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姿英發的年少周郎——說周瑜(一)

文 | 郭英德


引子:雙面周瑜



閱讀周瑜,首先要做一個區分,就是歷史上的周瑜和《三國志演義》小說中的周瑜相比較,即使不說完全不一樣,至少也是不完全一樣的。



據《三國志》記載,歷史上的周瑜是一位相貌英俊、風流倜儻、才華橫溢的軍事統帥,有“王佐之資”。更重要的是,他性格上不僅“膽略兼人”,而且寬宏大度,“性度恢廓”,“雅量高致”,“折節容下”,“謙讓服人”


東吳老將程普對周瑜有一段評價,說:“與周公瑾交,若飲醇醪,不覺自醉。”(《三國志·周瑜傳》裴松之注引《江表傳》)意思是,人們和周瑜交往,就像喝了很醇厚的老酒一樣,不知不覺地就醉了。老酒是大米釀的,喝起來很順口,很舒服,喝醉了也沒感覺,不像烈酒那麼衝。人們和周瑜交往,就是這樣不知不覺地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所陶醉。


正因爲如此,唐宋時期,周瑜成爲許多文人士子追求和歌頌的明星偶像,他們甚至把周瑜引爲自己的榜樣。比如李白《赤壁歌送別》寫道:“二龍爭戰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天照雲海,周郎於此破曹公。”胡曾《赤壁》詩寫道:“周郎開國虎爭時”,“已挫英雄百萬師”。戴復古《赤壁》詩也寫道:“千載周公瑾,如其在目前,英風揮羽扇,烈火破樓船。”尤其是蘇軾的《念奴嬌·赤壁懷古》,更是千古傳誦:“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但是,閱讀《三國志演義》小說,其中的周瑜形象給人截然不同的印象。在小說中,周瑜既有雄心大志、雄才大略的英雄品格,又有心胸狹窄、衝動急躁的個性特徵。這兩種似乎不相協調的特點,在小說中竟然統一在周瑜身上,使周瑜形象成爲一個“雙面人”。


那麼,一個人物形象有沒有可能同時具有這樣兩不協調的性格因素?如果有,它們是如何協調起來的?我們又該如何看待這種性格不相協調的人物形象?這種人物形象又能給我們什麼樣的人生啓示?帶着這樣的問題,去閱讀和理解《三國志演義》小說中的周瑜形象,可能會有一些新的體會。


當然,前提是一定要把歷史上的周瑜和小說中的周瑜區分開來,要不然閱讀時會一直受到一個思維定勢侷限:歷史上的周瑜是那麼記載的,小說怎麼能這麼描寫呢?其實這是一個“僞問題”。我們應該這麼提問:《三國志演義》小說已經塑造了這麼一個周瑜形象,他已經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而不是歷史上那個周瑜了,那麼應該怎麼看這樣一個活生生的人物形象?


有些讀者在閱讀小說中的周瑜形象時,會不自覺地把歷史上的周瑜和小說中的周瑜攪和在一起,總覺得小說要麼擡高了周瑜,要麼貶低了周瑜。實際上,小說文本流傳到現在,至少已經六百多年了,現在閱讀的周瑜,已經不是歷史上的周瑜,而是《三國志演義》小說爲讀者提供的周瑜,我們應該以小說文本爲依據去審視這個獨具風神的人物形象。


雄心大志的輔臣:“腹隱安邦定國之謀”



得人者昌


與歷史人物周瑜比較吻合的是,《三國志演義》小說中的周瑜形象有兩個基本的英雄品格:他既是一位具有雄心大志的輔臣,也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統帥。正如小說敘事者所稱道的:“胸藏緯地經天之術,腹隱安邦定國之謀”(卷三《孫策大戰太史慈》)。


作爲一位年輕的政治家,周瑜高瞻遠矚,雄心大志,始終把輔助孫策、孫權建立帝業作爲自己明確的政治目標。


在這一點上,周瑜是可以和諸葛亮相媲美的,他們都有雄心大志,都想要成就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都是一種輔臣似的英雄,軍師似的英雄。他們不想當帝王,不像曹操、劉備那樣懷有帝王之才、帝王之志,而是輔臣之才、宰相之才,有輔佐帝王成就大業的遠大志向。



周瑜和孫策從小就是很要好的朋友。孫策喪父後,暫時依附袁術,但心中對袁術不滿,於是用朱治之策,借兵往江南自立。走到歷陽這個地方,恰好遇上週瑜,周瑜當即向孫策表態:“某願施犬馬之勞,共圖大業。”(卷三《孫策大戰太史慈》)


