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打猎,猎枪。(示意图/seth schulte on Unsplash)
▲义大利作家卡尔维诺以充满奇特的寓言故事圈粉一票粉丝,在「动物森林」短篇故事中描述一名蹩脚的枪手,最后竟然⋯⋯。(示意图/seth schulte on Unsplash)

文/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摘自/时报出版《最后来的是乌鸦》

搜捕大队出动的那几天,森林里简直像在办市集。穿梭在林中小径外矮树丛和林木之间的,有赶著母牛或小牛犊的全家人,有用绳子牵著山羊的老太太,还有怀里抱著鹅的小女孩。甚至有人带著兔子一起逃难。

放眼望去,栗子林越茂密的地方,就越容易遇到大腹便便的公牛和晃著铃铛的母牛,在陡峭的悬崖上行走困难。山羊情况好一些,最高兴的莫过于骡子,难得一次行进间不用驮负重物,在羊肠小径上悠哉吃草。猪群跑去用嘴拱地,结果被毛茸茸的草黏了满嘴都是。母鸡跑到树上,把松鼠吓得半死。兔子被圈养久了,忘记如何挖洞作窝,树洞成为最好的藏身处,有时候如果遇到睡鼠,还会被咬上几口。

那天早晨农夫玖亚.德伊.费奇在林中隐密处砍柴,完全不知道镇上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想一大清早先去采摘蘑菇,所以前一天晚上就出发了,在秋天囤放栗木等候干燥的林中小木屋里过夜。
所以他挥动斧头砍劈枯死树干的时候,听到林中或远或近传来各种铃铛声响,觉得很诧异。他停下手上的工作,听到有声音离他越来越近。他喊了一声:「哦呜!」

请继续往下阅读...

玖亚.德伊.费奇个子矮胖,一张圆脸,皮肤黝黑,但脸色红润,头上戴了一顶绿色的圆锥帽,帽子上还插了一根雉鸡的羽毛,大黄点衬衫外面加了一件绒布背心,圆滚滚的肚皮上绑一条红布巾,用来固定满是蓝色补丁的长裤。

「哦呜!」有人出声回应。之后在长满地衣的绿色石头间出现了一名头戴草帽的小胡子农夫,是玖亚的同乡,还有一只白胡子山羊紧跟在后。

「玖亚,你在这里干嘛?」同乡说。「德军来了,搜遍了牛棚和猪圈。」
「该死!」玖亚.德伊.费奇哀号。「他们如果找到我的母牛柯琪内拉,一定会把牠带走!」
「你动作快一点,或许还来得及把牠藏起来。」同乡这么建议他。「我们一看到军队出现在谷底就立刻跑了,说不定他们还没搜到你家。」

玖亚扔下木柴、斧头和装了蘑菇的篮子,拔腿就跑。
他冲进树林里,遇到一群群鸭子拍著翅膀在他脚边扑腾,一群群山羊簇拥著涌向前让他寸步难行,还有男女老少对他大喊:「他们已经到小圣母像了!正在桥那里挨家挨户搜查!我看到他们在进入小镇前转向的!」玖亚.德伊.费奇迈开他的小短腿加快速度,先像一颗球那样滚下山坡,再悬著一颗心往上爬。

他跑呀跑,跑到山脊上的一个转弯处,从那里看过去小镇一览无遗。早晨微风吹拂,周围朦胧群山环绕,中间是用石头和板岩拼凑堆叠起来的小镇房舍。肃杀气氛中,只听小镇突然有人大喊一句德语,然后是用力敲门声。

