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嗎？安黛拉是惡魔喔。」紅髮女孩撫平黑色小洋裝上的皺褶，悄悄地說。

「惡魔？惡魔是不存在的。」

「是確確實實存在的喔，就像天使也是存在的一樣。」

「哈哈，別告訴我妳是天使。」

「答對了，我就是天使。」

面對著一望無際的海洋，我閉上眼，一邊想著這段奇怪的對話。安黛拉是惡魔。依是天使。她們都沒有翅膀，但她們都同樣美麗。

而前者是我的結髮妻子。

我深愛她。

然而，依說她是惡魔。惡魔是邪惡的、是偽善的；他們渴望鮮血、渴望殺戮；他們喚起人的原罪──貪婪、憤怒、色慾、暴食、怠惰、嫉妒、驕傲……他們無惡不作、喜歡玩弄人類於股掌之中；他們善於偽裝、善於欺騙──

他們善於欺騙。

難道安黛拉一直都在欺騙我嗎？

「好好看著吧，你一定可以發現她的真面目的。」

天使是純潔善良的，他們不懂得說謊。他們喜歡讓人感到快樂與滿足；他們相信邪不勝正，相信光明永遠能驅散黑暗；他們帶來溫暖、友善、希望與愛；他們守護著世界的和平。

依是這樣完美的存在嗎？

「吶，這個給你。這叫天使之心，帶著它，你就不會受到傷害了，還可以讓你察覺惡魔的存在喔。」

冰藍色的鍊墜，繫在銀色的鍊子上。她鬆手讓墜子掉在我的掌心，我握起手，感覺到它冰冷的溫度，還有它帶來的奇妙的鎮定感覺。我想了想，「惡魔到底是什麼樣的存在？」

「惡魔，當然是邪惡的化身呀。為了作惡，他們會化為人形，到處偷拐搶騙、殺人放火，再把罪行推到無辜的人身上，很可怕的。」依環抱住自己，碧綠的雙眸黯淡下來。「惡魔的思想真的很難理解呢。」

接著，她告訴我天使之心的故事。

天使之心是天使死亡後留下的結晶，但天使應該是永生的，為什麼會死亡？因為惡魔。惡魔並不會刻意去獵殺天使，但當天使試圖保護人類時，他們便會不計一切代價地排除所有障礙。他們不是仁慈的生物，在以名叫「魘」的邪惡黑劍砍傷天使後，他們會以極其殘酷的手段來凌虐天使──不是加諸於天使自身的痛苦，而是逼使人類在天使面前發瘋、崩潰，赤裸裸地展現人的原罪。

無法承受眼前煉獄般的景象，天使自殺了，選擇化為冰冷的石頭，割捨憐憫與心痛。然而，他們強烈的思念，使他們在化為石頭後，仍試著保護人類，即使，只是一個人也好。

「你們有武器可以自保嗎？」我問。

「有的，」依回答：「我們有叫作『夢』的白劍。但在人類的世界，我們和惡魔的劍都是不起作用的，必須要到我們或他們的世界，才能真正發揮功用。」

我問她能不能讓我看看，她搖搖頭。「武器是不能隨便現出來的，我也不能隨意帶凡人去天使的世界。」

那我該如何知道妳是不是天使呢？我心想。於是，我寫信給世界各地研究神祕學的學者，附上那枚墜子的照片，希望能驗證她的話，而結果完全超乎我的想像。那些學者在懷疑照片真實度的同時，幾乎是瘋狂而渴切地希望親眼見到實物，金錢、豪宅、乃至於贈送一整座私人島嶼，他們開出各式各樣的條件，只求能一窺天使之心的真面目。

「噢，這是天使之心！請務必讓我看看實體。」

「天，你怎麼拿到這東西的？天使果然是存在的！」

「天使之心是傳說中的辟邪之物，帶在身上，任何邪靈都無法近身……」

信中所寫的種種，與依所言完全相符；不只如此，能拿到天使之心的，似乎只有天使而已。所以說，天使真的存在，而依真的是天使。

這麼說來，惡魔也是存在的了？安黛拉真的是惡魔嗎？

如果天使真的不會說謊，那麼──

我睜開眼睛，看見安黛拉坐在不遠處，眺望著夕陽下的海景。察覺我的動靜，她回過頭，美麗的黑眸中憂傷滿溢。我以為她會說些什麼，但她只是輕聲說：「嗨。」

我點點頭，感覺口袋中的鍊墜正微微發熱。打從我拿到天使之心後，安黛拉的身體愈來愈虛弱，原本就纖瘦的身形顯得更加單薄；我一直希望這只是巧合，她只是單純地感到不適，也許因為季節轉換或擔心小貓小狗或任何愚蠢的理由，但她不是惡魔，不是因為天使之心的驅魔力量而衰弱。但如今，事實已不由得我不相信。

