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銀河:中國進入百年最好時期 政治制度過人

李銀河,1952年生於北京,籍貫湖南衡陽市衡山縣,社會學家,性學家。1999年被《亞洲週刊》評為中國50位最具影響力人物之一。

原標題:久病成醫李銀河

記者_於麗麗 發自威海攝影_劉浚

李銀河最近一次公眾亮相,是參與聯合國婦女署與某網站舉辦的女性傳媒大獎的頒獎儀式。在後臺化妝時,她接受了一個來自男同性戀小年青的擁抱—作為同性戀權益的「代言人」,她會享受這些突然襲來的善意和讚美,然後喜滋滋地去頒發「年度突破女性獎」。這是一個新獎項,得主是田樸珺。

對於這個新獎項,李銀河一頭霧水,她並不瞭解設置的初衷,甚至不確定田的身份,是王石的女友還是妻子—儘管是公眾人物,她常常置身江湖外,少有「八卦心」。頒獎結束,她銘記於心的,是田樸珺在答詞中提到的,王石愛她的緣由是因為她獨立。

活動結束,李銀河即刻返回威海。2012年退休前,她就一直念想過上梭羅式離羣索居的生活。當下,一切接近實現:今年冬天,她在威海買房置業,並打算長居下去。這是一個入冬後,幾十棟樓房裡,僅存十幾戶過冬的小區,人影寂寥。

和梭羅不同的是,李銀河有連接世界的入口:網路。她殷勤地發微博,內容大致為生命感受、時評和嘗試寫作的虐戀題材的小說。在這些零散文字中,似乎可以捕捉到她當下思想的一些輪廓、人至晚年的心境,並看出她與她著名夫君王小波的不同。

一直以來,在公眾印象中,李銀河和故去的王小波都被當做一對精神契合的典範站在一起。只是靜止的王小波在死亡中獲得永恆,而他的靈魂伴侶,仍在世間行走,接受世事的錘鍊,儘管她不認為王小波亡故之後的李銀河,和之前的自己有過什麼變化,但顯然,還是不同了。

邀請馮唐參加人生告別會

今年7月,李銀河出版了《我的生命哲學》。這是一些博文篇章的結集,與其說是生命哲學,更像是生命感受的記錄。她試圖總結了自己做事的三種動力:虛榮心、理想主義和為獲得過得去的社會地位。

人至晚年,李銀河覺得這些都已完成或淡泊,她陷入一種思考:為什麼還要去做事,還有什麼事值得做。最後,她只找到「為什麼」的一半:「不是為了生存不得不做,不是自己不喜歡硬要做,不是為了應付別人而做」和「是什麼」的一半:「必須引起好奇心;必須帶來快樂,能夠對陷於不幸的人有所幫助。」

作為一個年輕時就交替陷入虛無主義和存在主義兩種情緒的人,有一段時間,差不多每個月,李銀河都會出現一次「生存意義」的危機。最近,她看了一個關於宇宙起源的紀錄片,片子講述了宇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恆星時代怎麼開始,怎麼結束,人類怎麼生存、滅亡。看後,她會天真地發問:人在宇宙就是那麼小小的一瞬,那意義究竟何在?而那些天天研究這些的天文學家,得剋制多大的刺激,在知道結果後,繼續活下去。

後來,在加繆那裡,她找到了答案:正因為人生沒有意義,才值得一過,才值得探險、發現和享受。她說,「所以,我們才需要陷入一個戀愛,甚至為之淚流滿面」。她認為,寫作人生哲學的,分為醫生型和病人型,自己顯然是後者,是久病成醫。二十多歲的時候,她甚至不敢長時間看星星—看久了,會有崩潰感,覺得一切皆很虛化。

說這些話的時候,李銀河全身重心陷在沙發裏,並一直蹺著二郎腿。而窗外不遠處即海,開闊、澄凈。因為受訪,這個著名的女權主義者特意做了修飾,噴了摩斯,塗了口紅。「女人四十歲後,化妝是對對方的尊重」,她笑得無拘。可即便如此,她還是受不了在鏡子前「磨蹭」數小時,她都是幾分鐘完成的速成。

李銀河看上去並不像是容易犯憂愁的人—儘管她經常在「性」這個布滿敏感和幽祕的領域,發表挑戰習俗、成見的言論,但日常生活中的她,並無稜角,她出語乾脆、利落,並無謹慎和禁忌,甚至不多加深思。即便談到這個有些感傷的話題,她也適時地樂觀收尾:「相比羅素,我是晚熟型,他在五歲的時候,就感慨人生才過了十四分之一,該怎麼繼續?」

到盡興處,她會兀自哈哈大笑起來。中間,她起身去屋裡,翻出一包皺巴巴、她並不知曉種類的茶葉沏茶,當知道有人講究喝茶後,她直接的反應是,多掏了一大把放進去。

這很容易讓人串想起王小波哥哥王小平的追憶。有一次他妻子去小波家串門。小波想泡杯茶待客,伸手去拿廚房餐桌上的杯子,一拿沒拿起來,二拿還是沒拿起來,第三次運足力氣,吱啦一聲,總算拿起來了。原來那東西已經被積年的油垢黏在桌面上。

