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7日,一个平淡无奇的早晨,我睡眼惺忪的醒来,看一眼手机,微信有几条未读消息。不经意的点开,闯入眼帘的几个字简短却晃眼,我以为我看错了,坐起来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看,表妹跟我说:姐姐,爷爷今天早上走了,好突然啊,好难过……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我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该做什么,难以置信,爷爷一直身体健康,87高龄也还算硬朗,除了有中度的阿斯海默症,应该不会有什么原因让他走的这么突然。我打开家庭群,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妹妹的恶作剧,或是她微信被盗了?

冷静之后我给父亲打了电话,大伯多年前去世后,父亲成了家中长子,爷爷去世他应该会要担起操持丧葬事宜的担子,他应该也会有一瞬间的慌张著急,应该没有办法去上班了,要火速开车赶去乡下。电话里听得出父亲克制的镇定,简短的确认之后就挂了电话,开始胡乱边收拾行李边买火车票。

家庭微信群里才开始陆续有亲戚说买到了几点的车票,大概几点能到。是了,这么大的事情,大家都是奔走相告,电话才是最快的。仿佛就是一瞬间,大家从祖国,甚至是全世界的四面八方,工作的,留学的,都不由分说的赶了回来。

下了火车父亲接到我就开车往乡下赶,他今天接送亲戚已经从车站到乡下跑了好几个来回。望著他认真开车的侧脸,神色昏暗不清,不知道此刻他在想什么。窗外的阴天黑云浮动,预示著一场大雨将至。

爷爷的遗体蒙著红布,看不见他的脸,我拿了一支香,就著蜡烛点上,跪地拜了三拜,屋里的堂姐在默默烧著纸,我起身时她为我戴上黑色的袖章,大家已经从慌乱中平复,眼角是还没干的泪。我也坐了过去,低头沉默不语。

乡下的丧葬风俗繁琐而冗长,但没有人抱怨什么,爷爷的出殡之日安排在五天后,大人们每晚轮流守夜,在木质结构的老屋二楼收拾出了一个通铺,累了就上去小睡一会儿,一家人进进出出都在一个屋里,意外的温馨。来了一位当地主持丧事的老人,和爷爷也是故知,一切事宜都在按部就班的完成。每天都陆陆续续有人来祭拜,哭一会儿,平静下来就和故人叙叙家常,久违的乡音阵阵入耳,尤为亲切,寂静的老屋开始热闹起来。

第一天的晚饭吃的毫无滋味,夜色将至,我一个人走到老街边的河滩。这里再也不是儿时模样,除了那座小桥,依然没有栏杆扶手,走在边缘看著湍急的河水让人心悸,河里都是经久污染不被治理的水草和垃圾。我望著河水发呆,想起好久不曾给爷爷打电话了,上次通话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想起上次来看过爷爷后他就记不起我是否来过。想起我因为过年没法回家,一月的时候回去一趟,由于和表妹的时间没对上就没去一起看爷爷,总想著还有机会,清明节回来看他就好,可他走的这么突然,以后真的只能每年的清明来看他了……突然悲从中来,放声大哭。在空无一人的河滩,我对著东逝的流水,哽咽地喊著:爷爷——对不起——我……

却再也得不到回应。

到了第二天,爷爷的遗体慢慢的发生了变化,体内的气体开始充斥腹部,一直烧纸的屋里温度较高,他们运来了冰棺,父亲和兄弟众人一起把爷爷抬进冰棺里,冰棺的玻璃盖上居然还有缠绕著红绿相间的塑料花,依然看不见爷爷的脸。后来听说爷爷可能是忘记了吃降压药,半夜睡觉的时候突发脑溢血走的,走的时候应该很难受,嘴边还有血迹。好想看看爷爷最后的样子,却又不敢掀开红布。

手边只有上次来看他时的一张合照,那时我带新婚的丈夫来看望他,他乐呵呵的问丈夫的名字,还很认真的把他的手机号码写在本子上,怕自己遗忘,标记了他的身份。那时的爷爷就已经瘦得只像一张旧报纸,颧骨突出,鼻梁高挺,眼眶深陷,但目光温和平静,眼睛小小的,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老屋年久失修,潮湿阴冷,爷爷的房间背靠一面天井,平常还会在天井的压水机打水洗菜洗衣服,常年潮湿,不知道爷爷会不会觉得湿冷?往常来看爷爷,也就是拉著他说几句问候,爷爷心性傲独,作为晚辈走路扶著他走路都不让,总说不用扶。我大部分时间都坐在屋里烧纸,即使见不到了,也能近距离陪陪爷爷。这时我才开始细细环顾爷爷的房间。