他們“共圖”的是什麼“大業”呢?就是在漢代末年諸侯爭霸、羣雄爭鹿的情況下,不僅僅分一杯羹,發展自身的勢力,而且要成爲一方諸侯,乃至實現統一天下的志向。


這一年孫策21歲,周瑜與孫策同年,也是21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齡。周瑜初露政治抱負,就擇定了自己一生的政治道路,這就是輔佐孫氏建立“帝基”,開創帝業。


而要建立“帝基”、開創帝業,首要的條件是什麼呢?周瑜非常明白,最重要的是人才,他說:“方今英雄並起,‘得人者昌,失人者亡’。”(卷六《孫權領衆據江東》)


羣雄之爭,首先是人才之爭,這是周瑜非常明確的認識。所以他第一次見到孫策,取得孫策的信任以後,就向孫策推薦了江南名士張昭和張紘。


尤其是張昭,後來成爲東吳的文臣之首,東吳朝廷的武將之首或者說文臣武將之首,則是周瑜。建安五年,孫策臨終時對母親和弟弟孫權說:“但內事不決,可問張昭;外事不決,可問周郎。”“內事不決”,就是治理朝廷內部的人際關係、內在事務,張昭是最好的人才,而張昭正是周瑜推薦的。


當孫策去世時,周瑜26歲,孫權問他治國方略,他明確表示:“須得高明遠見之士,以佐將軍,江東自定也。”所以他又向孫權推薦了一位重要的人才,就是魯肅,說:“此人胸懷韜略,腹隱機謀。”



魯肅這個人物在《三國志演義》小說裏被寫得好像有點平庸,有點老實,有點厚道,有點不起眼,甚至有點傻氣。他主要像外交官一樣在劉備一方和孫吳一方之間穿梭來往,兩邊講和,像是一個大使級的人物。


實際上不是這樣的。無論是從歷史上來看,還是從小說中的具體表現來看,魯肅都是繼周瑜去世以後東吳的首要人物,宰相級的人物。


而且,在所有東吳諸臣之中、文臣武將之中,魯肅和周瑜最同心同德,具有共同的建立“帝基”的志向,也是最能夠懂得和體諒孫權的志向和野心。在東吳諸臣中,從整體的戰略上、在全局上能夠把握東吳的政治方向、政治目標的,是周瑜和魯肅。尤其是魯肅,把舵把得更穩健,更堅決。


周瑜親自去請魯肅時,力勸他不要聽劉子揚之言投鄭寶,而應該出仕孫權。他說:“承天運代劉氏者,必興於東南,推步事勢,當其歷數,終成帝基,以協天時,是烈士攀龍附鳳馳駑(騖)之秋。”(此語又見《三國志·魯肅傳》)周瑜早就認定,跟着孫氏兄弟必能成就一番開天闢地、建立帝基的大事業。


而魯肅一出山,就向孫權提出這樣的政治大略:“漢室不可復業,曹操不可卒除。爲將軍計,惟有鼎足江東,以觀天下之釁。……竟長江所極,據而守之,然後建號帝王,以圖天下,此高帝之業也。”(卷六《孫權領衆據江東》)憑藉長江,劃江而守,然後伺機北伐,取得天下,這真是一番絕好的議論,可與諸葛亮“隆中對策”相媲美。


魯肅提出的這個政治目標,實際上也是周瑜的目標。魯肅之所以受到周瑜的器重,周瑜臨死時推舉他接替自己擔任大都督,就是因爲他們有共同的政治志向和政治目標。實際上,正是周瑜和魯肅,在漢末大動亂時代爲整個孫氏政權提出了明智的政治抉擇。



周瑜分別向孫策、孫權兩次推薦重要的人才,這體現出周瑜以人爲本、以人才爭天下的政治謀略。


縱觀漢末諸侯之爭,其實就是人才之爭,所謂“得人才者得天下,失人才者失天下”。袁紹、袁術、劉表、劉璋等一批曾掌握實權、獨霸一方的諸侯,都因爲不會用人,終歸失敗,而曹操、劉備、孫權等都因爲手下各有一批能人賢才相輔佐,才得以脫穎而出,形成了三足鼎立之勢。


所以周瑜爲孫氏政權做的最好的工作,就是得人才這個工作。正是因爲周瑜從根本上指出人才爲立國之大政,孫權一旦成爲一方之霸以後,首先做的就是招攬人才,“連年以來,你我相薦,遂得數十人”,“共相輔佐,由此江東人物,天下稱之”(卷八《孫權跨江破黃祖》),這就爲日後三分天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這應該歸功於周瑜最早定下的這個政治謀略,而且自己率先做出推薦人才的行爲。


