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史的個案

祝東力

本文系祝東力《精神之旅——新時期以來的美學與知識分子》一書(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8年9月版)第四章第四節部分內容,標題後加。

89風波之後,何新以令人震驚的姿態一躍而出,對這一巨大事件,對民主和自由,對中國社會主義和國際戰略環境等等,發表了一系列獨到的見解,從而以自己的言行與精英知識界割席絕交,斬斷了最後一絲關聯。

何新在新時期十年里出入於知識界的軌跡頗耐人尋味。

他最初似乎是以一個文學評論者的身份為人們所知的。何新撰寫文學評論,也創作小說。他以復甦的現實主義理論和剛剛開始流行的異化學說,評介了王蒙的幾個短篇新作,在文中控訴「四人幫」的極左政治,呼喚時代的新的生活。他的小說很有「學術味」,《尋找被遺忘的世界》(1983年)摻入了自己的若干經歷,並似乎預示了日後《諸神的起源》的主題。《藍色的雪》(1983年)以高爾泰的厄運為原型,描寫「我」和一位被押解的思想犯在嚴冬的路上的遭遇,塑造了一個高大完美的知識分子形象。

同時,何新還研究黑格爾哲學和邏輯學,研究中國古代和近代思想史。另外,他關注歷史理論,對社會發展史中的正統的五階段論提出了質疑。這樣,在新時期最初幾年,他已經並非淺泛地涉獵和探索了文史哲諸多領域。

值得注意的是,何新幾乎參與了新時期知識界的所有思想運動。他的《青年馬克思的異化理論及人道主義思想》寫於1979年,發表於1981年。此文專門論述青年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高度評價了這部「不朽傑作」。他的《試論審美的藝術觀》(1980年)從普遍人性論的立場觀照藝術,鮮明提出「審美是藝術的根本功能」,表現了唯美傾向。此文援引青年馬克思關於「共產主義是私有財產即人的自我異化的積極的揚棄……」的那段著名論斷,在文章中「美學熱」的基本主題清晰可見。他的《藝術系統分析導論》(1985年)運用「符號語言學、信息科學和控制論」的方法研究藝術系統,算得上「方法論年」里的一篇重要文章。

此外,他還以《樸學家的理性與悲沉》和《古代社會史的重新認識》兩文(均1986年),較早評述了陳寅恪的學術和情懷,以及顧準的地下思想探索。這二人日後在90年代初、中期,在自由主義知識界發生了廣泛影響。

80年代中期,何新曾深入於古史、古漢語等領域,陸續發表了一組頗具新意的《文史新考》,同時寫作了《諸神的起源》(1986年),探究「中國遠古神話與歷史」,以「找到中國傳統文化的根脈之所在」[24]。此書在當時(特別是在專業領域外)頗具反響,毀譽參半。同期,他還在講課基礎上「整理改寫」了《中國文化史新論》(1987年),其「側重點是指出傳統文化中哪些東西阻礙著現代化,需要批判和改革」[25]。因此,《諸神的起源》和《中國文化史新論》似乎可以代表何新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一正一反兩方面觀點,而這兩面,即對中國古代文明的崇仰與批評,始終貫穿於他在80年代後期的所有論述中。

這樣,從新時期初葉的人道主義哲學、「美學熱」到新方法論和中西文化比較,在歷次思潮中,何新都曾參與其事,以此追蹤自己時代的問題。總的來說,在80年代前期,他一直籠罩在當時知識分子意識形態的斑駁的投影之下,側身於自由主義的傳統之列,除去涉獵領域較他人遠為廣闊和多樣外,在思想觀念方面,似乎並未表現出十分鮮明的個性。

1985年是一個轉折點。這一年,何新發表了《當代文學中的荒謬感與多餘者》,由對徐星的短篇小說《無主題變奏》的評價,引發出對當時方興未艾的整個新潮文學的全面抨擊,同時呼喚「英雄主義的獻身精神和崇高感情」等正麵價值。[26]該文反響劇烈,導致了知識界從高爾泰到一批新潮學者的譏評,這裡面有誤解也有偏見。從此,何新與主流知識界之間出現了裂痕,逐漸拉開距離。