在王小平聽到的轉述裏,李銀河和王小波一樣,是個生活馬虎的人:有一天,她買了幾個松花蛋回來,跟小波說,「達令,我們今天有好東西喫了。」打開挎包一看,松花蛋早已擠得稀爛,連皮帶殼和包裏的種種雜物均勻地混在一起。新書《我的生命哲學》編輯王水是她的關門弟子,也是《王小波全集》的責編。冬天裡,她從北京飛到威海探望她。而此行目的之一是「給她做幾頓可口的飯菜,並拆洗下衣被」。

在許多人眼裡,李銀河和王小波都是「喫精神」的人。她說「如果老紮在人堆裏,就很少能過精神生活。」 而借靠書、電影、音樂這些介質,她把自己和孤獨調試到了非常恰當的距離。她一直離羣索居,在北京居住時,她的住處在瀕臨河北的地界,小區隔壁有個村子,裡邊的人一說進城,都是「上北京」。她甚至不知道退休大媽中流行的廣場舞,即便周邊出現這樣的活動,她想自己大概也不會參加,「主要沒有時間,我的時間是以分鐘計算的,至少也是小時。」

也會談到死亡和死法。甚至在想到70歲後可能會因為不能自理,懼怕孤獨。「要不就不活了吧」,她說。依然是歡快的語調。「《非誠勿擾2》中李香山的死法挺好的,」她感嘆,「跳海而死,而且死前還有一個人生告別會,沒準我將來也那樣,我是說有一個告別會」。

然後就跳躍地構想參加告別會的名單。「會邀請誰呢?」「親友唄。」「那公眾人物呢?」她遲疑了數秒,「李零和馮唐吧。」

讀李零的文章,她曾笑倒在榻榻米上;而讀馮唐,也曾大笑多次,並差點誘發哮喘。因為馮唐為她新書做的序完全跑題,公開的倆人互傳的簡訊也呈現出某種不均衡,被網友調侃為「女粉絲與男神式對話」,對此,她有一種後知後覺式的寬厚和鈍感:「嗨,他就是個不愛說話的人。」

假想的告別會上,她猜想大家都會很平靜。「大家也都早看透了嘛。像馮唐,也修行,研究佛學。修行就是把人生看透嘛」。

「王小波不會和我分手」

退休後李銀河主編了一套知識分子叢書,收錄了錢理羣、許紀霖、謝泳、鄧曉芒等多人的自選集。在諸多關於知識分子的定義中,她偏愛法國知識分子德佈雷的定義:知識分子需要投入、表態、傳播,這和作家不同,作家只是滿足於寫小說或者詩歌;與藝術家也不同,藝術家需要創造藝術作品;和學者也不同,學者尋求的是真理。而知識分子就是一種幹預性的態度,走出自己的辦公室和實驗室。叢書中收納的都是一些這樣的文章,這些人憑藉自己的專業對公共事務發言。

她列舉了知識分子叢書的系列作者,除以上這些,她還試圖向鄢烈山、李慎之、秦暉、徐友漁、崔衛平、黃紀蘇、劉小楓等人約稿,但出於各種原因,最終未成功。她想表明這套叢書在策劃、編輯時,並沒有知識界存在的左右之爭的考慮。

一直以來,在很多人的慣常認識裏,李銀河是一個在自己專業領域,呼喊性自由、性解放,並竭力維護性少數羣體權益的社會學學者,而且,往往和已故的愛人王小波一起,被貼上經典意義的自由主義者、啟蒙主義者的標籤。但這些標誌在近些年,當她走出專業領域,發表關於時政、公共問題的判斷和意見時,和公眾期待構成了衝突。甚至有網友痛心疾首地質問:如果王小波還活著,你們是否會分手?

如果對這些衝突做簡單概括,它大約起源自這樣幾篇博文:2010年9月份,她發表博文表達對重慶成功打黑後持續推進反腐的讚賞。之後,她又發文把重慶模式和薄熙來個人分開來,解釋了自己對於重慶模式認可的落腳點,其實是讚賞一種經濟意義上的「宣揚共同富裕、救濟窮人、增加福利制度、縮小貧富分化」。

今年7月,她發表博文,表達了對現行制度的信心,認為中國進入了百年來最好的時期,「經濟制度運行良好」,「政治制度顯然有過人之處」。8月她又補追一文,分析她看待現行制度成功運行的原因……

在自由主義傾向之外,李銀河在政治、經濟層面,又呈現出非常鮮明的社會主義傾向。有網友因此說,王小波娶了一個糊塗媳婦,她則顯得無辜,發文辯解:「長期起來,國人並不習慣論爭。每當我講到自由、民主、人權、憲政,馬上會被劃為右派;講到救濟窮人、共同富裕,又被劃到左派」,她斬釘截鐵地表示:「王小波從來不是個情緒極端的人,所以大概不會小肚雞腸,也不會和我分手。」