「我的天啊,德军已经到这里来了!」玖亚.德伊.费奇手脚都在发抖,有一点是因为他酗酒,有一点则是因为他想到他的母牛柯琪内拉,那是他仅有的财产,恐怕就要被人带走了。

他蹑手蹑脚穿过农田,靠葡萄藤在前面作掩护,慢慢接近小镇。他家在小镇尾端,靠近外缘,再过去就是遍地青绿南瓜的菜园。说不定德军还没搜到那里。

玖亚从不同角落偷偷探头观望,然后溜进小镇里。空荡荡的路上可以闻到跟平日同样的干草和家养动物的味道,还有以前没听过的声音:语气凶狠的说话声和踏著鞋钉的脚步声。他的家在那里,依然门窗紧闭,包括一楼的牛棚,还有摇摇欲坠户外楼梯上方、被种在陶锅里一丛丛罗勒环绕的大门。牛棚内传来「哞……」的叫声,母牛柯琪内拉感觉到主人就在附近。玖亚心中欣喜。

这时他听到拱门那里有踢跶脚步声,连忙躲进一扇门洞里,努力缩起圆滚滚的肚子。那是一个貌似农夫的德国人,露在短夹克外的手腕和脖子都很细,腿很长很长,身上背的枪跟他的身高差不多。他脱离其他伙伴独自行动,希望能给自己找点好处,也是因为镇上景物和气味让他想起了熟悉的景物和气味。所以他边嗅闻著空气边走,压扁的军帽帽簷下是一张发黄的圆脸。母牛柯琪内拉又叫了一声「哞……」牠不懂主人怎么还没回到家。衣服略嫌小的那名德军愣了一下,随即转向牛棚。玖亚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看见那名德军用力踹门,看来很快就能破门而入。于是玖亚转身绕到自家后方的干草仓库,在干草堆下摸索。他在那里藏了一只老旧的双管猎枪,还有一匣子弹。玖亚装上两发打山猪用的子弹,把子弹带绑在腰上,然后举起枪,蹑手蹑脚地走到牛棚门口埋伏等候。

那名德军拉著用绳子套住的柯琪内拉往外走。柯琪内拉是一头漂亮的红底黑花母牛,所以取了一个很美的名字。牠很年轻,很亲人但也很顽固,牠不想让这个陌生人把自己带走,所以僵持著站在原地不肯动,德军则推著牠的肩胛骨试图让牠前进。

躲在墙后面的玖亚举枪瞄准,要知道他可是全镇最差劲的猎人,从来没打中过任何猎物,就连误击射中的纪录都没有,别说野兔了,就连松鼠也没有。他对著停在树梢上的乌鸫开枪时,乌鸫根本不闪躲。镇上没有人愿意跟他一起去打猎,因为他打中的通常会是同伴的屁股。他不但没有准头,双手抖个不停。现在他的情绪如此激动,就更是难上加难了。

他举枪瞄准,可是双手颤抖,枪口一直晃动。他想瞄准德军的心脏,结果准星却对著母牛屁股。「我的老天!」玖亚心想,「万一我开枪,结果德军没死,反而把柯琪内拉杀了怎么办?」所以他迟迟不敢扣扳机。

母牛柯琪内拉感觉到主人就在附近,不肯让人牵动,那名德军只能奋力前进,又突然发现其他战友已经撤离小镇,往下面的大路上移动,便努力跩著那头固执的母牛企图赶上队伍。玖亚隔了一段距离跟在他后面,不时闪到灌木丛和矮墙后面举起那把老枪瞄准一下。可是他没办法稳稳地托住枪,而德军和母牛又靠得太近,因此始终不敢轻易开枪。难道要眼睁睁看著人家把柯琪内拉带走吗?

为了赶上越行越远的队伍,那名德军选择转进森林里走捷径,对玖亚而言反而更容易在林木掩护下紧追在后。或许德军跟母牛行进间有可能稍微拉开距离,那么他就能开枪了。

进入森林后,母牛柯琪内拉比较乐意走动,那名德军却在羊肠小径间乱了方寸,所以变成柯琪内拉在前面带路,遇到叉路的时候也由牠决定方向。没过多久,德军就发现他们走的不是通往大路的捷径,而是一直往森林里去,简而言之,他跟那头母牛在森林里迷路了。