「安黛拉……」我開口，卻被她打斷。「夕陽真美。」她說。

我嗯了一聲。我該說什麼？問她是不是惡魔？問她是不是想害我？這些問題毫無意義。但惡魔是邪惡的化身，無論是什麼理由，無論我……無論我是多麼愛她，都是必須斬除的吧。

惡魔是邪惡的。

惡魔是偽善的。

惡魔喚起人的原罪。

惡魔，必須被斬除。

依，請告訴我該怎麼做。我默想，伸手握住了鍊墜。殞落的天使啊，請給予我安定的力量，使我不受惡魔誘惑……

「想看看不一樣的天空嗎？」我的妻子仰頭，望著渲染成橘紅色的天空：「我的家鄉，有很美麗的天空。獨一無二的天空。」

依，我該去嗎？那是惡魔的世界啊。

「好啊。」我說。

她靠向我，示意我闔上雙眼。接著，一股冰涼的觸感碰上我的臉；是她的手，光滑、纖細，卻冷得像冰的手。一陣微風吹來，我嗅到她淡淡的、我極為熟悉的髮香，一瞬間，我有想將她緊緊摟住的衝動。

這就是色慾吧，被惡魔喚起的原罪。

身體好像被浸入一大桶冰水之中，我咬牙強忍著，但寒氣很快從皮膚侵入，在骨頭間蔓延開來；更令我驚慌的是，不只是身體上的寒冷，連我的情緒彷彿也受到寒氣侵襲，逐漸被沮喪與鬱悶填滿。我想張口大叫，卻發現自己早已動彈不得。

意識逐漸脫離身軀。

啊，死了就死了吧。我心想。

安黛拉、安黛拉、安黛拉。

惡魔、惡魔、惡魔。

「到了。」在最後一絲神智滴落前，她輕柔的嗓音喚回了我的意識。我緩緩張眼，血一樣的紅色世界映入眼簾。深紫色的雲在血紅的天空中翻騰，像洶湧的海潮；紅色的河蜿蜒而過，平靜地向前流著，隱隱約約散發出奇怪的腥氣；岸旁盛開著花──大朵大朵的血色的花，鮮麗、妖媚，隨風擺動著，宛若魔女召喚邪神的舞蹈。

「惡魔的世界……」我喃喃道，分不清自己是驚訝、憤怒，抑或是恐慌。大概三者都有吧！但最多的，是迷惘。

要怎樣做呢？該怎麼辦啊？一遍一遍問著自己相同的問題，尋尋覓覓著真正的解答。

「妳是惡魔吧？安黛拉。」

聽到我的說話，她沒有回過身，也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微微仰起了頭。「很特別吧？這片天空。在這裡，雲的流動是終年不息的，每一分每一秒，天空都滿佈著紫色的雲彩，有些淺，有些深，有些推湧向前，有些則舒展開來。」她的黑髮在風中飛舞，露出白皙纖細的脖頸。「就像人心一樣。」

我沉默了，順著她的目光望向天空。在風的推送下，雲翻滾著、捲舒著，光與影美妙地交織在一起，儘管詭異，卻迷人得讓人移不開目光。

「你說我是惡魔嗎？」不知靜默了多久，她忽地開口。我看向她，發現她已轉身面對著我。在風中，她的身子微微顫抖，好像隨時都會隨風飛去。「沒錯，我是惡魔，但那又怎樣？我曾經傷害你嗎？沒有。我背叛過你嗎？也沒有。那麼，為什麼？」她的聲音愈來愈急促。「我只問一句。你愛我嗎？」

不知為何，我的思緒飄了開去，飄向紫雲密布的天空。

「愛過。」我聽見我如是回答。那聲音很輕很輕，有種遙遠的感覺。

安黛拉痛苦地笑了。「那麼，你打算怎麼做呢？」

我從口袋中掏出天使之心。冰藍色的墜飾正發出白光，原本冷涼的礦石變得微溫；隨著白光愈來愈亮，它的溫度也隨之提升，甚至開始變得有些燙手。彷彿接收到某個指示，我拋出鍊墜。