屋里的陈设和我上次来时并无变化,床边的桌子上竖著一排老书,年代之久可以追溯到上世纪80年代。还记得他某次兴冲冲的拿著一本《中医中药秘方大全》,跟我说这本书已经绝版了,我出于好奇心在网上搜了一下,还有卖,不过是出版社不同了,但我没有告诉爷爷,他视若珍宝的东西,就当它是唯一的好了。我看著桌上爷爷的遗物,收音机,几张纸,几瓶牛奶,一把牛角梳,还有些零碎的小物件。我拿起梳子,摩挲著上面的痕迹,这把梳子应该用了很久,齿梳上有些轻微的划痕,闻一闻还有爷爷的气味,那是专属于老人的气味。我偷偷留下了这把梳子,装进包里。爷爷生前是我们县城印刷厂的厂长,写得一手好字,翻看他的藏书,还夹著他在1989年写的《企业安全生产管理制度》,信纸已经泛黄变脆,蓝色墨水字迹却还刚劲有力。想起他曾问我现在的职业,我怕他听不懂HR是什么,就说人事工作,他笑著说,那就是人事科嘛,我之前厂里也有,负责招聘和工资的呀,也是一个小官呢,我孙女真不错。我汗颜。

小时候一直觉得爷爷重男轻女,并不太关心我这个孙女,还记得儿时胃病发作,在当时还在家乡做生意的母亲的店里,痛得在床上抱著肚子打滚,爷爷下班回来,拎著公文包,身姿挺拔,只是站在床边询问几句我的病情就走了。长大后心里憋著一股气,因为会写一些三脚猫功夫的文章,爷爷鼓励我可以在报刊上投稿发表,后奶奶是退休的中学教师,给我出了题目,于是那篇命题作文《我的家乡——沙溪》就出现在了我们当地的日报头版。爷爷看到报纸的时候,特别的高兴,拿著报纸到处给街坊邻居宣传,这是我的孙女写的文章,怎么样,不错吧!自那时起,好像对爷爷的重男轻女之心结打开了,再后来爷爷教给我他「自创」的用铅笔画的山水画,我临摹了几幅,在初中的书画比赛中得了奖。回想当时,应该是和爷爷最多交流也是心最近的时候吧。再后来,爷爷年纪越来越大,我问他现在还是否画画,他说已经不画了,拿不动笔也看不清了。

爷爷还有一个喜好——研究周易卜卦,闲来无事就会给自己和家人算卦,说是为了知天命而后进,算到我将来是拿笔杆子坐办公室的,果然如是。翻看爷爷的笔记本,意外的看到了他当年想要写一个家谱,大大的括弧后面是按照兄弟排辈下来的名字,身份,职业背景,想来爷爷是很挂念我们这一大家子的,也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写家谱,但什么原因到了目录就停笔了,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又意外找到了爷爷留下的几幅画,铅笔勾勒的山水,远处的雾霭和炊烟,层峦叠嶂,山河苍茫,一下子把我拉回了和爷爷学画的时光,我看著这些笔触,想像爷爷终于是回归了他画里的田园山水,驾鹤仙去,心头一酸,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

我们大摆了两天的流水席,寂静,甚至是死寂了十多年的老街,曾经热闹喧哗的老街,这一次却是因为爷爷的离世,而复又热闹起来。三十多桌的客人,来自四面八方的乡里乡亲,多是陌生的面孔。有的人,可能这辈子都没有见过爷爷,因了这样那样的关系,前来悼念,吃几口饭,喝几杯酒,故人说些热络的话。惨白的路灯下,映照著热腾腾的饭菜,和人们模糊不清的脸,与其说这是葬礼,倒不如说是一场带著悲痛的欢聚。有些可见可不见的人,有了见的理由,有些原本老死不相往来的人,有了再见的借口,那些恩恩怨怨,前尘往事,纷纷扰扰,都一笔勾销,再也不被人提起。

出殡的前一天晚上,我突发急性胃炎,也有可能是在阴冷的老屋受了风寒,头疼欲裂,胃里翻江倒海,吃进去几回药,一次又一次的吐出来,跪在地上抱著马桶吐的时候,我想起的是那次胃痛爷爷的探望,爷爷来看我了,他舍不得我,顽皮地用这种方式和我道别,让我不要忘了他。

出殡那天,天色阴沉,但微风和煦,我们要来回走四五公里的山路,送爷爷最后一程。走在送葬的队伍中,头戴红布,望著爷爷渐行渐远的寿棺,就好像他苍老的背影,领头人手持的灵杖,白色的布片在风中微微飘扬。爷爷的墓地是早就选好的,棺木进去,封门,我们又再祭拜了一番,陆续离去。

至此,家里的最后一个老人终于还是走了。家乡老街的老人们走的走,病的病,年轻人都远走他乡谋生,每年过年也不一定会回来一次。我想从此以后,老街再也不会有如今的热闹了,这是第一次,也许也是最后一次。剩下的我们几家父母兄弟和孙辈子女,在各自的小家中抱团取暖。父亲说,以后要和你母亲好好相依为命,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一代一代,也许就是这么延续下去的吧。

爷爷在阳春三月离开,想必是知道人间的春色再美也留不住。世间万物,总有他的时候。

来如风兮似流水,爷爷,愿您和青山绿水相伴,从此风光无限好,再也无忧了。

2018年3月20日 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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