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戀 | 舒曼與克拉拉，花與影的纏綿（上）

桃金娘之歌

聽到溪水時，也聽到鳥兒在歌

打濕的蝴蝶和星星，掛在草尖上

早晨，你伸下一支巨大的手

涼涼的，把我捧起

我多麼想哭，想讓你聽到

有幾顆會落在你的手心

又被麋鹿舔食

也請舔干我的身體

把我抱入你的中央

——《致舒曼》

舒曼 | 桃金娘歌曲集，胡桃樹

想愛就愛，想離就離，你的心中，是否還有牽絆？

讓我們把時光撥回到1838年的德國老城萊比錫，九月，當地的最高法院，收到了一紙訴狀。這大約是音樂史上最著名的一樁訴訟案。當事人在訴狀中寫道：

我們是羅伯特·舒曼和克拉拉·維克。我們長久以來真心相愛，並希望結為夫妻。但是我們的這一願望卻無法實現。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採取這種措施來排除障礙，達到目的。儘管這麼做，給維克先生、給我們都帶來了最深的傷痛。

需要說明的是，在1838年的德國，婚姻必須得到雙方父親的許可，如果得不到許可，仍執意結合，唯一的合法途徑就是：訴諸法庭解決。對此，從法律專業轉行音樂的羅伯特·舒曼心裡一清二楚。這場官司，舒曼象一個精明的律師一樣，準備了所有的文件與有利證據。但他和愛人克拉拉都沒想到：這樁案子卻一拖再拖，竟然從1838年9月打到第二年8月才最後宣判。

漫長的訴訟轟動了整個歐洲。

當時舒曼只能算是小有名氣，主辦著一本發行量只有443份的音樂雜誌，寫過一些在當時看來，算不上什麼大作的鋼琴小品。相比之下，他執意要娶的心上人卻是當時的名人。20歲的克拉拉，已經是與名動歐洲的鋼琴王子李斯特，分庭抗禮的對手，她的名字在歐洲音樂界家喻戶曉，音樂會收入令人垂涎。至於克拉拉的老爸——維克先生，則是成名已久、德高望重的著名鋼琴教師。他怎麼也沒有料到，自己多年來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會和自己的學生一起，不惜把他告到法庭。為了表示決心，克拉拉甚至搬到了早已離家的母親家裡。

老羞成怒的老維克，給法官寫了一封陳辭，在這封陳辭里，老人曆數了自己曾經的弟子——舒曼百般劣跡：「懶惰又不可靠」，「酗酒成性」，「他的雜誌根本沒人買，遲早要停刊」，「他為人輕薄放蕩」，更重要的是，「此人早已和其它女人定婚」，他只不過是「垂涎克拉拉豐厚的演出收入」......

為了阻撓審判，老維克找來各種借口不出席法庭的傳訊。然而，他依然沒能阻止，11個月後，法庭宣判：他的寶貝女兒可以和年青少俊舒曼結婚。老維克顯然低估了半個法律專業的舒曼的訴訟能力，為了贏得訴訟，舒曼說服了那位曾經和他定過婚的善良姑娘，當庭否認了所有與舒曼交往、定婚的事實。還在老朋友門德爾松的暗中張羅下，在開庭前拿到了萊比錫大學博士的頭銜。出據了自己的財產證明——12688銀幣的私人財產以及150銀幣的年收入。

舒曼 | 桃金娘歌曲集，奉獻

桃金娘花環是德國新娘傳統的結婚花飾

漫長的訴訟的確折磨著舒曼敏感的心錄，然而，畢竟他還是打贏了官司。法庭在8月宣判，一月後，1840年9月13日，克拉拉生日當天，我們的音樂家，終於把桃金娘花環戴在了心上人的秀髮之上。

為此，滿懷欣喜的舒曼，特別創作了一組藝術歌曲——《桃金娘》，收錄了26首歌，歌集特別用紅色絲絨封面裝訂，作為獻給美麗新娘的珍貴禮物。在這組優美歌曲集的第一首，標題叫作《奉獻》，舒曼引用了德國詩人呂克特的詩句：

