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閃逝

陳勝在陳縣稱王,建立張楚政權後,以吳廣為假王(即代理楚王),率領楚軍主力西征進攻滎陽(今河南滎陽)。

滎陽北臨黃河,南連嵩山,東據鴻溝,西托汜水,戰略地位非常重要,且境內還有秦朝囤糧之地敖倉。按照陳勝的戰略規劃,拿下滎陽,就等於打開了通往關中的門戶。再取敖倉,則既可切斷秦國的物資供應,同時也能解決四處投奔而來的各路起義軍的糧草問題。

張耳、陳余在「立六國之後」的建議被陳勝否決後,又由陳余提出新的建議:「大王現在調遣楚國軍隊西征,當務之急是要攻破函谷關,暫時還無力顧及黃河以北的地區。我過去曾游遍趙國,對那裡的英雄豪傑和地理形勢都非常熟悉。希望能夠率領一支軍隊,出其不意地攻佔趙國的土地。」

陳勝這次採納了陳余的建議,但他並沒有任命張耳、陳余為統帥,而是任命自己的故交、陳人武臣為將軍,邵騷為護軍,張耳、陳余為左右校尉,撥給他們三千人的軍隊,向北奪取趙國的土地。

之後,陳勝又命魏人周市去收復原來魏國的領土,命汝陰人鄧宗去收復九江郡,命廣陵人召平去收復廣陵(今江蘇揚州一帶)。

以主力西征滅秦,以偏師四面出擊,這便是陳勝建立張楚政權後制定的戰略決策,可在執行過程中卻頻頻遇挫。

首先是滎陽的戰事不利。陳勝能看到滎陽的重要性,秦帝國當然更深知其戰略地位。作為秦朝控制東方的樞紐,滎陽不但城防堅固,而且兵精糧足。當起義隊伍逼近後,三川郡的郡守、大秦帝國丞相李斯的兒子李由親自領兵從洛陽趕到滎陽死守。因此,吳廣雖然將滎陽重重圍困,卻遲遲不能得手,戰爭遂進入了膠著狀態。

陳勝見吳廣進展不順利,遂又派出兩支軍隊,一支由周文率領,繞過滎陽而直接進攻函谷關。另一支由宋留率領,領兵攻佔南陽郡,進而從武關迂迴,直逼咸陽。這樣,吳廣、周文和宋留就在北、中、南三個方向組成三角形進攻陣勢,如下圖所示:

這三支軍隊中,吳廣始終在滎陽停滯不前,宋留雖然順利攻佔南陽,卻終究未能突破武關,只有周文這一路打得非常漂亮,攻入函谷關後勢如破竹,一直殺到距都城咸陽不到百里的戲(今陝西臨潼東),擁有兵車千乘,步兵數十萬。

周文能取得如此輝煌的戰果,除了因為其自身確有軍事才能,沒有糾纏於個別城池的得失,而是一路向西攻擊前進外,也是因為秦帝國的最高統治者胡亥對形勢的誤判。

胡亥雖然篡奪了秦始皇的帝位,但他本身並不是個有政治抱負的人。尤其看到乃父雖一統天下,卻未能過上幾天安寧的好日子,一生都在為了政事四處奔波、辛苦勞累,更覺得人生若不能縱情享樂,那當皇帝又有什麼意思?所以胡亥對政治唯一感興趣的就是骨肉相殘,以為只要消滅了有可能對他繼承權構成威脅的皇室宗親,就可以無憂無慮地縱情享樂了。至於天下大勢的最新演變和未來發展,則既不是他興趣所在,也不是他能力所長。因此,凡是向他彙報起義軍勢力很大,朝廷務必要慎重處理的人,都被他抓起來扔進監獄。凡是向他彙報只不過有幾個小毛賊鬧事,地方政府很快就能擺平的,反而能得到賞賜。這樣一來,就再也沒有人敢把真實情況彙報給胡亥,以至於在周文大軍逼近咸陽之前,秦帝國中央始終未能採取任何有效應對措施。

而在地方上,秦軍主力都遠在邊疆,扼守北面的長城和南面的五嶺,就相當於兩隻腳收不回來。吳廣攻滎陽,宋留攻武關,這就相當於秦軍的兩隻手也被按住了。其它各郡縣的武裝力量懾於起義軍的兵威,只敢劃地自守,不敢主動出擊,這就導致函谷關以西再也無人可以抵擋周文。然而就在滅秦偉業只差最後一步的關鍵時刻,周文卻停了下來,沒有繼續進攻。

至戲,軍焉。——《史記·陳涉世家》

史書上沒有交代周文止步於戲的原因,只留下了這四個字。按照我的推測,應該是周文在戲附近遭到了頑強的阻擊。此前周文能夠快速殺到咸陽附近,既是出其不意,也是攻其不備,他們事實上並沒有打過一場硬仗。能夠迅速擁有兵車千乘,步兵數十萬,正是起義軍勢如破竹的體現,也讓他們相信秦帝國大勢已去,卻忘記了秦軍才是橫掃天下的虎狼之師,自己這臨時糾結起來的數十萬軍隊只不過是烏合之眾。是以當起義軍逼近咸陽時,在秦帝國的首都衛戍部隊、秦軍精銳中精銳的頑強阻擊下被打懵了。