白芒暴漲，我本能地舉手擋在眼前；強光中，一個人影浮現。隨著光逐漸黯淡，人影逐漸清晰，我認出了她。

是依。

她優雅地落到地上，伸手接住了天使之心。她的另一隻手中握著一柄華麗的白劍，金色葡萄藤般的捲鬚爬過劍身。「嗨，安黛拉，」她說。「我來了。」

「看來沒什麼好談的了，依。」安黛拉的聲音變了，變得更低更柔，一股魅惑的張力顯現出來。她伸手在空氣中一抓，一柄細長的黑劍出現在她手中。「我不懂，為什麼世上會存在妳這樣的天使。」

依笑了，頰上現出酒渦。「我也不懂呢。」

安黛拉一抖手，挽個劍花。「請吧。」她輕聲說。

白光閃動，依挺劍直刺，直指安黛拉的心窩；後者一格一挑，藉力使力，將白劍蕩了開去。刺、劈、砍、削，依全力進攻，而安黛拉見招拆招，黑劍畫起了一個又一個圓圈，消去了每個凌厲的攻擊。

安黛拉技高一籌。

然而，爭鬥的勝敗，不僅只取決於使劍的技巧。

現在的安黛拉太衰弱了。因為天使之心，她的力量只會愈來愈薄弱。

天使執「夢」，惡魔執「魘」。

時間流逝。

正義必勝……嗎？

依舉起白劍，朝安黛拉當頭劈落。安黛拉似乎打算撥開敵劍，但很明顯地，在天使之心的影響下，她的動作已完全跟不上電閃的思緒。她的表情從小小的輕蔑轉為驚恐。劍從她的左肩劈到右足。

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天使之劍與凡人兵器的差異──劍鋒過處，沒有鮮血，沒有支解的身體，但惡魔依舊遭受重創。

安黛拉鬆開手，黑劍落到地上，化成無數黑色粉末。在生命消逝前的最後時刻，她轉頭凝睇著我，就如同她以前凝視我一樣，專注、深情，溫柔得令人心碎。

然後，她化為粉末，消散在空氣中。

「惡魔被除掉了呢。」天使說。

我曾經傷害你嗎？

「惡魔真是不該存在的東西。」

我曾經背叛你嗎？

「吶、吶，對吧對吧？」

那麼，為什麼？

「你還好嗎？」

安黛拉的聲音不斷在腦中迴響著，與依的聲音混在一塊。我感到昏眩，胃翻攪得厲害。就在方才，我讓人殺死了我的妻子，因為她親口承認她是惡魔。

她是惡魔。

她是惡魔。

她是惡魔。

那為什麼我感到如此心痛？

「依。」

「嗯？」

「惡魔，真的都是邪惡的嗎？」我抬頭，望進她的眼睛。「天使……真的都是善良的？」

依噗哧一笑。她火紅的頭髮飛揚在風中，與天空如此相襯。

白色劍尖揚起，直直對著我。

「吶，你覺得呢？」

【完】

＝＝＝＝＝＝＝＝＝＝＝＝＝＝＝＝＝＝＝＝＝＝＝＝＝＝＝

【創茶後感】

第一次參加這樣互評作品的活動，很新鮮、有趣，而且，受益良多。雖然透過文風／內容猜出作者（投稿時為匿名，討論後才公布作者）是一個小小的缺憾，但與會成員仍然提出許多具體的意見，指出各篇作品不足與矛盾之處，同時，也不忘褒獎它們的優點，個人認為是非常好的。

這回，投了一篇「夢魘」。大概是以前只寫一千字短文的緣故，僅僅三千字的作品，卻磨了好幾個日夜才磨出來；又因為寫同人文的習性，作品的原創性極度不足，希望將來能多多改進。

本來想寫狐，想想覺得奇幻感不足才改成天使與惡魔，沒想到因此讓本次創茶充滿了各式各樣「天使的部位」：天使淚、天使之眼、天使之心……下次，會不會出現天使美麗的足踝呢？（笑）

情感過淡一直是自身很難突破的點，因為「愛」對我而言，是太過強烈、以致我非常陌生的情感。我喜歡站在一旁，看人你儂我儂兼放閃，自己卻不會有「愛」的意識；通常，只是單純的好奇與快樂。因為是想像中的情感，導致我描寫時容易流於空泛，而感到加倍艱難。

希望自己能改正缺點，寫出更好的作品。

最後，謝謝各位的批評與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