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德智 (中國中央電視臺駐敘利亞特派記者)

 

“上週沒一天有水。鄰居說,前天淩晨三點來了兩小時,我們哪裡起得來啊?”新年前夜,大馬士革新城區居住的亞穀指著乾涸的水龍頭告訴我,“本來每天就間歇供水,現在更糟糕。”

亞穀說的,是從2016年12月底就開始,大馬士革經歷的一場水資源危機。流經城裡的巴拉達河(Barada)上游主水源在反政府武裝的控制下。2016年12月,水源遭到污染,政府軍和武裝分子大打出手,炸毀了水廠,切斷了五百多萬大馬士革人80%的自來水供應,至今仍未完全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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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了將近六年的戰亂,普通敘利亞人希望每天有足夠的水和電,維持簡單的生活。然而,在很多人看來如此基本的需求,在一個被戰火撕裂的國家,卻成為了奢望。

匱乏的資源

2016年12月,我在敘北報導阿勒頗局勢時,曾到好友阿卜杜家做客。內戰前的阿勒頗有340多萬人口,阿卜杜的家族算是殷實的中產家庭,如今剩下100多萬人口,阿卜杜家族也躍升為“大戶人家”。“富人都逃往土耳其和歐洲了,我們這種‘中產階級’就變成了‘資產階級’。”阿卜杜半開玩笑告訴我。因為缺電,裝潢精緻的大客廳中只有兩三盞白熾燈亮著,冬日的空氣中透著一絲寒意。
因為採訪原因,下午4點後我才趕到阿卜杜家裡。“午餐”被我硬生生拖成了“午晚餐”。阿勒頗已近黃昏,阿卜杜媽媽端上做好了好一陣子的菜餚,全家人終於可以享用週末大餐。

我撕了一片大餅,沾上鷹嘴豆醬。還沒下嘴,就聽見屋外哢哢兩聲,接下來客廳就陷入了黑暗之中。

“真是抱歉,可能誰把不該打開的電器開了,所以發電機跳閘了。”本來是我遲到不好意思的,這麼一說,反而成了阿卜杜不好意思。折騰了好一陣子,發電機終於重新開始工作,大家方纔安心喫飯。一頓飯半個多小時,跳閘了3次。

“現在阿勒頗每天電力供應多長時間呢?”我問道。

“沒準,有時候每天3個小時,有時候就斷斷續續1個小時。所以我們主要用發電機燒柴油。前段時間阿勒頗缺油,當時都快徹底斷電了,”阿卜杜說,“原來房子安裝的中央空調這幾年沒用了。”
不只是阿卜杜家,整個阿勒頗都是靠柴油支撐起電力供應的。我的手機到了這兒,每隔半小時左右信號就會徹底消失幾十秒,正是因為連信號基站都是靠發電機在運轉,發電機需要重啟和補油。

戰爭造成了敘利亞全國電網的大破壞。
2016年7月,我曾經探訪了位於阿勒頗東部的火電廠。這個電廠曾經擔負了敘利亞境內三分之一的用電需求,但由於極端組織“伊斯蘭國”曾佔領電廠,並進行了大規模破壞,現在電廠已經徹底停擺。6個油罐中2個已經坍塌,剩下的也千瘡百孔,5個發電機組遭到洗劫,已無法運轉。電廠員工告訴我們,修復費用高達數千萬美元。

不單是電廠,我從大馬士革到阿勒頗的路上,可以看到高壓電杆上也沒有了輸電線,全國電網也遭到毀滅性破壞。

敘利亞人天性好客,通常會告訴我,他們生活還好。可是,誰知道在他們微笑的背後,每天都在經歷怎樣的窘迫生活。

氾濫的槍支

在這樣一個缺水缺電的亂世裡,似乎只有兩樣東西是不會缺乏的:槍和子彈。

第一次近距離接觸步槍,是在2016年2月。當時我被邀請前往大馬士革郊區徳雷吉(Drej)民兵訓練營觀看畢業演練。

因為省長來訪的關係,演習場子搞得特別大,民兵全部使用空彈,類比了遭遇恐怖襲擊、地面打擊恐怖組織等各種情況。參加訓練的民兵大多是四十多歲毫無經驗的農民,很多人大半輩子從來沒有摸過槍,演習在開始前已經走位了好幾次,所以看上去更像一場秀。

隨著一聲令下,演練開始。民兵們從我身後跑過來,拿著步槍跳進我身旁挖好的壕溝裡,做好射擊姿態。緊接著,一個距離我不到5米遠的民兵扣下了扳機。記得好萊塢大片裡炸彈在主角身旁爆炸,總會有慢鏡頭畫面,配合著遙遠的嗡嗡聲傳來。

這天,我終於明白,好萊塢相當“寫實”。槍聲快要刺破我的耳膜,除了“嗡嗡”在耳朵裡打轉,一切都消失在了虛無中。我被第一聲槍聲震懵了,直到第二槍我纔回過神來。(回想起來當時我竟然拿著話筒出鏡,真的是強裝淡定!)

演練持續了十分鐘左右。攝像看我愣在原地,上下打量我:“愛德華(我的英語名字),你不會是被嚇到了吧?”“我?怎麼可能!放心吧。”實際上,我內心在吶喊:“是的!是的!讓我靜靜!”

