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讀第55期,你喜歡跑步嗎?見過天天堅持跑步的人嗎?

  你是否思考過一個問題,如果不是爲了鍛鍊身體或比賽,跑步還有什麼意義呢?我們爲什麼而跑?

  英國一位編輯和作家亞德哈羅南德 · 芬恩,自小熱愛跑步,並在跑步之餘探尋世界各地的跑步文化。他就對跑步的意義產生了很大疑惑,他覺得拋開世俗的目的,一定還有一個精神上的、內心深處的原因,推動着人們進行這項純粹簡潔而又原始殘酷的運動。於是,他舉家搬到日本半年,找尋這種意義。

  期間,他探訪了一位在1000天裏跑了1000個馬拉松的僧侶,希望得到精神開悟,然而,他最終得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答案。

  京都周邊的羣山中,住着一羣跑馬拉松的僧人,傳說中(當然不少電視紀錄片也這麼說),比叡山的僧人會在一千天裏跑一千個馬拉松,以求開悟。成功完成這一挑戰的人將廣受尊敬和崇拜,被當作活佛或聖人看待。很少有僧侶選擇挑戰這項千日任務,或稱回峯行,能成功完成的就更少了。在最近的一百三十年裏,只有四十六位挑戰者成功。我希望能見到其中的一位。

  但我不能直接上山去敲他的門,只有受邀者才能與他見面,限制很嚴格。麥克斯一直努力幫我實現心感。他認爲京都北部這處私人寺廟裏的一個女人可能是關鍵的突破口。她是寺主的妻子,認識其中一位馬拉松僧侶。但她要先見見我們,才能決定要不要帶我們去見那位僧人。

  我便換上最精神的襯衫,麥克斯則好好梳了個偏分頭。我們坐在屋裏,盡力做出一副有所感悟的樣子,肅穆地觀賞着窗外的庭院。寺廟裏瀰漫着沉靜的氣息,彷彿在這院牆內,連時間也停下了腳步。我幾乎想躺下睡覺了。我昨晩半夜爬起來,紿奧西安擦藥膏。蟲子似乎對他那來自異國的新鮮血液很感興趣,每天晚上睡覺時,他渾身都會冒出新的包,癢得半個晩上扭來扭去,睡不好覺。瑪麗埃塔也飽受刺癢之苦,炎熱的天氣令她的溼疹更嚴重了。

  我十分疲倦,眼皮開始打架。此時,招待我們的人帶着一個人回來了。她捧着託盤,上面放着一碗碗色澤明亮的綠茶,還有一些做得極爲精緻的小甜點,幾乎讓人不忍心喫。他們倆都坐了下來。她問我爲什麼想見那些僧人。

  我告訴她,我總是疑惑自己到底爲什麼跑步。跑步十分艱難,讓人筋疲力盡,我的雙腿會感到疲累,有時候很難從沙發上或牀上爬起來出去跑步。沒人逼我做這些事,也沒人要求我這麼做。除了我自己,沒有人在意我去不去跑步。但我總是會去,有些東西在背後推着我這麼做。

  我知道有些人跑步是爲了減肥,爲了健身,或者爲了給慈善事業籌款。但對於我和許多跑者面言,這只是副產品。跑步本身就是它存在的理由。如果問那些跑者他們爲什麼要跑,大部分人都會ー臉茫然地看着你。

  我越想這個問題,越覺得我們跑步是爲了和心中的某種東西產生聯繫,它深深地埋藏在俗世的層層僞裝之下,被各種身份和責任所掩藏。跑步如此簡潔、純粹而殘酷,把所有層層疊疊都撕開,暴露出其下原始的自我。這是一種難得的體驗,一切都暴露無遺,這可以是某種對抗。有些人會止步於此,幾乎被自己嚇呆了,驚訝於心髒激烈的跳動,驚訝於大腦中的思想如此激烈地衝撞着,抵抗着我們想拋下它的念頭。

  但如果我們繼續堅持,跑得更用力,跑得更遠,更深入這一切所帶來的蠻荒之感,逃離俗世,逃離生活中種種成規,這種疲勞感似乎就會消失,我們會感到靈魂出竅,即使那種疼痛仍然存在於肌肉中。我們的思維開始明晰,一種奇特的超脫之感開始降臨,但同時又有一種聯繫感,與自我聯結在一起。我們開始體驗某種形式的自我實現。

  “當然,這其中大部分是潛意識層面的感受。”我說,“但聽說有些僧人正在有意識地做這件事,把跑步當成通往開悟的途徑,我就想見見他們。”