建立帝基


周瑜一生始終堅持輔佐孫氏建立帝基、開創帝業的政治目標,所以他的所作所爲都是以這個政治目標作爲出發點的。


建安七年,曹操命孫權把自己的兒子送到朝廷做官,實際上是作爲人質藉以要挾孫權。張昭等人覺得曹操勢力太大,應該照他說的這麼做。


但是周瑜堅決不同意,他對孫權說,如果應從了,“便見制於人”,頂多您只能封侯,“僕從十餘人,車數乘,馬數匹”,這怎麼跟“南面稱孤道寡”同日而語呢?你本來和曹操是平起平坐的一方諸侯,一旦稱臣於他,就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卷八《孫權跨江破黃祖》,《三國志·周瑜傳》引《江表傳》略同)。


這件事顯示出周瑜之所以在“外事”上比張昭更有遠見卓識,不是因爲別的,就因爲他始終保持輔佐孫權稱霸天下的雄心大志。



建安十三年,曹操襲取襄陽、江陵之後,率83萬大軍,號稱百萬,水陸並進,約孫權“獵於江夏,共伐劉備,同分漢土,永結盟好”(卷九《諸葛亮舌戰羣儒》)。這時江東大臣如張昭等紛紛提出投降的建議,“以爲萬安之策”,好歹不失我江東之地。只有魯肅獨持異議,並請諸葛亮前來下說詞。但是孫權仍然猶豫不決,他既不願放棄南面爲王的地位,又對曹操大軍心有恐懼。


這時周瑜任大都督,鎮江東水陸軍馬,正在鄱陽湖訓練水軍。他立刻趕到柴桑郡,旗幟鮮明地反駁各位文臣的見解,說:“此迂儒之論也!且江東自破虜將軍開國以來,今歷三世,安可一旦而廢之?”


周瑜認識到,這不是一個簡單的臣服於曹操的問題,而是喪失自己的政治地位、放棄自己的政治目標的大問題。周瑜更看重的是建立“帝基”的政治目標,他認爲,只要你能堅持這種政治目標,你就有自己的地位;你失去這種政治目標,就沒有自己的地位。這是東吳的根本利益。


接着周瑜力勸孫權抗曹:“操託名漢相,實爲漢賊。將軍以神武雄才,兼仗父兄餘業,據江東之地,方數千裏,兵精糧足,英雄雲集,當橫行天下,爲國家除殘去穢。況曹操自送死耳,豈可降之耶?”(這段話又見於《三國志》)


周瑜還決絕地表示:“某與將軍決一血戰,萬死不辭!”孫權也因此盡釋所疑,決心抗曹(卷九《周瑜定計破曹操》)。



當東吳處於危難之際,是周瑜堅持了正確的政治立場,爲東吳的前途指明瞭方向,也爲東吳君臣抗擊曹操大軍堅定了信心,激勵了士氣。


周瑜始終把東吳的利益擺在第一位,擺在至高無上的位置,爲了實現這種政治目標,他處心積慮、嘔心瀝血。對此,孫權看得很清楚,他曾推心置腹地對周瑜說:“子布(指張昭)無謀,各顧妻子,挾持私慮,深失於所望。獨卿及子敬與孤同耳,天以卿二人贊孤也。”(卷九《周瑜定計破曹操》)


知遇之感


那麼,周瑜爲什麼如此忠心耿耿地輔佐孫氏政權呢?


我覺得,首先是因爲鄉邦之誼。周瑜的故鄉是廬江舒城,也就是現在安徽廬江縣一帶。他生在江東,長在江東,當然有責任、有義務要輔助東吳政權。


其次,更重要的是對孫策、孫權的“知遇之感”。在這一點上,他與孫氏政權之間的關係,就像諸葛亮與劉備之間的關係一樣,都鮮明地體現出“士爲知己者死”的傳統觀念。


周瑜在羣英會上對蔣幹說:“大丈夫處世,遇知己之主,外託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言必行,計必從,禍福共之。假使蘇秦、張儀、陸賈、酈生復出,口似懸河,舌如利刃,安能動吾鐵石之心也!”(卷九《羣英會瑜智蔣幹》)這應該是他的真心話。


周瑜之所以這樣說,是有原因的。孫策的父親孫堅討伐董卓時,移家到周瑜的故鄉舒城,周瑜和孫策兩人同一年出生,從小交情密切,結爲兄弟。周瑜比孫策小兩個月,所以“以兄事之”。後來他們又分別娶喬國老的兩位女兒大喬和小喬爲妻,這就是周瑜所說的“外託君臣之義,內結骨肉之恩”。


因此,孫策死後,吳夫人囑託周瑜:“江東之事,全仗公瑾。願無忘伯符之言,則孫氏舉族荷戴矣!”周瑜拜伏於地:“敢不效犬馬之力,繼之以死乎!”


