後來,再不可胡爲亂信,望你把三教歸一,也敬僧,也敬道,也養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

小說將儒、釋、道三教進行了作者自身及大衆理解的再造,通過不同宗教人物所居的洞府體現了作品的宗教主題。道教仙聖的宮觀、玉皇大帝的天庭是道家修心煉性的標誌。

菩提祖師的斜月三星洞煙霞散彩,清幽靜謐,青苔翠鮮路邊生,仙草瑤花遍地長,一座座瓊樓貝網挺立於霧光之中,鳳凰翎羽飛翔在五彩雲霞之間,眼見白鹿悠然漫步,耳聞猴鳴鶴清朗之聲,靜室幽居。

鎮元子的五莊觀亦是松竹冷淡,白鶴浮雲猿猴獻果,“清虛人事少,寂靜道生心”,在這樣清新安謐的環境下屏息閉目,吐納天地之氣,一股清涼徘徊於心胸之間,心靈隨之得到淨化,性情隨之變得沉靜,用心感悟天地、自然、人心三者融合爲一的生命體驗,盪滌世間萬物雜陳,修心養性,領會天人合一之道,最終得道成仙,長生不死。

天庭作爲統領各路神仙之所,其內的佈局擺設最能代表道教的宗教特色。壽星臺上的千年不謝之花、煉藥爐旁的萬載長青之草、蟠桃園內千年一熟的仙桃、凌霄寶殿上重重迭迭的太乙仙丹,以及專門煉丹的兜率宮,一切都以長生爲主題,這是道教追求長生不老的願望和宗旨的體現。

同樣,《西遊記》中出現的佛家洞府一一如來佛祖的雷音寺、觀音菩薩的潮音洞等一一則是佛教明心見性的體現。與金碧輝煌、莊嚴肅穆的天庭相比,佛家洞府似乎多了份祥和靜謐,歡家日暖。汪洋大海深處,瑞靄祥雲繚繞,層層珠網,帶帶珍樓,青鶯綵鳳隨風耀舞,孔雀鸚哥綠影啼鳴,出污泥而不染的蓮花君子搖曳多姿,紫竹林中的傲骨竹枝節節挺拔。

佛教以無念爲宗,這些超脫塵俗的動植物實現了“靜故了羣動,空故納萬境”的大我,清靈境界中包容着世間大小罪孽,承載着萬物呼吸,在從容不破的隱匿中張顯出洞察一切的睿智。步履其中,反觀內心世界,足以看清人間悲歡離合,頓悟人生內涵。

佛家洞府在張顯包容萬物的同時不乏威武莊嚴的姿態。如來佛祖的雷音古剎“紅塵不到諸緣盡,萬劫無虧大法堂”,觀音菩薩的潮音洞“羅紋石上,護法威嚴;瑪瑙灘前,木叉雄壯”,祥和中帶着不容侵犯的肅穆,威嚴下擁有寬容的胸懷,二者自然而然的融匯於佛教教義中。

道教洞府與佛家洞府在環境要求、結構佈局上的相似性,暗示了二教義理上的共通性,不僅是表現作者宗教觀的重要方面,而且呼應了作品的創作主題,體現了三教合一的宗教主題。

2、

《西遊記》在敘寫唐僧取經故事的同時,也反映了明代的社會現實。而作品中的洞府描寫則進一步強化了人民大衆反對邪惡、嚮往光明,渴望社會和諧、生活穩定的思想主題。

吳承恩歷盡人生坎坷,閱盡社會醜惡,對此深惡痛絕,在明代先進思潮的影響下創作出的《西遊記》蘊含了廣大人民羣衆真切的社會理想。作者發揮自己豐富的想象力,以隱喻的手法將陰森恐怖的洞府和悽慘詭橘的冥間地府比作黑暗腐朽的社會,參雜對莊嚴的天庭、祥和的西天極樂世界的挪榆,表現了人民大衆反對邪惡,嚮往光明,對和諧社會及幸福生活的強烈渴求。

《西遊記》中刻畫了形形色色的妖魔洞府,風和日麗掩蓋下的恐怖之景暴露了它們橫行霸道、爲所欲爲的殘忍本性和種種罪惡。他們或佔山爲王,或暴力霸佔他人洞府,欺凌弱小,蠶食百姓,猖狂態肆。

紅孩兒在號山搜刮地皮,勞役山神土地,致使山民受苦受窮;青獅怪的獅駝洞內骼骸若嶺,骸骨如林,屍體堆砌如山,血腥惡臭難聞,樹上、地下散落着各種人皮、人筋,小妖們從活人身上直接剮肉,放入鍋中煮烹,兇殘之景令人不寒而慄。

