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圖為元代因陀羅《禪機圖斷簡寒山拾得圖》,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

一般來說,古代人要讓現代人還知道,還老記著,還津津樂道,必須有個特技,就是得會講段子。這方面老子、孔子、孟子、莊子、韓非、李白、蘇軾都是頂級高手,擅長說理的老實人們就很吃虧,可能偶爾也能冒出幾個經典段子,但是和前面那幾位比起來,就遠遠算不上路人皆知了。

在段子這門傳統文化里,佛教作為外來文化,經歷宋朝三教合一的震動後,和尚們融會貫通了了有老莊段子的道家和有孔孟段子的儒家,再綜合曆代文人詩詞歌賦里的經典段子,匯總起來,把佛門的段子能力陡然發掘了出來,因而有了套奇書,叫《五燈會元》(著名的《景德傳燈錄》就是第一本)。我幼年熱愛翻詞典,就發現大量成語熟語的出處都是這本書,總之是佛門——尤其是禪宗——高僧的段子合集。其實佛門高僧講段子的能力早就初具端倪,比如大唐時候。

說到唐朝,我就想到了西遊記中的唐玄奘,在《大唐西域記》里,他也記載了不少段子,有一些還令人無法直視,比如他說「拂驚國西南海島有西女國,皆是女人;略無男子,多諸珍寶貨,附拂逢國,故拂凜王歲遣丈夫配焉,其俗產男皆不舉也。」拂驚國也就是當時的西羅馬或者東羅馬帝國,其西南的女兒國(難道是西西里島?)即使從外地引入男子,生下來的男孩兒也「不舉」。——玄奘同學你給徒弟辯機侃侃而談這一段的時候真的不會害臊嘛!辯機你是不是跟師傅學多了這個才跟公主不清不白的呀!

而與玄奘同時,還有兩位非常有名的佛門段子手,不像玄奘辯機身居長安,他們隱居在浙江台州天台山國清寺,後來被傳為「和合二仙」,也就是這篇文字的主題——寒山與拾得。

昔日寒山問拾得曰:「世間有人謗我、欺我、辱我、笑我、輕我、賤我、惡我、騙我,如何處置乎?」拾得曰:「只是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幾年,你且看他。」

這段經典對白我遍搜資料沒有查到來源,有說是什麼《寒山拾得問對錄》或者《忍耐歌》,其實也找不到靠譜的文獻出處,只能姑且存疑。——當然,這不影響這段話的經典。

這段話常見於長輩朋友圈、文藝青年QQ簽名、心靈雞湯公眾號,主題思想是告訴大家要忍、讓、由、避、耐、敬、不要理,還有狠一點的,會告訴你,如此這般過幾年後,賤人自然就倒霉了。

但是這是錯的,顯而易見,惡人之所以為惡人,正是因為他擅種惡果。即便說因果報應、循環不爽,但那已是惡人之事,與你無關。在這裡,唯一需要「處置」的,是其惡果如何影響了你,讓你覺得自己被謗、欺、辱、笑、輕、賤、惡、騙了,你已經被「傷害」了,因此你才要問「如何處置」。

拾得絕不是為了激勵你,讓你產生對自己執念,讓你生競爭之心,認為自己厲害得很,尤其比惡人厲害很多,因而要努力擠開旁人、證明自己不是別人輕賤得了的——當知,爭勝心也生貪念,同樣是惡因,反而會多惹是非。

拾得也絕不是為了告訴你,因果循環會由於你的期待而提前到來,正義可不會伸張自己,用憤恨眼神等待壞人倒霉,不過是生了怨憎心——而這卻讓自己成為了「惡果」,讓壞人的「惡因」在自己身上結果,讓自己常懷嗔惱,身受七苦。

當然,拾得也不是為了鎮壓你,讓你認命,知道惡人難纏,只能躲著藏著,從此縮回自己的精神洞穴,由於害怕傷害,而不敢直面外界——這就讓自己產生了畏懼心,迷於世界的暗面,不能意念如金剛,斷卻萬物。

顯然,拾得苦口婆心勸你「再待幾年,你且看他」,絕不是為了像毒雞湯一樣教你用貪嗔痴去應對惡人,以「忍讓由避耐敬不要理」應對惡人,其實是指向內心,藉此,他指出了一個解決方案——降伏其心。

「謗欺辱笑輕賤惡騙」都是來自外界的行為,是言語,是聲音,與山谷迴響沒區別,而顯然,我們聽得到的聲響是傷不了人的。那為什麼一點點來自外界的震動,能在你的內心掀起那麼大的波瀾呢?