  她微笑着,彷彿明白我在說什麼。沉默重新降臨到這間屋子裏,而後她纔開口。

  “可惜。”她說,“現在跑步都是爲了比賽,不是爲了趣味。”“但這是現代社會,我們需要理由。”我滔滔不絕地說着。麥克斯頻頻點頭,滿臉微笑地爲我翻譯,慫恿着我繼續表達內心的想法。

  這個世界被設計成這副模樣,以迎合理性的、合乎邏輯的頭腦,我們需要可靠的理由和好處,才肯付出一點點努力。

  我們需要在眼前吊一根名爲“馬拉松”和“最好成績”的胡蘿蔔,才能把這個奇怪的習慣合理化,早早起牀出門跑步,然後回家,但實際上哪兒也沒去。我們需要給跑步的習慣找些理由,建立一種秩序。它要能適應我們的生活理念,那就是奮力拼搏,追求目標。 我們一直以來聽的就是這一套理論。我自己也的確是這樣做的。每當我打破個人紀錄,達到某個目標,無論這個目標設置得多麼隨意,我身上都會湧起一股帶着暖意的成就感。對此我無法否認。正是這種淺薄的意義激勵我繼續跑下去。但實際上,在內心深處,我知道這不過是個幌子。

  我真正想要的是逃開所有的規矩,逃離有條有理的生活中的複雜和混亂,去接觸內心最簡單的自我,那被忘在一邊、被各種事物層層埋葬的自我。

  那個女人露出微笑,點了點頭。她又給我倒了些茶。我慢慢地深呼吸。此時此地,發表完這一番高談闊論,跑步彷彿因此裹上了一層宗教含義。這感覺很對。如果我這麼形容的是足球或網球,就該顯得匪夷所思了。但現在人人都贊同地點頭。他們這會兒也有想跑步的衝動,我看得出來。

  那個女人告訴我,她以前也跑,但現在已經不跑了。

  “我曾經很熱愛跑步的感覺。”她說。

  她的同伴一直坐在一邊靜靜聽着,他說他也喜歡跑步。

  “孩子們都喜歡跑步,”她說,“這對他們來說很自然。”

  “是的。他們越興奮,就跑得越歡快。他們控制不住自己。”

  她笑了。“是啊。”她說。

  麥克斯起身去洗手間。沒有他在一旁代爲翻譯,對話就中斷了。

  我們接上了私人寺院的那位夫人,同行的還有一位穿着寬大套頭衫的年輕男人,她說這是她朋友。我們坐在麥克斯的跑車裏。車子出了京都,開上了比叡山。我們剛剛駛出郊區,就在幾棟傳統建築外的樹林間停下了車。我們要見的跑步僧就住在此處。我本以爲這應該更像一次朝聖之旅,要攀登險峻的山間小徑,才能抵達隱入雲間的寺廟。

  我們下了車,旁邊有個堆滿一桶桶染料和一片片木板的車庫,細雨飄落,夫人輕巧地走到車庫的雨篷下,撐開傘。石頭砌成的門拱下有一條小路,我們沿路而上,走向一座日式傳統建築。一條狗見我們走來,站起身伸了個懶腰。它靜靜地看了我們一陣,連禪宗僧人的狗都這麼安靜。我正想着,突然間,激動起來,衝我們吠了幾聲。

  我先和穿着寬鬆套頭衫的男人到了門口,他敲了敲門上的木箱板。一個穿運動服的身材壯實的男人開了門。他看見我們,神色驚訝。他們說了幾句話,穿套頭衫的人用手比畫着, 顯然在解釋我們是什麼人,穿運動服的人點點頭,突然露出驚喜的表情。“啊,原來如此。”他說。緊接着穿上人字拖走進雨林裏。我們跟着他穿過一處小院子,走到另一座房子裏,他將我們留在這裏,獨自走了。

  屋裏潮溼陰冷。破舊的拼布地毯佔據了半間屋子,屋子的另一頭有一張桌子,上面的佛臺上供着佛像、花和骨罈。

  “他會先做個儀式。”穿套頭衫的男人解釋道。他告訴我怎麼把自己的祈禱融進儀式裏。另一面牆上貼着各種各樣的祈禱詞,可以祈願考試成功、工作升遷,或夢想成真。這裏感覺沒什麼佛教的味道,追求的都是俗世的感望,但我畢竟也不是專家,所以選擇祈願家人身體健康吧。瑪麗埃塔的皮膚炎症還是很嚴重,剛開始是因爲八月炎熱的天氣,可到現在也沒消退。如果必須祈禱,我肯定是希望她能好起來。

