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人的證明  作者:凸凹    作為獵人的父親,雖然獵取了很多獵物,但是,多年來他一直認為,自己尚未找到能夠說服自己的價值證明,獵人的身份是可疑的。  譬如他打松鼠。因為松鼠嚙啃人類的乾果,被列入「四害」行列,所以每打一隻松鼠,隊(村)里給記兩分半的工分。他只需把松鼠尾巴交到隊上,證明一下即可。他雖然每天都要打十幾隻松鼠,業績可觀,但他依然找不到昂揚立身的感覺。因為松鼠的皮每隻他可以賣上二分錢,松鼠的肉身可以剁碎了汆丸子吃,自己所得甚多,總感到有些不名譽。  譬如他打豬獾。豬獾出沒在籽實飽滿的玉米地里。別看它是爬行動物,只雛狗般大小,玉米庄棵之高大,譬它矮小的身量就像一棵大樹,但它會憑著堅韌的毅力,用臀部一點一點地把庄棵「騎」倒,直到能吃到那隻碩大的苞谷。它吃得很肥,曲線優美。因為踐踏人類,便美得刻毒,人人喊打。豬獾幾乎滿身油脂,其油脂是治燙傷和哮喘的名貴藥材,可以賣到供銷社去換米面油鹽,同時還可以用於烹飪,炒出的菜奇香,味飄邈遠。糟蹋的是隊里的庄棵,卻肥膩的是自家的鍋鏟,雖然並不要隊里記工分,但依舊覺得很羞慚。  直到他獵到了一隻雪狐,經歷了一番特別的較量之後,他才獲得了身份的確認:無論如何,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獵人了。  一般的狐狸,都是赤色和褐色的,只有這隻狐狸通體地白,夜幕之下更顯得白,像雪一樣,有熒光撲閃。一般的狐狸是不侵襲家禽的,而這隻狐狸專攻擊當地人的兔籠雞欄。它行為古怪,跳進雞舍之後,把小雞全部咬死,最後卻僅叼走一隻。它於夜半更深時潛入家兔的窩棚,把十數只溫順的小兔統統殺死,竟一隻不吃,一隻不帶,空「手」而歸。且在村口的石碾上,嘔叫一番,那叫聲像小孩夜哭,刺人魂骨。它是在向人的溫厚和尊嚴示威。  村裡的獵人便都投入到捕殺行列,好像這隻狐是天賜的一隻價值標杆,高矮就在此一舉。他們埋地夾、下暗套、設陷阱,種種技法一應俱全,卻全被狐狸躲過了,應驗了老輩的一句俚語:人老奸馬老滑狐狸老了不好拿。  技法失效,人心失衡,其他獵人覺得這是一隻精怪,已被上天護佑了,非人力所能為,便紛紛放棄了追逐。  父親登場。他不用技法,用的是傳統的蹲守,他把制勝的玄機交給了時間深處的等待。  一年四季的等待,與狐自然有多次相遇,但他都放過了。他要讓機警的狐狸放棄機警,與他一道,同山村的夜晚融為一體。  當過分得意的狐狸站在石碾上無所顧忌地自由歌唱的時候,獵槍驟響。  受傷的狐狸,逃命時再也沒有了往日的敏捷,身後的獵人反倒迅疾如飛。這是一次不對等的追逐,狐狸很快就被人攆上了。最後的時刻,狐狸拚命豎起尻尾,施放出一股刺鼻的氣體。惡臭讓人的呼吸窒息,父親凝固在那裡。  意識復回之時,狐狸已杳了身影。但父親不曾猶豫,以更堅定的信念攆了上去。狐狸現身,且陷入絕然的困境——它被獵人預埋在羊腸小道上以捕獵山羊的地夾夾住了一條腿。它回望著父親,在黑洞洞的槍口下,最後的哀鳴,凄厲地撕破了團欒的夜空。  扣在扳機上的手指竟然遲疑了,因為它的主人突然升起一團叫做憐憫的東西。  狐狸好像感到了這種東西,它拚命地撕咬那條被銜在地夾中的腿,絕然地咬斷了,然後不失時機地跌進更深的夜色。  這一幕,深深地震撼了父親。雖然那個身影移動得很搖擺、很艱難,長久地置身於他獵槍的射程之下,但是,他把手指從扳機上挪開了。他覺得那個畜牲值得活下去,因為它讓他油然地生出敬畏。  雖然沒打到狐狸,但從那以後,夜晚靜謐,雞兔平安,風情依舊,溫厚至今。  後來,父親總會在微醺的時候,得意於這段往事,對我說,算來算去,咱村裡,就你爹算是個真正的獵人。  母親打趣道,到手的一條狐狸都讓你放走了,你還腆著臉子吹呢。  父親擺擺手,想說什麼,卻又咽了下去。他生性敦厚,敦厚得有些木訥,一肚子的道理無法言說。  但是,我卻真誠地認為,父親的確是一個真正的獵人——  因為他完全有能力戰勝對手,但是在人與狐狸那個不對等的關係中,他尊重了狐狸的求生意志,在放生的同時,父親也成就了他獵人的尊嚴。這一行為本身是小的,卻有力地證明了,人與畜,究竟是不一樣的:畜道止於本能,而人倫卻重在有心。人性之所以偉大,就在於人類能夠超越功利與得失,懂得悲憫、敬重與寬容。也就是說,人性溫柔。  這一點,再狡猾的狐狸也是想不到的,它註定是敗了。但是,在尊重父親的同時,也要給這隻向死而生的狐狸送上真誠的敬意,因為它是生命尊嚴的同謀。  (月影摘自《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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