談及此,爭論起來,只好停歇。她起身去洗手間,唸叨:「小波就一定和我不一樣嗎?我想他也不會吧……」

事實上,李銀河也困惑於自己思想譜系中的矛盾:喜歡羅素的邏輯實證論,也喜歡福柯的「後現代」。羅素偏重理性、現代,而福柯對此有所反思。兩種路子,她卻都喜歡。

她試圖辨析自己和王小波的差異:王小波是徹底的自由主義者,這是因為當時他並沒有機會接觸到其他思想資源,也就並無多想。而她,在人生前半段,偏重啟蒙、理性;後半段相比,則傾向「後現代主義」理論。對現代、啟蒙理念有所反思。如果論政治傾向,她認為王小波是偏右的,而自己是「中間派」。

隨後她補充:「我對左右派的理解是,他們有共同的底線就是民主,左派是社會主義成分多一些,右派是資本主義成分多一些。」

迷戀「烏託邦」

現在倫敦政治經濟學院教書的林春,是李銀河的「發小」。1978年,她們作為國務院研究室的工作人員,合寫了《要大大發揚民主,大大加強法制》一文,在被《人民日報》轉載之後,她們倆成為全國關心政治的青年的偶像,每天寄來的讀者來信都要用麻袋裝。那篇文章打破了不允許談論民主的禁區。

那時候,李銀河才26歲。之後召開的理論務虛會被看做是後來改革開放實踐的理論肇始,她們倆作為會務人員列席了會議。後來,80年代文化熱、思想啟蒙興起的時候,她們一個去了美國,一個去了英國。

從1982年到1988年,李銀河在美國匹茨堡大學攻讀碩士、博士學位。回國一年後,80年代結束了。進入90年代後,知識分子開始產生分化,包括林春。

留學海外的林春成為一個新左派。去年,她們在倫敦見面,徹夜長談。林春說,「我要爭取把你變成左派」,李銀河說,「我本來就有左派的傾向」。在李銀河看來,對待民主的問題上,是不容置疑的,但是在該注重效率還是公平上,可以有不同意見。而留學生初到國外,都是容易變成左派的,因為在融入對方環境過程中,更容易和自己的國家利益產生連接。她認為林春轉變成一個新左派,和她的研究、導師固然有關係,也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她的個人氣質。

李銀河很樂意強調自己的理想主義氣質。林春曾向她表達,自己一直有一種獻身的衝動,卻不知投諸何處。李銀河說,這是沒有過那個時代經驗的人所難以理解的。在她們年輕時,所有思考都是和國家相系的,因為個體的命運和國家的方向緊緊相扣。

在國務院研究室工作的時候,李銀河入黨成為黨員。一來當時的工作要求每個人必須都是黨員;二來,她的確是有這個理想的,她出身共產黨員之家,父母都是1938年奔赴延安的知識青年,之後是《人民日報》的創刊元老。

在李銀河的認識中,父母是原教旨意義上的共產黨人,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她的黨員身份被王小波當時在中國人民大學的同學知道後,無比驚訝:原來王小波的老婆是個女共產黨員!在他們看來,王小波的思想和做派完全無法與黨產生聯想。但李銀河認為,她之所以和王小波趣味相投,在於她是共產黨人中的理想主義者,而王小波也肯定是理想主義者。

現在往回看,除卻「文革」中痛苦的上山下鄉經歷,她和這個體制的互動也大致是良性的、順遂的,這也許是她樂觀的來源。從山西大學的工農兵大學生,到光明日報的編輯,再到國務院研究室工作人員、社科院馬列所研究人員,美國匹茨堡大學碩博攻讀、北京大學文科博士後、社科院社會學所研究人員,她平步青雲。她這樣總結自己在工作氛圍中的表現:「老好人」、「缺乏鬥爭性」。

有趣的是,李銀河出生的時候,正當「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三反運動如火如荼,於是父母為她取小名「三反」,7歲以前,她一直叫這個名字。王小波和她同年出生,因為他父親在「三反運動」中出了事,遭遇風波,而取名「小波」,家人認為王小波體質先天羸弱是因為母親在父親出事後,飽受煎熬,拖累身體,他早早在孃胎裏就遭了難。

李銀河坦承自己一直對理想國、烏託邦式的生活有著特殊情結。她這樣設想理想社會:每個人出生時有一份基本的生活保障,從學校畢業後,每天通過生存勞務換取基本的生活保障;剩下的時間可以從事藝術類的工作,寫小說、弄音樂、演電影等,而這些都是沒有報酬的,因興趣和意願而從事;這個世界沒有戰爭,沒有國家界限,沒有軍隊,沒有貧富差別,沒有謀殺,甚至連監獄都可以沒有;這個社會也沒有婚姻制度,所有的人自由地去愛。

後來,她把這種對於「烏託邦」的迷戀,放到退休後潛心寫作的小說裏,把小說的背景設置成了共產主義制度,取名《新桃花源記》,「只是,那是一個虐戀社區。」她最後補充。


推薦閱讀:
查看原文 >>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