孫權也對周瑜說:“權願不忘先兄之言,明公訓誨。”周瑜再次頓首:“某以肝膽塗地,以報相知之恩。”(卷六《孫權領衆據江東》)



在中國古代,“知遇之恩”之所以對士人具有那麼大的吸引力,是因爲它爲士人的自我實現創造了最佳選擇。對中國古代的士人來說,“知遇之恩”促成了情志與才智的互動,自我才智的發揮產生了巨大的人生幸福感和成就感,它成爲人生追求的一個高層次的目標。


三分天下,羣雄爭鹿,在這樣一個特殊的年代裏,每個人都面臨着多種選擇。各種選擇都有成功的可能性,也都有失敗的可能性。在這個時候,重要的問題不是能不能選擇成功,而是能不能選擇一個很好的君主,能夠充分地信賴你的君主,以便“言必行,計必從”,充分地施展你個人的才華,實現你個人的價值。作爲一個士人,他本身不是要奪得天下的,而是要在這種奪取天下的過程當中展現自己的才能,實現自身的價值。


對周瑜來說,東吳孫氏政權的確給他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環境,提供了一種充分施展才華的極大的可能性。周瑜遠大的政治目標,始終不是盯在東吳一地,他始終把東吳看成一個國家,一個朝廷,他覺得以東吳的勢力一統天下是有着充分的可行性的。



在當時,漢朝還是完整的一個王朝,曹操的辦法是打着漢朝的旗號來推行他一系列的政治措施、軍事措施,這是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的做法。作爲東吳一方,雖然勢力相對其他的幾路諸侯要強大,但已不可能再“挾天子以令諸侯”了。以曹操的勢力,東吳孫氏政權也不可能直接跟他抗衡。東吳政權能夠做到的,就是第一步堅守東吳一地,建立獨立的、穩固的根本之地,所謂“帝基”;然後再進一步,纔是進取中原,取得天下,建立帝業。


對周瑜來說,這是很好的施展才華的一種前景,更不用說孫策、孫權先後都把周瑜看作心腹之人,非常重用他、信賴他,他的政治舞臺非常寬闊。爲了實現他的政治理想,他願意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周瑜進攻南郡時,受了箭傷,疼痛異常,飲食俱廢,衆將都不願出戰,想要退兵回江東。這時周瑜說:“大丈夫既食君祿,當死於戰場,以馬革裹屍還,幸也!豈可爲吾一人,而廢國家之大事乎?”於是堅持披甲上馬,與曹軍對陣(卷十一《諸葛亮一氣周瑜》)。東吳此時並非“國家”,而周瑜卻把它看成是一個國家,願意爲之“死於戰場”,這是他一貫的想法,也是他一貫的信念。


在赤壁大戰中,周瑜的政治理想得到了充分的實現,而周瑜在東吳的“輔臣”地位也在實踐中得到了鞏固。



赤壁大戰之後,爲了吳國的根本利益,周瑜協助孫權進一步明確和制定了建國方略:一是北拒曹操,始終把曹操定爲主要的抗擊對象;二是既聯合劉備集團,又設法限制劉備集團力量的發展壯大。


這一方略,在很長的時期裏決定着東吳的根本大政和發展方向。周瑜本人也正是在輔助孫權制定和實踐這一方略的過程中,展示自己的雄心大志,發揮卓越的輔臣作用。爲了報答“知遇之恩”,爲了共創帝國大業,周瑜最後勞累過度,英年早逝。


文章轉載自公衆號:京師文會



往期回顧:


郭英德老師講《三國演義》(一):正直真誠的猛將兼莽漢——張飛
郭英德老師講《三國演義》(二):正直真誠的猛將兼莽漢——張飛

郭英德老師講《三國演義》(三):正直真誠的猛將兼莽漢——張飛

郭英德老師講《三國演義》(四):正直真誠的猛將兼莽漢——張飛






文章作者

郭英德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從事古典文學研究,在戲曲小說、散文史、古典文獻、學術史等方面卓有建樹。著有《中國四大名著講演錄》《讀三國 說英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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