可是,敘利亞就是個槍械遍地衝突不斷的地方。隨著在巴爾米拉、哈馬、大馬士革、阿勒頗各個戰區反復跑動,我的聽覺和視覺在經過幾個月磨煉後已經適應了槍聲。2016年11月初在阿勒頗前線,我甚至還能在15米開外重機槍不停掃射的情況下,淡然地做出鏡解說。

如果說,是因為戰亂導致軍人多槍支多,那還真不僅僅這樣。根據統計,2007年時敘利亞100人持有3.9支槍。雖然現在已經沒有了統計,但這個數字不知道已經翻了多少倍。在來敘利亞前,我曾經造訪過19個國家,即便像墨西哥北部這樣疏於槍支管理的地方,也沒看到在街上公然挎著AK47軋馬路的人。而在敘利亞,哪怕在街頭的咖啡店裡,抽水煙的人裡面竟然有背著步槍的,也是稀鬆平常的事情。

“阿拉伯人認為槍象徵著權力”,當地人曾經告訴我,“鳴槍是為了顯示出自己的優越。”自打內戰開始,敘利亞人的人生大事幾乎都離不開槍。從結婚生娃,到過年過節,敘利亞人用鳴槍取代焰火,用他們認為“有面子”的方式慶祝一番。2016年12月22日晚,敘利亞電視臺還沒播完軍方宣佈收復阿勒頗的消息,街頭就已經響起槍聲一片,仿如我們除夕夜的鞭炮聲。夜色裡,一串串光點從四面八方升騰而起,劃過天空,最後消失在頭頂。

不過,向天射出的子彈,總會被地心引力拉回地球。因此,當大家為阿勒頗勝利鳴槍時,也成了我們最緊張的時刻,一羣人趕緊躲進了屋裡。說不好什麼時候,一顆子彈就會從天而降,將你從頭部徹底擊穿,就此喜劇變成悲劇。

歌照唱,舞照跳

一面是缺水少電的生活,一面是持續不斷的戰爭。將近6年的衝突已經讓戰爭,甚至是死亡融入到普通人家的日常生活中。
大馬士革老城是敘利亞首都最古老的區域,以東1公里的地區一直被以“伊斯蘭軍”(一個反政府武裝組織)為主的武裝分子控制。

危機以來,老城已經成了迫擊炮襲擊的重災區。十二道城門中向東的圖馬門(源於耶穌十二門徒之一多馬)原本是著名的歷史古跡,現在城門下已經被安全哨卡佔據,進入老城的車輛排著大隊等待開箱檢查。城門上掛著近百張照片,男男女女,有軍人有兒童,照片大多數褪色,顯示已經掛了很長時間。當地人說,照片裡都是這幾年在老城被“伊斯蘭軍”炸死的人,掛在面向“伊斯蘭軍”的方向,以緬懷逝者。

夜幕降臨後,老城卻呈現出另外一種生機。遭到炮擊最多的區域,是大馬士革基督教聚居區,自然成為了城裡的酒吧一條街。狹窄的街道裡人來車往,霓虹彩燈在各個酒吧外閃爍。

一個週末夜裡,我和朋友來到老城。推門進入一個酒吧,音浪瞬間襲來,除了動感的節奏,甚至很難聽清朋友在講些什麼。在這裡,言語已多餘,敘利亞的年輕人們隨著音樂的鼓點翩翩起舞。看著忘情扭動的人羣和若明若暗的射燈,若不是阿拉伯風味的夜店歌曲和牆上的巴沙爾照片,真的很難相信,自己置身於戰亂的敘利亞。

在戰亂中的阿勒頗,這樣的感受一樣明顯。2016年11月初,武裝組織向阿勒頗發起大規模攻擊。由於在酒店裡實在憋得慌,一晚我和當地好友一起出門看電影。影院所在的區域靠近武裝分子控制的區域,從酒店到影院,一路上都能聽到交火的炮聲,偶爾還有戰機從頭頂劃過。不過朋友倒是完全不在意,買了兩張《俠探傑克2》的電影票,在影院裡度過了“打打殺殺”的兩小時。剛從影廳出來,轟的一聲巨響就在不遠處傳來,我出神之際朋友卻說:“你餓了麼?我們找個地方喫飯吧。”然後若無其事地走出影院,帶我來到“紅街”覓食。

“紅街”是阿勒頗夜裡最人聲鼎沸的街區,長度不到500米的街道兩旁,散落了至少10家咖啡館。其實“紅街”(Rue Hamra)本是貝魯特一條繁華的街道,阿勒頗人取其名,象徵這裡的喧囂。熱鬧的“紅街”外,就是曾經的交戰區,黑暗中殘破的樓房靜靜地看著對面燈火通明的街道,人流如織,人聲鼎沸,宛若兩個世界。

“戰爭第一年的時候我們特別不習慣,停水斷電沒暖氣。現在,我們早就習慣了。仗要打,生活也要繼續。”阿勒頗人如是說。

在大馬士革、阿勒頗和一些敘利亞的海濱城市,生活已經相對平靜。當你想要逃避現實的時候,至少還能夠花些錢找到一家電影院,讓你暫時忘掉現實。在更多被戰火徹底摧殘的地方,人們早上睜開眼,看到的,是滿目瘡痍的城市和廢墟般的家園;擔心的,是剛住下的地方會不會又被捲入戰火。

敘利亞危機一晃持續了將近6年。眼下,普通敘利亞人連有飯喫、有水喝,不會在寒冷的冬夜裡被凍醒都成為了奢望,他們已經不在乎停火協議、民族和解這些政客和投機者的“遊戲”了。新一代成長起來的敘利亞兒童不知道,沒有戰爭的日子是什麼樣;老一輩的敘利亞人也無法知曉,這場浩劫何時才會收場。被撕裂的敘利亞,何時才能癒合?

 

(本文首發於2017119日《南方週末》)(本文首發於2017119日《南方週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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