在鹪鹩拍翅高飞、青蛙在泥塘中扭动的同时,躲在荆棘里揉鼻子、因为踩进小溪里两脚湿透的玖亚依然紧跟不放。要在林子里瞄准目标难度更高,子弹得避开许多障碍物,而且那头红底黑花的母牛体积庞大,老是挡住他的视线。

那名德军看著茂密的森林心生胆怯,正在研究要如何离开的时候,听到一处浆果矮树丛传来窸窣动静,然后一只粉红色小猪钻了出来。他在自己家乡从没见过小猪在森林里出没,于是他放开牵著母牛的绳子,跟在小猪后头。母牛柯琪内拉一发现自己自由了,就小跑步往森林里去,牠察觉那里有很多老朋友。

玖亚开枪的时机到了。那名德军在小猪身边手忙脚乱,伸手抱住牠想让牠别动,结果还是让小猪溜掉了。
玖亚正准备扣扳机的时候,两个小孩出现在他身边,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戴著顶上有颗圆球的羊毛帽,脚上穿著长统袜,眼泪汪汪地说:「玖亚,拜托你打准一点,你如果把小猪杀了,我们就什么都没有了!」玖亚手中的枪又开始抖个不停,他本来心肠就软,现在还加上情绪激动。情绪激动不是因为他必须杀掉那名德军,而是因为那两个小孩的小猪所面临的生命危险。

德军跟他怀里嘶吼「咿……咿……」的小猪搏斗,在石头和灌木丛间滚来滚去。忽然间有「咩……」一声回应小猪的叫声,随后有一只小羊从山洞里跑出来。德军让小猪挣脱,转而追在小羊后面。这座森林好奇怪,他心想,灌木丛里有猪,山洞里有羊。他逮住小羊的一条腿,不管小羊喊得多么声嘶力竭,他以耶稣善牧之姿把牠扛到肩膀上就走。玖亚偷偷摸摸跟在他后面。「这一回他跑不掉了。这一回肯定能中。」他话说完正准备扣扳机的时候,有只手伸出来拨开他的枪杆。那是一名留著白胡子的老牧羊人,双手合十对他说:「玖亚,别杀了那只小羊,要杀就杀人,可别杀了我的小羊。你要瞄准一点,至少这一次得瞄准一点!」玖亚已经慌了手脚,连扳机在哪里都找不到了。

那名德军走在森林里发现了好多让他瞠目结舌的景象:小鸡站在树上,天竺鼠窝在树洞里。整个诺亚方舟的动物都在森林里。在松树枝桠上有一只火鸡正在开屏,他立刻伸手去抓,但是火鸡轻轻一跃就跳到更高的枝桠上蹲著,继续开屏。德军放下肩膀上的小羊,开始往松树上攀爬。但是他每攀上一截树枝,那只火鸡就跳到更高的树枝去,不慌不忙,昂首挺胸,晃著下颚那红艳艳的肉垂。

玖亚头上顶著一根茂密枝桠,另外两根搭在肩膀上,还有一根绑在猎枪上做伪装,一步一步挪动到那棵松树下。这时候一名绑著红头巾的大块头女子走过来对他说:「玖亚,如果你能把那个德军干掉,我就嫁给你,但是你如果杀了我的火鸡,我就切了你的蛋蛋。」玖亚虽然年纪一大把了,可是依然单身,而且是处男,听完之后整个人变得通红,猎枪跟烤肉叉一样滚到地上。

德军攀爬到松树顶端,脚下踩的细枝断裂,他跌了下来,差点压到玖亚。幸亏这次玖亚眼明脚快闪开,但是扔下了所有掩护用的枝桠,因此德军掉进软绵绵的树叶里,毫发无伤。

他掉下来之后看到林中小径上有一只野兔,但其实不是野兔,牠肚子圆滚滚的,听到声响既不跑,也没趴在地上。那是一只家养的兔子,德军抓著牠的耳朵一把拎了起来。他就这么带著那只唧唧乱叫、往四面八方扭来扭去的兔子往前走,为了不让兔子跑掉,他还配合著跳来跳去,手臂举得老高。森林里充满了哞哞哞、咩咩咩、咯咯咯各种叫声,他每踏出一步都能新发现一只动物:一只鹦鹉站在冬青树上,三条红色金鱼在泉水里游。