你是我的靈魂、你是我的心情

你是我的喜悅、你是我的痛苦

你是我的世界，我生存於其中

你是我的天堂，我飄乎在其間

啊，你也是我的墳墓

在那裡，永遠埋葬我的憂愁

舒曼 | 兒童鋼琴曲集，迷娘

電影劇照

這是一場經歷無數波折的愛情。在經歷太多年少輕狂的荒唐之後，舒曼幾乎要沉淪的靈魂，最終在克拉拉純潔的愛情中，意外地被拯救了。1840年，對30歲的舒曼而言，既是對青春的告別，也是新生的開始。他早已受夠了那些漫長的絕望、難言的病痛、沉淪的肉慾。在生死的邊緣，這個曾經無藥可救的浪子，絕望地呼喚來自天堂的拯救。

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娶到克拉拉，對舒曼而言都是來自天堂的禮物。

純潔的妻子，可能永遠都不曾了解：年青的舒曼，曾因為荒唐的愛情遊戲留下了難言的病痛，生不如死地熬過了大半個青春，並且它的後遺症，將從他們結婚之起，影響他們一生。實際上，在等待法庭判決的日子裡，舒曼身體里潛藏了多年的病魔，已經進入他的神經系統，把舒曼扔進了幻聽的痛苦中。

而在克拉拉的心靈中，舒曼永遠是那個在她沉悶的少女時代，為她手舞足蹈講故事的大哥哥。上帝把一顆傷痕纍纍、迷惘絕望的破碎心靈，交付到她的手中，她真心地希望，能把這顆心打磨成她生命中最美麗的鑽石。

年青的克拉拉，美麗端莊，但同時又有著一顆堅毅而熱情的心靈。從結婚那天起，她就抱定了做一個好妻子的準備。她放棄了令人羨慕的巡迴演出，她準備了一本家庭日記，在這本日記的扉頁上，克拉拉用娟秀的字體寫下了三個單詞——勤勞、儉樸、忠誠。這本特別的家庭日記，由兩人每周輪流記錄——所有發生在這個小小家中的一切，柴米油鹽、快樂憂傷。

克拉拉還熱心地督促舒曼全身心地投入創作，為舒曼的每一部作品抄寫樂譜。甚至在舒曼安逸於婚後幸福時，還要故意疏遠舒曼，讓舒曼能在孤獨的氣氛中，得到更多的靈感。當不快發生時，兩人會刻意地避免爭吵，用寫信來交流，克拉拉對此解釋道：至少在信中，我的語氣可以溫柔些。舒曼也曾在這本日記中寫道：

她經常以不理我、不見我的方式，來換取我的新歌，我們這真的成了藝術家的婚姻

婚後，倆人在萊比錫的新居只有兩間廂房，因為牆很薄。為了不吵到舒曼，讓先生能專心在鋼琴上創作，克拉拉只能在舒曼不在時，才抓緊練琴。她知道，作為一個已經結婚的女人，她正在被這個世界遺忘，她不再是那個星光耀眼的鋼琴公主。

舒曼 | 詩人之戀，在燦爛的五月

1840年，對舒曼是一個特殊的年份，這一年，在最後等待與新婚的日子裡，他醉心於藝術歌曲的創作，這一年，他一口氣寫下了138首藝術歌曲。他在日記中寫道：

我無法告訴你，跟器樂比起來，為聲樂創作是多麼令人快樂的事。每當我坐下來開始工作時，這份快樂就會在我心中蕩漾。

除了《桃金娘歌曲集》，在新婚前夕，他還創作了著名聲樂套曲《詩人之戀》，在這組著名套曲的第一首《在燦爛的五月》，就歌唱了新婚前夕，洋溢在他心底的快樂。

在燦爛的五月

花兒一齊綻放

在這裡，在我心裡

我的愛情就象是五月的鮮花

讓鳥兒也一齊歌唱

我要向她表白

我的愛慕，我的渴望

然而，在浪漫的新婚生活的另一面，五月的陽光之下，你依然可以找到一抹淡淡的陰影，悄悄地優美的旋律之下晃動。這詩人般的婚姻，就象鏡花水月一般，倒映在心湖之上，美麗卻不真實。

