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陈好康,北京师范大学

王小帅获得帝后双银熊奖的影片《地久天长》时隔个把月就在影院与观众见面了,趁着新鲜劲又在上映前进行了大规模的点映和观影团活动,不得不为片方的反应速度叫好。

经过上一部作品《闯入者》的院线排片之争,这次王小帅稍微收起了一点锋芒。但连同片外的锋芒一起收敛的,是他影像创作的敏锐度。这个时代变迁主题下的家庭故事,你看到的,是一个立场暧昧、言辞温吞的王小帅。

“第六代”导演非常喜欢探讨“家国大事”,但也都喜欢将 “家国大事” 放在个人维度里做文章。王小帅的创作轨迹和其个体生命经验紧紧咬合,他在作品里讨论知青返城、三线援建、国企改革、西南大工厂岁月,《青红》《我11》《闯入者》当属其列;后来又拓宽了家庭情感法治在线的路数,《梦幻田园》《左右》《日照重庆》像极了盛产大陆奇葩新闻的“1818黄金眼”。

观众可以从王小帅的选材中,看到他关心民间疾苦的迫切心情与个人创作的野心,但是影像视听层面的先天薄弱,让王小帅总是在体验创造和符号复刻中败下阵来。他既无法在创造情感体验方面,像娄烨一样利用手持的摇晃感烘托出人物所处的暧昧环境;也无法在复刻符号提炼时代隐喻方面,如贾樟柯一般在日复一日的辛勤耕耘里构建起符号宇宙。

在王小帅的影像世界里,观众看到了更多的取舍地带,很多东西是可以商榷而不是唯一的,使得他像个电影学院的好好学生,而不是一个坚定的影像创作者。

这个问题在《地久天长》中依然存在,并且成为了影片期望达到的为时代树碑立传这个伟大理想的绊脚石。

影片始终都在努力地营造年代感,企图让观众在跳跃的双线叙事下捕捉到人事已非的悲壮感,但它却没有创造出能让情感自然流露的环境体验,影片整体单一的符号建构,也让观众的情感指认流于宽泛的时代之痛。

在这漫长的情感延宕体验里,最能唤起观众情感悸动的部分,其实都来自于电影文本本身,依赖于观众对时代变迁下中式家庭伦理的共情。这种感动几乎完全来自于影片的外部背景,是人们对于国企改革工人下岗、独生子女政策和失独家庭话题的自身关切所引发的,影片充分利用了观众的集体情感记忆,不得不说,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影像创作。

这样的电影,只不过是在收割观众个体记忆的感情红利,冯小刚的《芳华》便是利用了广大中老年群体的知青经历,进行了一次典型的情怀消费。在阳光大好中,观众尽情欣赏着美好的青春肉体,怀想年轻时上山下乡的自己,倍感动容,数度落泪,片方便轻松地收割了一大波群众的荷包。

这是新时代的文化狂热,没有人去关心生活里真实的苦难,生活里也没有了真正的恶人,我们把一切都归咎到时代或者国家机器之上,这样成为了一个群体慰藉,也总是粉饰太平的最好方式。

《地久天长》没有在粉饰太平,它在努力揭开伤疤,但观众依然看不见创作者的态度。或者说,创作者把态度掩藏在了全员哭丧着脸的集体苦难之下,几不可见。因为它在告诉你,不可说,也不必说。

影片就像一副药效持久的致幻剂,在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里,只让观众看到了人物如何凄苦,而没有告诉我们人物为何凄苦,但即使这样,观众依然被触动了敏感的神经,依然会为养子下跪、医院重逢、重叙旧事和远方来电感动落泪。

王小帅在温吞的叙事节奏里,精心铺排着男女主角二人的丧子之痛,他们在身体力行地受苦受难,无法面对朋友的家庭而选择南下谋生,将自己的凄苦和感伤都咽进肚子里,在遗失了儿子的替身后依然卑微地活着,等待着,直到积攒够了年月,戏剧目的上需要的南北大和解段落来临时,出面完成这最后的大团圆结局。

刘耀军和王丽云成为了时代的圣人,创作者所有的气力都花在形塑并讴歌这个伟大上。就连最能代表国家机器,最有可能触及到主题命门的角色李海燕,最后都处理成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功成名就的沈英明施舍一套房,出国深造的沈茉莉纵情成分居多的施舍一个孩子,长大成人的沈浩乞讨一个谅解,这样的人物互动,到底是在辨析厘清特定时期下被国家政策碾碎的个体,还是在替某种力量为遭受伤害的个体做群众安抚工作?