玖亚高高跨坐在一株老槐树的枝桠上,看著那名德军手舞足蹈的样子。实在很难瞄准,因为兔子一直换位置,不时会跑到正中央。玖亚感觉到有人拉了拉他的背心衣角,那是一名小女孩,绑著辫子,脸上有雀斑。她说:「玖亚,不要杀我的兔子,否则我宁愿牠被那个德军带走。」

这时候那名德军走到一个地方,放眼望去之后灰扑扑的石头,和一簇簇蓝蓝绿绿的地衣,周围仅有几株瘦骨嶙峋的松树矗立,再过去一点是悬崖。地上铺著一层厚厚的针叶,有一只母鸡在扒土。德军追赶母鸡,结果兔子跑掉了。
从没见过那么瘦、那么老的秃毛母鸡,牠是镇上最穷的吉露米亚老太太家的母鸡。德军没花太多力气就抓到牠了。

玖亚在那堆石头最高的地方就定位,还用石头帮猎枪做了一个支架。应该说他搭起了一个堡垒立面,只留下狭窄缝隙好让枪管穿过。他现在可以放心开枪了,就算杀了那只秃毛母鸡,也不算是什么损失。

可是披著破破烂烂黑色披肩、痀偻著身子的吉露米亚老太太走过来对他说:「玖亚,那只母鸡是我在这个世界上仅有的东西,让德军把牠带走,我会很难过。但是如果你开枪把牠杀了,我会更难过。」

玖亚觉得自己身负重任,手抖得比之前几次更厉害。但他还是鼓起勇气,扣下扳机。
那名德军听到枪响,看见自己手中扑腾拍翅的母鸡没了尾巴。枪声再度响起,母鸡又没了一边的翅膀。难道这只母鸡是巫婆附身,三不五时会自体爆炸,在他手里丧命?再听到一声枪响后,母鸡半根羽毛不剩,准备就绪随时可以送上烤肉架,却仍然不断挣扎咯咯叫。那名德军开始害怕,抓著鸡脖子让母鸡悬空,跟自己保持距离。玖亚的第四发子弹打断了他握住的鸡脖子,只留下鸡头在他手中蠕动。

他急忙丢掉鸡头拔腿就跑,慌不择路,奔向旁边的石头悬崖。悬崖边有一株角豆树,德军看到树上有一只大猫。森林里出现家禽或家畜,他已经习以为常,于是他伸手捏著大猫的后颈把牠抱起来,希望能听到牠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好让自己放松。

要知道,那座森林长时间来一直有只山猫出没,捕捉飞禽,有时候甚至会到镇上的鸡棚作乱。因此,以为会听到猫咪呼噜声的德军看到一只汗毛竖立的猫科动物,伸出利爪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一人一兽陷入混战,最后双双坠入深谷。

就这样,蹩脚枪手变成了镇上最了不起的游击队员兼猎人。吉露米亚老太太则获得镇公所买来送给她的一窝小鸡。

▲▼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著《最后来的是乌鸦》。(图/时报出版)
★本文原文标题为「动物森林」,摘自伊塔罗.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著《最后来的是乌鸦》,中文版由时报出版发行。

全书收录多达30篇短篇故事,主题是「命运」。是义大利文学作家卡尔维诺于1945-1949年间陆续发表在报刊、脍炙人口的大量作品。在全面走向寓言、抽象的虚构故事之前,这批仍保有「新写实」风格的故事,大量现实生活取材,从童年世界、战争童话、战后生活到纯粹趣味故事,类型丕变、题材多样,短短几年间圈粉无数。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