孤獨的花

群山圍繞著我失明的眼睛

旋轉

——拜倫《弗雷德曼》

舒曼 | 克萊斯勒偶記片斷

也許從世俗的眼光看，克拉拉那位嚴歷而粗暴的父親尖刻指責，也有幾分正確。舒曼的音樂事業，一直都不順利。他著名的《新音樂雜誌》，雖然在後世影響深遠，但畢竟發行量少到可以忽略不計。舒曼創作的那些優美的歌曲與鋼琴小品，在那時代也少有知音。無法成名於當下，可憐的現實收入，對一個不斷擴大的家庭而言，必然會投下沉重的陰影。隨著一個個可愛孩子的出生，經濟問題就變得越來越讓人捉急。

克拉拉終於明白，家庭與藝術，生活與愛情，從來不象舒曼那些美麗的鋼琴小品般完美無暇。在丈夫，因為病痛失意而躲進書齋時，自己必須站出。給這個好不容易建立的家庭，重新注入活力。

1843年10月，舒曼與克拉拉去一位朋友家作客。大家都希望，能聽聽克拉拉親自演奏鋼琴，然而，克拉拉卻不敢演奏，因為「縫紉和寫字早把手指弄僵了」，在那次聚會的最後，克拉拉才鼓起勇氣，在朋友面前彈奏了舒曼年青時創作的《克萊斯勒偶記》中的幾個片斷。這首寫於兩人熱戀時的鋼琴曲，對兩人有著特別的意義。舒曼在28歲時，受肖邦的影響完成了這部超長的鋼琴曲，他曾把這首曲子寄給克拉拉，在信中他寫道：

請經常彈奏我的《克萊斯勒偶記》吧，在某些樂章中有我真實的、狂熱的愛，以及你的倩影

這首時而激情迸射，時而柔情似水的曲子，也許是克拉拉最熟悉、最鍾愛的曲目。當一曲終了，所有的朋友都站起來長時間地鼓掌。舒曼最後起身，他似乎仍沉浸在這首舊曲的熱情之中，往昔的歲月，在黑白的琴鍵上爆發出雷鳴般的聲響，似乎在提醒著倆人，那不應該埋沒的激情。快速奔涌的三連音，一路席捲著歲月所有的哀愁與懷念，一路向前。

那天，他決定要幫助妻子，重新回到輝煌的舞台。這支美麗而溫柔的小手不應該埋沒在縫紉和寫字中。

舒曼 | 三首浪漫曲之二，鋼琴與雙簧管

1844年，克拉拉與美麗乖巧的女兒瑪麗亞。在一本克拉拉的傳記中，筆者在這張模糊的舊照下寫道：

她總想往前走，可是右邊有瑪麗亞扯著她的裙子，左邊淘氣的伊麗莎白讓她精疲力盡，而那個丈夫呢，坐在那裡，苦苦思索著他的「仙子」

從每一個角度，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世界。病痛與貧困折磨著這對相愛的人，然而，坐在那裡的丈夫，並不是一個無動於衷的頑石。傳記中提到的這部《天堂與仙子》，是舒曼1843年創作的重要清唱劇。它包含著一個持續了舒曼一生的主題：在這殘酷的世界，只有純潔的女人與愛情，才能在最後的審判中領你升入天堂。

1844年，在朋友的幫助與舒曼的鼓勵下，鋼琴家克拉拉重新登上了舞台，兩人為了未來的演出，精心準備了豐富的曲目。二月，在舒曼的陪同下，克拉拉前往俄羅斯，開始了一場持續了4個半月的巡迴演出，收益超過6000銀幣。為困難的小家，帶來了一絲光明與希望。然而，也正是這次艱苦的巡演，讓舒曼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寒冷。不斷地生病、顛簸、旅行，已經足夠折磨舒曼的意志，但真正令他難堪的是，這個喧囂的世界只記得克拉拉，而將他精心創作的、大量優美的音樂視為無物。

