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演員凱文·史派西站在他塑造的美劇《紙牌屋》角色安德伍德總統畫像旁。（新華社/路透/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7月13日《南方週末》）

人總是會摔跤，但很少有人從摔跤中獲得弗蘭克那樣的靈感。在《紙牌屋》第五季，弗蘭克·安德伍德總統費盡心思，才得以參加工商大鱷在「極樂之地」俱樂部舉行的祕密聚會。聚會期間不允許與外界聯繫，所以弗蘭克只能偷跑到山林中打電話。崎嶇山路，焦躁心胸，兩相映襯，摔跤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就在站立與撲倒之間，「山林洞悟」的弗蘭克，終於參透了政治的奧祕：前臺發聲並非至關重要，對敵進攻也常常無濟於事；誰最終控制了權力，誰才真正控制了政治；而金錢，則是選舉政治最高和最後的權力。

早在第一季，弗蘭克就曾說過，權力好比房地產，最重要的永遠是你所處的位置。為了接近和入主白宮，五年來，弗蘭克幹盡利誘、算計、欺詐、矇騙以至於陰謀和兇殺之事。就是這麼一個老辣政客，如今卻搖身一變，位置也不要了，親手設計出退出白宮、辭去美國總統之職的大戲。因為，重要的不是誰在白宮，而是誰控制白宮。

誰才能真正控制白宮？不是國會山的議員，不是5美元、10美元小額捐款堆積起來的政壇新秀，不是人民，不是說客。能真正控制白宮的，只有「極樂之地」俱樂部裏那些渴望永生、渴望不朽的超級工商大鱷。選舉政治的本質是資源政治，作為黨派政治的操弄高手，弗蘭克從沒有懷疑過這一點。無論在其它問題上有多少分歧，國會山上的政客們至少對一件事有高度共識，那就是對金錢和資源的渴望與想像。正是靠著操控他人靈魂深處對金錢和資源的渴望與想像，弗蘭克從國會黨鞭一步步走向總統寶座。不過，就算是金錢政治的運作高手，「山林洞悟」之前的弗蘭克，本身也還只是個操作金錢和資源的經理人。如今，弗蘭克大徹大悟了，他要成為金錢和資源本身。

現實世界中，父親與兒子、丈夫與妻子，最近三十年來，美國最高行政權總閃爍著「家族政治」的影子。電視劇中，五年來，弗蘭克與克萊爾也一直以「家族政治」模式攜手並進。第五季結束時，夫妻搭檔如願以償，克萊爾·安德伍德繼任美國總統。以至於評論家經常暗示，二人的倒影其實是柯林頓夫婦的模樣。但第五季的不落俗套之處就在於，「山林洞悟」為安德伍德之家開闢了全然不同於柯林頓之家的未來：把「家族政治」徹底升級為「私人政權」。

什麼是私人政權？傳統的政治仍然是代理人居於前臺，所需要的巨額政經資源，要依靠代理人的圈合，才能形成政治實力。私人政權則從根本上改變了傳統政治的代理人模式，重塑了「政客」的定義。直接依靠自己私人控制的龐大商業帝國為政治行動背書，私人政權不僅深刻改變了社會政治共識的形成機制，而且將自我塑造成無可制衡的「霸王龍」。

民主社會的危機莫過於此。在選舉政治還依照代理人模式運轉時，政治就仍是勸說和修辭的事業。雖說勸說和修辭的政治難免虛偽，但虛偽卻是一體兩面的物件：儘管一面是陰謀，但另一面卻是真誠與道德。畢竟，如果不起碼在表面上尊崇真誠與道德，那幹嘛還要虛偽呢？可不能小看了這一點。民主政治的道德力量，那些以「公民精神」「公共理性」「共同善」的觀念來表徵的美利堅合眾國國運所繫的價值認同，靠的就是代理人們冠冕堂皇的勸說和修辭來維繫。

如今，私人政權開始了。政治世界越來越像經典物理世界，橫行於其中的只有力學原則。當一切虛偽而崇高的都煙消雲散，《紙牌屋》中弗蘭克·安德伍德的二次元靈魂旁白，可能漸次成為一次元現實世界的政治常識。於是，犬儒主義終將勝利，社會的政治紐帶則飄然而逝。弗蘭克和私人政權的興起，逼迫我們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生活在一起的人們究竟要構建什麼樣的社會？如果不明白這個問題，在私人政權的龐大身軀下，人民該如何去保衛社會？這恐怕是《紙牌屋》第六季要回答的問題，如果還有第六季的話。

（作者為中山大學哲學系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