  穿套頭衫的男人爲我把願望寫在小木片上,我付了兩百日元。木片被放在桌上那一大堆小木條中間。然後,我們坐下等着。

  幾分鐘後,穿運動服的人回來了,但身上的衣服已經換成了白色的僧袍。他進屋看見我們坐在地上。“你們不想要把椅子嗎?”他問。我們身後有幾把小小的榻榻米椅子。“不用了,我們這樣就行。”麥克斯告訴他。但那些椅子看上去挺不錯。我們興許要在這待一段時間。我伸手拽了一把椅子。

  僧人爬上桌子,盤腿坐下,開始誦經。他的聲音持續不斷,帶有韻律,聽起來像迪吉里杜管。他坐在那裏,誦經聲在屋子裏迴盪,他在面前排了幾個銅罐,偶爾把木條插進一隻裝着水的罐子裏蘸一下,輕輕彈動。然後他開始把祈願木條堆在面前的一個大碗裏,口中念着木條上祈願的文字, 似乎那也是誦經的一部分。當然, 整段吟唱都是日語,在我聽來只是低沉的喉音,直到他念出我的名字,把一根木條放到越堆越高的木條堆上。

  隨後,他用蠟燭點燃了木條堆。 條噼啪作響地燃燒,他的誦唱也沒有斷,他往火裏倒了一些沙子、葉子和水,又放了一些木條。

  火星四處飛濺,我發現其中幾顆落到了我身邊的地上,地毯上滿是燒出來的洞。他的袍子上也滿是洞。有幾次,火星還落到了他腿上。

  他沒有停止唱誦,輕輕掃掉了火星。儀式持續了大概半個小時,等到最後,我已經想伸個懶腰躺下來了。火的暖意和誦經那催眠的嗡嗡聲讓我的眼皮變得沉重。我希望自己看起來像是在沉思,而不是累得閉上了眼。

  突然間,儀式結束了。他站起來,語氣平平地說了幾句日語,像是他才走進房間,發現我們正坐在裏面。

  “他說我們得換個地方說話。”麥克斯說。於是我們穿上鞋,跟着他穿過院子,回到他的房間裏。我們進了屋,坐在地上,面前有張小桌子,他倒了四杯綠茶,小心地放在每個人跟前。

  “那麼,你們想知道什麼?”他問。

  我可能是會錯了意,但似乎覺得他有些不耐煩,他好像已經預料到我會提些愚蠢的問題。我得一開始就問出一個深刻而敏銳的問題,用我對長跑和通往明悟之道的理解贏得他的好感。

  “我對人們爲什麼跑步很感興趣。”我說。麥克斯開始翻譯,徑直講了五分鐘,之後我才能繼續說下去。禪師邊聽邊點頭,偶爾對某些東西表現出興趣,轉過頭看我。

  作爲回答,他開始解釋千日訓練的整個過程。這並不只是跑步,他說。在路上,你每天都要經過二百五十座神社和廟宇。跑步只是爲了逐一經過它們。這甚至也不完全是跑步,大部分時候只是在走。

  “但爲了什麼呢?”我問,“爲什麼選擇這種一千天的挑戰?”

  這個問題令他沉思良久。

  “所有人都在問這個問題,活着到底是爲了什麼。”他說,“在這一千天裏不斷地運動,給人很多時間思考這些問題,思考你的人生。這是一種通過運動來完成的冥想。這便是爲什麼你不應該跑得太快。在佛門中,有些人用香灼燒自己,看能忍受何種程度的疼痛。但長跑在我看來不是爲了這樣的目的。它給你時間思考人生,思考該如何生活。”

  “你在完成這項挑戰的時候,”我說,“找到問題的答案了嗎,我們爲什麼活着?”我可能有點強求了,但我等着他說空無,說他在這偉大挑戰中體會到的與萬物合一的感受。我想知道達到開悟究竟是什麼感覺。

  “沒有那種靈機一動,就一切終結,大徹大悟的時候。”他平靜地說,“學習沒有止境。大學畢業後,你也不會就此停止學習。千日挑戰不是終點,挑戰在於如何繼續享受生活,學習新東西。”

  聊到這段經歷時,他實在得令人驚訝,不像以往那些一味向我宣講、自己卻沒有親身做過的人。一旦完成千日挑戰,這些僧侶就會得到“大行滿阿闍梨”的名號,意思是“最高修行等級的聖師”。在古代,這些僧人會在宮廷中得到特殊職位,也是唯一能在天皇面前穿鞋的人。今天,完成千日挑戰的人會成爲名人,電視攝像機會向全國國民轉播他們這一程的最後階段。據說這些人是世界上最智慧、靈智最完滿的人,他們通過忍耐如此驚人的苦行所得到的洞見,是大多數平常人無法想象的。他就這麼坐在我面前,這樣一位活生生的大行滿阿闍梨,告訴我跑一千天其實不過是一段冥想的時間,等事情過去之後,生活一切如常。