很顯然,只有剷除這些作惡多端的妖魔,才能換得社會安定,百姓安寧,故而孫悟空作爲正義的化身一路降妖除魔,解救百姓於危難之中。作者將民間的地方惡霸比作妖魔的同時,也將明代黑暗腐朽的政治體制轉移到天宮仙境,揭露了統治者的昏庸和上下包庇的現象。

逃脫天庭拘束、私自下凡的燒火童子、太上老君的坐騎、二十八星宿的奎木狼,以及太陰真君的玉兔,在人間爲非作歹,甚至以童男童女爲食,犯下滔天罪行,最終卻只是被主人收服,不提任何懲罰措施。

而唐僧的兩位徒弟豬八戒、沙和尚,只因在天庭醉酒調戲嫦娥、失手打碎琉璃盞,就被貶去天將之職,落入凡間,沙僧甚至在流沙河中忍受每日飛劍穿脅的痛苦。懲罰力度上的明顯差異正是統治階級內部相互包庇的結果。

陰森恐怖的地府更是人間官府的翻版,有着與現實人間完全一樣的人情世故。唐太宗魂遊地府時,判官崔環因是先皇帝駕前之臣,便藉此人情在生死簿上動手腳,令太宗還魂陽世並延長了20年陽壽。

西天極樂世界中如來佛祖毫不避諱自己的弟子索要人事的醜惡行徑,並親口對孫悟空說:“經不可輕傳,亦不可以空取。向時衆比丘聖僧下山,曾將此經在舍衛國趙長者家與他誦了一遍,保他家生者安全,亡者超脫,只討得他三鬥三升米粒黃金回來,我還說他們武賣賤了,教後代兒孫沒錢使用。”

原本清幽脫俗的人間洞府、神聖莊嚴的靈霄寶殿、肅穆公正的陰曹地府、歡家日暖的極樂世界,在這些不和諧音符的襯托下似乎顯得無所適從,洞府寶地的氛圍被污濁的人世之氣沖垮,環境的美好與現實的黑暗形成強烈對比。

3、

《西遊記》中組構了一套別具一格的神魔體系,在這個體系裏,神魔之間並非是完全對立的關係,神下地可以爲魔,魔昇天可以爲神,神、魔之間彼此牽連,實爲一體。

在中國的信仰世界裏,本應懸置於經驗世界之外的神界仙境也並非與現實世界徑渭分明,二者是同形異構的關係。《西遊記》中的各種鬼怪妖魔雖不屬仙佛集團的成員,卻與仙佛界錯綜交雜,逃脫不了干係,這使得整個神話世界充滿了活力,也使想象的空間和維度變得更加開闊、豐富和複雜。

小說中出現的四十八個妖魔中就有十七個有仙佛界的後臺,他們的本職工作是在天宮仙境、佛家聖地守護作業,卻因意欲思凡而私闖人間,一念之差由神成魔。

如黃眉大王本是彌勒佛的司磐童子,金角、銀角大王原是替太上老君看守火爐的童子,九頭獅是太乙救苦天尊的坐騎,通天河的靈感大王是潮音洞蓮花池中的金魚,比丘國變國丈的白鹿是南極壽星的腳力,毛穎山的兔精是太陰星君廣寒宮搗藥的玉兔等等,他們都是仙佛界的憧僕或傭人,與仙佛是奴僕和主人的關係。每當孫悟空要將這些作惡多端的妖魔打殺時,他們的主子便會匆匆趕來向大聖討幾句人情,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將迫害凡間的部下領走。

雖然神、魔在本性上有根本差別,但從妖魔下界選擇的棲息之所來看,他們在居住環境上的大同小異進一步揭示了作品神魔一體的創作主題。即便作者大都明確指出妖魔洞府是一派惡境猙獰之態,然其霧靄紛繞、鶴鳴鹿躍、夭桃粉蝶的描寫,卻嫣然是一幅仙家畫卷。

妖魔洞府竭力追求神佛洞府那種煙霧繚繞、松柏鮮翠的環境,目的也與神佛一樣,渴望脫胎換骨、得道成仙、長生不死。其不同之處則在於妖魔洞府受環境和資源限制的拘束,極少有琉璃瑪瑙類的珍寶裝飾,無法企及雍容華貴、富麗堂皇的仙佛洞府。

此外,洞府居住環境的選擇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妖魔在道行上的造化,清幽環境中即便無法自己修煉成仙,也可盼望有朝一日可以在此逢仙,借其指點頓悟或直接被引入上界,成仙成佛。

觀音菩薩便是在看到熊黑怪的黑風洞後認爲它佔了這樣的山洞便是有些道分,纔對這個禍害人間的妖魔多了一份慈悲,不僅沒有將它嚴懲打殺,而且還收伏它做了自己的守山大神,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野魔晉升爲菩薩身邊有名分的大神。從這一點上來看,可以說是黑風洞成就了熊黑怪的一生。

撰稿/春輝【讀史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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