起義軍的軍事行動遇挫後,此前被掩蓋的一系列問題就出來了:

第一,起義軍雖然人數眾多,卻沒有統一的奮鬥目標,沒有堅定的戰爭信念,沒有嚴密的組織紀律,更不用說軍事訓練和戰術素養了。一旦遭遇挫折,士氣迅速低落,失敗主義和逃跑主義的情緒就會出來。

第二,從函谷關到戲,起義軍之所以進展順利,是因為一路都未曾遭到秦軍的有效抵抗。而今在咸陽附近見識了秦軍精銳的驍勇善戰,不但被眼前秦軍的兵威震懾住了,同時也勾起了過去對於虎狼之師席捲天下時的恐怖記憶。顯然,咸陽的城防力量遠勝於滎陽,吳廣率領主力部隊圍攻滎陽都拿不下來,那麼自己這支部隊有可能攻下咸陽嗎?面對未來保家衛國而殊死作戰的秦軍和秦人,勞師遠征的起義軍內部因信心不足而對未來的方向產生了分歧。

第三,從陳縣出兵過函谷關而至咸陽,周文這一路人馬已經是名副其實的孤軍深入。如果不能迅速拿下咸陽,則後果將非常可怕。不但軍隊已是師老兵疲,糧草補給問題更是接濟困難。如果秦帝國將函谷關封閉,則自己這支隊伍將面臨被瓮中捉鱉的危險。所以,周文現在必須做出痛苦而艱難的選擇,是繼續進攻咸陽,還是趕緊撤退。如果現在撤退,周文心中必有不甘,畢竟好不容易攻破函谷關而來到咸陽城下,豈能因為一次小的挫折就撤兵?怎麼也得嘗試攻城一下再說吧?況且現在撤兵,數十萬大軍有頓時作鳥獸散的危險。可如果進攻咸陽,則必須謹慎從事,制定切實可行的攻城方案:究竟從哪幾個方向進攻,由誰主攻,誰佯攻,糧草補給能否保證,這些都需要妥善安排。因此周文在戲駐紮下來,以思考下一步的行動方略是可以理解的。

可周文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在戲地猶豫的一瞬間,給了秦帝國以喘息之機,他們迅速開始回擊了。

胡亥是等周文大軍駐紮於戲才知道問題嚴重性的,遂趕緊召集滿朝文武前來商討對策。在御前軍事會議上,章邯向胡亥獻策道:「現在叛軍已經逼近咸陽,他們人數眾多,戰鬥力很強。臨時徵調附近的駐軍已經來不及了,幸好驪山還有數十萬做苦工的刑徒。請求陛下赦免他們,並發給武器,讓他們去剿滅叛賊。」胡亥採納了章邯的建議,命其率領驪山刑徒前往平叛。章邯當時的官職是少府,這在秦朝屬於九卿之一,負責皇室的財政和內務,因此當時章邯很可能就是驪山幾十萬刑徒的負責人。

驪山,位於今天的陝西臨潼東南,大約就在戲西南方不到二十公里的地方,而咸陽位於戲的正西方四十公里左右。正在周文考慮應該如何攻下咸陽之際,萬萬沒有想到會有一支數十萬的軍隊突然從側翼殺來,將他打了個措手不及。

周文軍大敗之後,不得不倉皇退出函谷關,在曹陽(今河南靈寶東北)收拾殘兵敗將。與此同時,陳勝派往原東方六國攻城略地的軍隊也都發展到失控的程度了。

當初在蘄縣分兵時,陳勝曾經派葛嬰領一支軍隊向東發展,結果葛嬰在行進到東城(今安徽定遠東南)時,就擅自擁立原魯國貴族襄強為楚王。後來聽說陳勝自稱張楚王,葛嬰遂又殺死襄強,以表示自己對陳勝的擁護。但即便如此,陳勝還是處死了葛嬰。

被陳勝派往收復趙國的武臣和張耳、陳余帶著三千士兵渡過黃河後,進展非常順利,很快就打下了三十多座城市,糾集了幾萬人馬。當周文戰敗撤兵的消息傳來後,武臣就在張耳、陳余的慫恿下自立為趙王,以陳余為大將軍,張耳為右丞相,邵騷為左丞相,建立了一個獨立於張楚政權之外的獨立王國。

陳勝聞訊後勃然大怒,準備先滅了武臣全家,然後出兵攻打趙國。但陳勝身邊有個大臣勸他說:「現在秦國還沒有推翻,卻殺死武臣的全家,等於是又給自己增加了個大仇敵。不如現在承認趙國,讓他也派兵進攻秦國。」陳勝想想也是,只好一面給張耳的兒子加官進爵,一面又派人前往邯鄲向趙王表示祝賀,當然主要目的還是希望趙國出兵滅秦。