人生真正的悲劇在於讓自己的情緒跟著外界的言語走,自己不再是自己的主人,自己也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身為人類,卻和草履蟲一樣只有應激反應,受制於人,不得自由。

那麼,如何實踐拾得「降伏其心」呢?降伏其心,來自於《金剛經》。一剎那之間我們就可以轉無數念頭,電光火石之間意念生生不息,經云:「諸心皆為非心,是名為心。所以者何?須菩提!過去心不可得,現在心不可得,未來心不可得。」

《金剛經》通篇貫穿著「佛說某某,是名某某,即非某某」的三段式,這一段也不例外,首先,「心」並不是什麼玄乎的概念,你有心,我也有心,誰的心我們都可以稱之為心,但是,無數在剎那中生滅的無窮念頭,真的是你的本心么?或者說,本心真的存在嗎?既然本心不在,瞬息變化,那我們又如何能把握過去、現在、未來呢?對於過去、現在、未來的念頭,又不過是「心」的又一次意念流動,這怎麼可能把握得了呢?因此,我們只能從源頭上去控制「心」。

要知道,心本無有,世人妄以為有,並執著與此。所以,心生種種法生,心滅種種法滅;心生種種魔生,心滅種種魔滅。——心和法本為一體,心和魔本為一體。因此慧能有「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之語,沒有自己隨著外界升騰的意念,也就不會出現自己對外界的種種看法。具體而言,面對他人對自己的貶低,如果自己沒有爭勝心,期許別人誇讚,又如何會憤憤不平呢?如果自己以慈悲心看待他人的貶低,自己只會很平和認為對方沉淪慾海,十分凄涼,只會可憐他、遠離他,又如何會憤怒怨憎來傷害自己呢?

因此,在認識到《金剛經》里的「心」是空之前,我們必須知道什麼是善惡。很簡單,善就是脫離苦海,惡就是掙扎慾海。

而知善惡是一切心的起點,人生下來,嬰兒之時,就知道吃喝睡覺,既會去搶吃的,也會去愛父母,這時候的「搶」不是惡,「愛」不是善,只是淳樸之心,是無善無惡、隨心所欲的心之本體。隨著長大,逐漸有了私念、有了慾望、有了情緒,但是,往往人生之中多的是無意義的挂念,不餓也要多吃一口,不冷也要多穿一件,不惜為此去爭去搶,在內心加戲,在腦內補完,反而折騰得自己精疲力盡,更忘記了自己生而為人究竟是來幹什麼的。

所以王陽明說,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很多時候,引導我們行動的,是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種種不善之心,偏偏收起來平常心、慈悲心、歡喜心、好奇心、包容心、卑下心、執著心、大度心、愛惜心、共情心、勇敢心、正直心、光明正大之心、莊重平和之心,找無窮借口,編無數故事,不肯去做。

因此,寒山問拾得,拾得以「忍辱」應對,並不是讓人自甘淪落,唾面自乾,而是讓你我不要糾結當下的「心」,不要被一時的慾念操控了自己,和外界頂針起來,而是用「忍辱」的方法壓制自己冉冉升起的不善之心,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每遇到事情先去思考其善惡如何,再去處置,事上磨鍊,漸漸「降伏其心」,讓自己能夠隨心所欲,不被情緒的自然反應裹挾,成為一個自由的人。而這樣,再過幾年,你去看他的時候,你會發現,當時之「惡人」,皆有其因果,而因果均與你無關,他人之事,他人內心不平,噴薄了出來,已經是極為可憐悲慘的人,因此,你再看他,絕不可能怨憎煩惱,反而心中只剩下惻隱之心、慈悲之心,終能以平常心去應對一切外在。破的不是「我」,是「我執」——這,才是寒山問拾得的精義。

我們要做的,從來只有知道善惡,提升自己,了解自己,把控自己,而非執著淺表,放逐自己,拒絕自己,聽任自己。其實,在《心經》之中,早已給出了呼號,經云: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說人話就是:去吧,去吧,去彼岸吧,大家去彼岸吧,成就覺悟智慧!