这样的情绪设置,让观众无法将罪过归咎于任何一个个体,所以我们只能把罪过抛给时代,抛给体制,这是悲愤无从寄托的无力感之下,我们唯一的宣泄口。但深究起来,这个“整体”作为苦难的源头,它在影片中的参与感,真的有那么强吗?至少从创作者授意的三个小时时长来看,他的本意并不是指责体制,而是一个家庭在时间中慢慢疗伤的过程

影片所展现的漫长岁月中,生活中最大的悲苦其实就已经不再来自于“整体”本身,至少它不应该是观众应该指认的唯一“罪人”。因为回归到这个家庭来说,最重要的是夫妻二人的关系,和夫妻二人与养子的关系。但影片并没有打算真的在这两对人物关系中下功夫,更多的笔墨依然停留在了对人物状态、人物情感的描摹上。

创作者利用了家国叙事中的思维惯性便利,找到了最好的替罪羊,但他又无意去辨析、去批判这个对象,转而沉溺在个体的无尽悲伤中难以抽离,使得影片中的所有人物都不能恶也不能喜,只能一味地去迎合着悲与惨。但在个人叙事层面,创作者也仅仅是顾及到了悲惨的情感状态,而没有去剖析悲惨之后的发展,或者说漫长生活中应该产生的情绪变化。

茉莉和浩浩两个角色身上,最能体现出这种软弱中立的犬儒姿态。

茉莉代表了改革开放以后,加入“出国潮”的那部分人,他们不安于现状也试图让自己能往更高处走,大洋彼岸成为了证明自我的机遇之地。作为影片中最“勇敢”的新时代女性,她在出走前来到了南方小城,给自己多年的爱慕做一次释放性的告别,擦枪走火下,意外怀孕使其又产生了替哥嫂的家庭“赎罪”的念头。

这种私情诞生的产物本是无理的,她的出现叩开了耀军丽云夫妻在失去爱子多年后应如何维系感情的问题大门,创作者却让她在此伺机施舍着怜悯,茉莉的态度带有着一种拯救者的居高临下之感。

结尾处面对跨洋视频里的混血男孩,丽云的释然和耀军一闪而过的痛苦,都在告诉着观众,这部电影里真实的苦难太少了,人为的善意却太多了,这样的对比反应才是最应该捕捉的情绪瞬间。

在这样一个一切以孩子为中心的传统家庭里,失独之后生育能力的不对等是真正影响这对夫妻关系的原因,这种带有着相互歉意的夫妻博弈才是影片应该去讨论的重点。但,王小帅在刻意忽视着这种变化的可能。

同理,沈浩在影片结尾处对夫妻俩的自白,带有着总结主旨的明显意图。观众在此处得到的信息就是,两家人终于要将往事摊开,也终于要完成和解了。于是我们看到了沈浩的哭诉,与丽云平静的回答“说出来就好了”,终究,所有的过错和痛苦,都可以交给时间来解决,影片还是要让观众去相信岁月终能静好,一语可解千愁。

至此,影片的态度,已经不再带着任何议论和批判的眼光,只留下了温情脉脉的注视,影片对于观众情感的驯化也到此完成,感动吧,感动就完事了,无需再揪着历史遗留问题不放了。

《地久天长》试图用个体生命的起伏去勾勒国家命运的兴衰,但是它的姿态令人起疑,一边叫嚣着揭开历史伤疤、触碰体制暗礁,一边却毫无立场犹疑不前。这样的倾向反而让人觉得是创作者在精心计算之后,一次为朝令夕改的国家生育政策所进行的矫正背书。

毕竟,计划生育和独生子女在现在的“二胎”政策之下,已经成为了新解禁的可议论素材。所有和国家有关的东西,都那么敏感,所有和家庭有关的东西,不应该只有悲惨。王小帅让我们看见了这种保守创作下的狡黠和局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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