  “這就像戴安娜王妃。”他說。戴安娜王妃?“她雖然是英國頂尖階層的人上人,卻在幫助地雷受害者的過程中找到了人生的意義。”他徹底把我搞糊塗了。

  “人們怎麼看的,那真的是意外嗎?”他向前傾身問道,仔細地觀察我的表情,“我看了一個相關的節目,好像說這件事有問題,有幕後黑手,害死她的不是一場簡單的車禍。你覺得呢?”

  我不知該說些什麼纔好,只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我只能這麼說。

  這也算是讓我鬆了一口氣,最厲害的高僧在比叡山上的寺廟裏看電視,還討論戴安娜王妃之死,這簡直讓人覺得更高的精神存在不過是無稽之談。宗教塑造了這麼一個觀念,讓人覺得僧侶和牧師和我們不大一樣,他們更接近神、更純粹,不受七情六慾的控制諸如此類。但實際上,在更深層次上,他們和我們這些人是一樣的。

  這可以引出兩種結論,一方面,你或許會絕望。如果連世上的精神導師,像大行滿阿闍梨這樣的人都坐在電視機前看垃圾節目,那我們就完了,這個沒有希望的物種正毫無意義地走向毀滅。如果連這些人都無法專注於精神修行,我們還有什麼希望?

  或者,你也可以從他們的平凡中得到安慰。如果這些僧侶也像我們,那反過來我們也像僧侶。如果他們可以更深刻地理解人生,同時也會分心,會縱容自己犯的小錯,或許我們也可以在自己的人生中達到智慧和完滿。可以追尋開悟的不只是佛教僧侶。差異在於他們有意識地追求開悟,而我們只是偶爾驚鴻一瞥,常在意料之有外的時刻感受降臨在身上的那種不甚明確的滿足感,比如跑完步的那些時刻。

  我問他怎麼看。他的發現與運動員和休閒跑者的經歷有相似之嗎?

  他說,他看過一個電視節目,關於爲參加馬拉松而訓練的人。他很受鼓舞,因爲他看見人們在訓練中也總有低迷期,比如身體不舒服,或是想要放棄。

  “這都是一樣的。”他說,“有時我也會萎靡不振,所以看見別人也一樣時感覺很好。”

  他在使普通馬拉松選手的磨鍊顯得微不足道的訓練中尋找安慰。千日挑戰實際上遠比跑一千天要難。最後,在比叡山上跑了這麼多圈後,僧侶要進入一間黑屋子,九天九夜不喫不喝不睡。這是爲了讓身體儘可能地接近死亡。這種做法如此極端,而這個人做到了這一切,卻依然飽受同樣的困擾,有所有人都要面對的疑惑。

  “你看。”他彷彿讀懂了我的心思,“每個人都要找到適合自己的東西,適應他們身體的東西,適應他們此生應做的事的東西。我選擇接受這項挑戰。然而這只是通往目標的千萬條道路中的一條。”

  “路”或“道”在日本是個無處不在的概念。運動也常常被視作一種完善自我的途徑,許多日本傳統運動,如柔道和劍道,詞尾都是“道”,意味着那是一條“道路”。

  長跑同樣也是通向完滿的一條道路。它有種純粹,有種力量,能幫你清除雜念,感知本質,其他活動鮮有這樣的效果。有時這看起來不大可能,我們掙扎着勉強邁步,雙腿沉重而疲乏,然後,衝破阻礙的時刻到了,我們的身體變得輕盈強壯,與大地合而爲一。有時,只有在跑完步以後纔會有這樣的感覺,我們安安靜靜地沉浸在這種滿足之中。

  但開悟就像這位僧人說的一樣,不是那種在某個時間點上萬物靜止、就此完成的感覺,並不意味着從此你永遠居於極樂的光輝之中。不,這是一種活生生的東西,每天都推動着你,召喚你回去,無論你是比叡山上的大行滿阿闍梨,還是在豪恩斯洛上班的數據管理員助理。我們內心深處渴望瞭解那種境界,想再次找到它,想要回去。而對一些人來說,這就意味着綁好鞋帶,再一次出門跑步。

  本文所選片段摘錄自《跑步鍛造靈魂》,有刪節,[英]亞德哈羅南德 · 芬恩著,符夏怡 譯,2019年3月新經典出品,已獲得授權。

  編輯 =Cellur

  圖片來源 = GIPHY、《強風吹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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