在每次音樂會預先發放的節目單里，一旦有舒曼自己的作品，往往音樂會的觀眾就少到屈指可數。為此，舒曼主動讓妻子撤下了自己的作品。然而，他依然無法忍受，在音樂會後，熱情的觀眾，一邊為妻子喝彩，一邊把現金塞在他的手裡的行為，就彷彿自己是一個專門收錢的跟班。在兩人的日記上，留下了很多1844年旅行的不快記錄，比如在盛大的社交場合，在高光的妻子身後，舒曼沉默寡言。克拉拉在就曾寫道：

他總是說話的聲音太小，我不得不代他回答，所有大家關於他的提問

這些記錄，也許還包括了一位尊貴的王子，在恭維克拉拉時曾問道：你的老公為什麼不寫點音樂，好讓你可以在音樂會上演出？舒曼就在旁邊，一臉陰沉，卻一言不發。

在1844年的日記上，舒曼一再寫道：我想回家！

舒曼 | 森林情景，III. 孤獨的花

1844年5月底，舒曼與克拉拉終於帶著6000銀幣的豐厚收入從俄國滿載而歸，這場旅行一方面大大緩解了這個小家庭困頓的生活，然而，在另一方面，卻又把舒曼變成了一個沉默而消沉的丈夫。6月，他放棄了一直經營多年的《新音樂》雜誌。他和好友門德爾松創辦的音樂學院，在門德爾松過世之後，另選了他人作校長。8月，舒曼大病一場，頭痛欲裂中，幾欲自殺。

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便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家，舒曼再也不肯離開這個家。他不是不理解妻子的奔波，但此刻，唯一能安慰他的就是孤獨。在現實與夢想之間，在詩與生活之間，在音樂與妻子之間，在金錢與藝術之間，在過去與現在之間，道路縱橫交錯，然而，唯有一條最孤寂的道路，象寂靜的黑夜一樣，把一顆受傷心靈悄悄地包裹起來。

未完待續

黑色雷克斯 | 舒曼糾纏的柔情

C大調幻想曲

演奏：李赫特

發行：Supraphon
錄音：1956（現場）

來自俄國的鋼琴大師李赫特，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浪漫主義者，但同時，這個「浪漫」需要增加一個「冷酷」的定語。利用極強和極弱的對比與節奏的無窮變化，舒曼音樂里那種琢磨不透，變幻無常的氣質，被演繹得淋漓盡致、一波三折。

C大調幻想曲，創作於1836年，是舒曼鋼琴獨奏作品的巔峰。起初被命名為「廢墟」，暗示了與摯愛的克拉拉分離的悲痛，但也似乎是對他年青時那段極度頹廢的輕狂歲月的追悔。

第一樂章

這是一個現場錄音，當現場掌聲平息下來後，李赫特的第一個音就以突兀的最強音方式出現，沒有準備的心臟或許難以承受。緊接著分解和弦象洪流一般奔涌而出，當音樂快速地進入高潮時，李赫特又突然放慢了速度，爆烈的洪水，一瀉而空，只剩下涓涓細流，充滿了意外的詩意。然而，這只是下個高潮前，短暫的寧靜。舒曼的神經質在後段又反覆出現，時而溫情恬淡，時而狂飆突進。李赫特的隨心所欲地把握著自由的速度，音色層次如同萬花筒般展開，令人應接不暇。

第三樂章

最後一個樂章，是貨真價實的「幻想曲」，李赫特展現出對弱音妙到顛毫的控制，和點到即止的強音，形成清晰的明暗對比。音樂表面呈現出來的結構貌似鬆散，情感也似乎始終在徘徊找不到歸宿，然而，孤獨和冷峻卻構成了作品精神上明確的內核。這個精神內核是如此詩意，他是屬於浪漫主義的，也是屬於舒曼的。

詩人之戀

演唱：費舍爾.迪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