依靠廣大的智慧就能實現心無掛礙,而一旦心無掛礙,就不會有種種恐怖,從而遠離顛倒夢想,得到真正的自由和解脫。所以,什麼是極樂世界?什麼是居善地、心善淵?無非是知與行合一,心與欲同樣,從而從心欲不逾矩,游刃必有餘地。

當然,這樣的境界從不簡單,正如《金剛經》所言,世間萬法都是平等的,法尚應舍,何況非法。拈花一笑的悟透並不容易,古來的聖人也多有迷糊不清的,多少痴禪和尚挑雪去填井,不過是勞而無功罷了。

《五燈會元》里,有另一則唐朝的著名公案:(南泉)師因東西兩堂爭貓兒,師遇之,白眾曰:「道得即救取貓兒,道不得即斬卻也。」眾無對,師便斬之。趙州自外歸,師舉前語示之。州乃脫履安頭上而出。師曰:「子若在,即救得貓兒也。」

一隻萌系流浪貓咪來到佛寺之中,東西兩堂的和尚經也不念了,鍾也不敲了,都來擼貓,南泉法師一看,這還怎麼得了,清凈佛土,怎麼能被你們搞成貓咖啡了,於是,南泉禪師掏出戒刀,取來貓兒,南泉跟各和尚說:「說得出就能救這貓,說不出就斬殺了它。」一聲喵喵叫,和尚眾卻無話可說,南泉手起刀落,斬卻了貓咪,一刀兩斷。這時候,趙州和尚從外面回來,南泉禪師就以前面這件事兒告訴了他,趙州和尚脫下鞋頂在頭上就走了,南泉因而感嘆道:「你剛剛在的話,這貓兒就能被救下了。」

這段故事千年以來眾說紛紜,其實不必過多解讀,貓兒,就是外來之物,引動了東西兩堂和尚的意念動蕩。動人心魄之後怎麼辦?怎麼樣才能讓佛堂安靜下來?怎麼樣才能恢復不動之本心?其實答案很簡單,我們說貓,只是說貓這種客觀存在,而非我們心中的貓。去除心中之貓,只需不管貓是否已五花大綁、捆在斷頭台上,自己去做自己的事,該敲鐘敲鐘,該念經念經,該睡覺睡覺,該屙屎屙屎。貓,不過是引起了眾和尚心中的貓罷了。而南泉用果斷斬貓的方法,將外物的貓去除,從而驚世駭俗,使得眾和尚張口結舌,不得不滅去了心中的貓。這樣的行為,在剛剛回來的趙州和尚看來,其實是捨本逐末,就像把鞋子穿在頭上一樣。

趙州和尚認為,你該斬的,是眾人心中的貓,斬卻外物的貓,有什麼用?殺了這一隻,明日還有千千萬萬的貓,南泉的刀,斬得凈世上一切貓嗎?後日如果再來一條狗,難道也斬了狗嗎?本末倒置之下,佛堂已從莊嚴清凈叢林,變為了口舌是非之海,因此趙州和尚明明剛回來,就立馬轉身走了。

南泉禪師由此也恍然覺悟,自己斬貓,已是殺生,以犯戒的行為開示眾人,反而先破了自己的禪心,何來的開示?因此,如果趙州和尚在,大概會奪下貓兒抱著睡覺,睡醒不理不問這貓兒就自顧自吃飯去了,而這樣,不僅僅救了貓兒,更救了南泉禪師和眾和尚的「心」。畢竟你看,旗也未動,風也未動,是你們自己心動了。明明是心動,明明是妄想執著,去斬貓有什麼用?

斬卻心中貓,即是解脫自己。

一千三百年前,江南大雪,天台山也披上銀裝,寒山和尚在寒山之中,手持掃帚,掃卻積雪。

沙,沙,沙。

他忽然忘記了還在飄落的雪花,也忘記了地上數尺的積雪。他把著掃帚,忽然與上下一白的天地化為一體,不再分彼此。他想起《金剛經》說,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他又想起禪詩云,一念不生何處雪?

沙,沙,沙。

於是,忍耐、斬貓、掃雪與恢複本心原樣,都是一件事,是一體兩面,把那雪掃了,自然顯現出地面來,把那私慾去了,自然就顯現出心的本體來,顯現出了心的本體來,才能認識到本體不定亦不動,從而,面對紛繁世界,無論外界如何吹拂,我還是我,今日方知我是我。

沙,沙,沙。

從此以後,你才知道,其實沒有人欺辱你,也沒有貓來到禪院,天上的雪也不曾落下。你忍的是自己,斬的是自己,掃的還是自己。

於是,一千年後,松尾芭蕉面對寒山畫像,題字說「手持掃帚忘記雪(庭掃きて雪を忘るる帚かな)」,從此,向內看,你心中滿是積雪,卻一塵不染,再仔細一看,似乎連心也沒有。你若以為有心,你就有心,你若以為無心,那就無心。所以說,無心,無無心,非法,非非法。用自己的智慧照自己的路,不論是非,和光同塵,離了夢幻泡影,度了一切苦厄,才能金剛不壞,才是真實不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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