隨著80年代後期的展開,裂痕日漸深巨。到1988年,何新發表《中國當代文化備忘錄:我的困惑與憂慮》,對包括文學、歷史、中西文化比較和經濟學等在內的全部知識界的新潮理論和激進風氣提出嚴厲的批評,同時表達了對「新的巨大民族災難勢將不可避免」的深切預感[27]。也正是從80年代後期,他開始關注中國和世界經濟以及國際政治等新的領域。實際上,在當時,時代問題的重心的確已經越來越轉移到這些方面了。

缺乏正規高等教育這一環經歷,對何新的學術生涯有著明顯的正反兩面影響。從積極方面說,他常能獨往獨來,蔑視和超越學院派的各種清規戒律(從科系分類到思想軌範等),獨闢蹊徑,發前人所未發。從消極面看,他似乎欠缺那種在學院環境里熏陶濡染而成的嚴謹紮實作風,立論有時顯得草率魯莽,在細節知識和資料方面有時漫不經心,粗疏錯漏現象時有發生。

但總體來看,新時期十年,何新的學術足跡遍及文學、歷史、哲學、語言學、政治、經濟和國際戰略等等學科和領域,這在中國當代學界,大概是罕有其匹的。在十年里,這些不同領域的知識、觀念和視角逐漸趨向整合。89事件則提供了一個契機,在何新那裡,一個新的完整的「敘事」宣告誕生了。

在89之後同各國記者、外交官及經濟學家的眾多對話中,何新系統地表述了一系列對於中國知識界來說十分陌生的觀念和見解。他認為,在當今世界經濟和戰略環境中,「民主」並非一個單純的價值問題,也不是一個抽象的文化問題,而是國際戰略鬥爭的一種手段;他認為,20世紀的社會主義制度,乃是落後農業國以國有制形式,將國家經濟政治力量集結為一個強大聚合體,以之對抗先進的資本主義工業強國的一種有效的政治、經濟和社會組織形態;他認為,世界經濟結構和關係並不合理,國與國之間並不存在和平與發展的平等機會,發達資本主義國家的富裕恰恰倚賴於第三世界的貧窮;他認為,從全球資源、環境、人口等因素著眼,世界性的社會主義前途是一條通向歷史正義之路……

前述《尋找被遺忘的世界》曾經獲獎。在獲獎後的一篇創作談里,何新表示要創作一部以《追求》為總標題的三部曲。可以設想,這部系列長篇小說如果完成的話,將以當代知識界為重要展開背景,以眾多的人物群像和繁複的情節展示主人公「追求」的漫長過程。對這部作品的擬議與構想,也許可以解釋何新對柯雲路類似題材的兩部系列長篇《新星》和《夜與晝》的評論興趣。但是,這部文學作品似乎已消隱在了作者的一系列學術撰述之中,因而最終問世的是一部多卷本理論著作,這就是《東方的復興》。

在《東方的復興》中,何新試圖集合在不同學科和領域中的一系列個別探索成果,以系統地重新理解和評估中國傳統文明及其價值體系,探討中國現代化的可能性與新世紀背景下人類文明所面臨的重大問題和命運。這一總體意圖包含四個專題:

1、探討中華文明的起源和傳播進程。

2、研究近代西方世界的興起,以及伴隨世界市場形成、競爭和危機而同時興起的世界霸權鬥爭。

3、揭示20世紀以來世界歷史重心由西方向東方的不斷遷移,以及這一背景下發生的現代中國革命。

4、論述新世紀人類經濟、政治、文明一體化的大趨勢,以及這一進程所面臨的激烈歷史衝突,世界重新導向社會主義前途的邏輯必然性。

儘管這些專題有待於多卷本篇幅的論述,但其基本觀點、思路和輪廓在他數十萬言的對話中均已具備,從而實際上構成了一個以「東方的復興」為總題的新的敘事構架。詳盡評述這一敘事超出了本書的題旨,但必須指出的是,這一新敘事的落腳點基於歷史正義,基於廣大中下層人民的利益,基於人口眾多的第三世界貧窮國家和民族的生存和發展。在民主意識形態席捲泛濫的世界潮流面前,何新敢冒天之大不韙,坦誠直言,這種獨具隻眼的、孤膽的知識分子個體,即使在中國近代以來也是不多見的。與他相比照,精英知識界無論在道義方面或學理方面都顯得蒼白而貧乏。他們私下流傳著有關這位論敵的各種來歷不明、也無法證實的「佚聞」,種種流言統統指向他的有關「內幕」或「品行」,而對他一系列對話的實質內涵卻幾乎不置一辭(即使是在私下交談中)。實際上,未來的史學家也許斷言,當時的何新幾乎以一人之力便平衡了整個精英知識界,從而在某種意義上,標誌著一個持續十年的知識分子時代的終結。他之所以有可能成就這一工作,毫無疑問,首先是基於個人學力。由於具備眾多學科和專業的知識、理論和視角,從而使他本人幾乎已經構成了一個獨立的「知識界」。

在何新身上,隱約可見知識分子左翼傳統的重現。本書第1章認為,中國知識分子的左翼傳統發端於五四運動,經過大革命、土地革命、抗戰烽火直至「文革」運動而抵達巔峰,同時也跌入低谷,陷於絕境。新時期十年,左翼知識分子的陣腳步步後移,在知識界備遭冷遇和嘲笑,但卻始終具有轉型和釋放出巨大潛力的可能性。何新的立場使這一偉大傳統的劫後新生在中國大陸初現端倪。

從方法論上看,何新「對現實和歷史採用動態發展的觀察方法(辯證法),通過經濟必然性和利益集團的分野(階級分析方法),去剖析複雜社會政治現象和意識形態現象(唯物史觀)」[28]。從學科角度也可以說,他以經濟學為軸心,匯聚和概括了政治學、國際關係、歷史學、社會學、哲學、文化理論和文藝學等眾多學科,形成了一門新的綜合性的「社會科學」。這種「社會科學」對於所面臨的每一重大課題,總是能夠立體地、多維地給以解答和說明,從而在深度和廣度上大大優越於單一學科的成就。應該說,這也正是馬克思主義的原初形態,在經典作家手中,所締造和運用的正是這樣一種行之有效的活的「社會科學」。

從文體特徵看,何新的上述政論仍然延續了某種文學性的形式。一系列對話發生在觀點、立場全然對立的人物之間,「聲情獨具」,音容形貌躍然紙上,令人油然聯想到長篇小說中的大段人物對話,或者戲劇作品中的激烈對白。同時,這些對話的內容也不是政治、經濟或國際關係領域的純專業問題,而是社會公眾普遍關注的時代課題。80年代末葉,知識界曾普遍熱衷於某些政治談論(從新權威主義到多黨制),何新在89之後的對話正是這些談論的某種延續,儘管採取了截然相反的立場和觀點。我們可以說,在小說和報告文學這兩種普遍的體裁之後,新時期在逼近尾聲的時候,還經歷了一個短暫的「政論」體裁時期。如果這一說法成立的話,那麼可以說這是思想大於形象、內容超越形式的文體變遷的最後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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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何新:《諸神的起源》「自敘」,三聯書店1986年。

[25]何新:《中國文化史新論--關於文化傳統與中國現代化》,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189頁。

[26]何新:《當代文學中的荒謬感與多餘人》,載《讀書》1985年第11期。

[27]何新:《中國當代文化備忘錄:我的困惑與憂慮》,見《東方的復興》,黑龍江人民出版社和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1年,第一卷,第308頁。

[28]何新:《東方的復興》,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第二卷「序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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