可張耳、陳余卻建議武臣說:「楚國會承認我們,並非是出自本意,只是想騙我們出兵滅秦而已。如果楚國滅了秦,必定會來攻打趙國。所以我們現在不能出兵向西攻秦,而是應該向北攻佔燕國和代國,向南收復河內之地來擴充實力。屆時,趙國北有燕代、南據黃河,即便楚國滅了秦國,也不敢拿我們趙國怎樣。」武臣一聽覺得很有道理,於是派韓廣去攻佔燕國,派李良去攻佔常山郡,派張黶去攻佔上黨郡。

然而事情並沒有按照武臣、張耳、陳余的設想發展,韓廣雖然也像武臣到趙國一樣很快就收復了燕國的大量城市,但他很快就效仿武臣,在燕國當地豪強的扶持下自立為燕王,成為楚國和趙國之外的又一個獨立政權。

被陳勝派往收復魏國的周市,進展也十分順利,很快攻佔了一些魏國的城市,魏國的當地豪強也紛紛表示願意擁立周市做魏王,不過周市倒是謙讓了一下,他堅持立魏國王族的後代魏咎做魏王,自己當了魏國的相國。

原齊國王族後裔田儋與其弟田榮、田橫起兵,殺死了秦王朝的官吏,並且打敗前來搶地盤的魏國周市的軍隊,平定了齊國,自立為齊王。

至此,借著陳勝起義軍主力西征的良機,函谷關以東已經相繼建立了楚、趙、燕、魏、齊這個五個獨立政權,原東方六國就只有韓國還沒有復國。除此以外,全國其他地方還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割據勢力,秦嘉在淮北,項梁、項羽在吳縣(今江蘇蘇州),劉邦在沛縣(今江蘇沛縣)、酈商在陳留(今河南開封),英布在番陽(今江西波陽),陳嬰在東陽(今安徽天長),他們雖然名義上都服從陳勝的領導,但事實上根本就不接受陳勝的命令,只顧著自己發展勢力,像秦嘉甚至把陳勝派來的監軍都給殺了。

章邯打敗周文後,給秦王朝贏得了喘息之機,但章邯並沒有乘勝追擊,而是一面從長城前線調兵前來增援,一面對這群由刑徒組成的烏合之眾進行軍事訓練。兩個月後,章邯率領已經是精銳之師的軍隊出關,徹底擊潰了周文的軍隊,周文本人自殺,章邯遂領兵前往滎陽解圍。

滎陽經過吳廣的長期圍困仍是久攻不下,楚軍上下已然產生了各種焦慮不滿的情緒。待到周文兵敗自殺,章邯精兵逼近的消息傳來,吳廣的部將田臧與李歸商量道:「周文的部隊已經潰敗,秦國的軍隊馬上就會殺過來。我們現在包圍滎陽城久攻不下,等到章邯的部隊一到,內外夾擊之下一定會被打得大敗。還不如只留下少量的部隊在此穩住滎陽,而將其餘主力精銳全部拿來迎擊秦軍。現在的代理楚王吳廣為人驕橫,又不懂用兵之道,跟這種人根本就講不清楚道理,還不如殺了他,以免耽誤大事。」於是,田臧假借陳勝之名把吳廣給殺了,將人頭送至陳勝賬下。

此時的陳勝已經是焦頭爛額,誰都不敢得罪,更遑論派兵征討田臧。無奈之下,只好派使節將楚國相印送到田臧軍營,任命他為上將軍。

田臧遂留下一部分兵力交給李歸,讓其監視滎陽,自己率領全部主力與章邯決戰。結果是楚軍大敗,田臧本人也被章邯所殺。緊接著,章邯趁勝追擊,在滎陽城下再度大敗楚軍,李歸被殺。

這樣,在陳勝派去西征秦國的三支軍隊中,吳廣和周文已經兵敗身死,宋留則留在南陽首鼠兩端。陳勝派出去四處略地的各路將領,卻各自忙於建立割據政權,沒有人願意與他共赴患難。因此,面對已經出籠的秦朝虎狼之師,張楚政權的覆滅只是旦夕之間的事情。不久,陳勝在向東撤退的途中被他的車夫庄賈所殺,轟轟烈烈的陳勝起義至此宣告結束。

陳勝曾經掀起「天下雲集響應,贏糧而景從」的浪潮,為什麼那麼快就滅亡了呢?司馬遷認為,陳勝之所以失敗,是因為他在早期創業成功後,忘記了自己的革命本色。

陳勝王凡六月。已為王,王陳。其故人嘗與佣耕者聞之,之陳,扣宮門曰:「吾欲見涉。」宮門令欲縛之。自辯數,乃置,不肯為通。陳王出,遮道而呼涉。陳王聞之,乃召見,載與俱歸。入宮,見殿屋帷帳,客曰:「夥頤!涉之為王沉沉者!」楚人謂多為伙,故天下傳之,夥涉為王,由陳涉始。客出入愈益發舒,言陳王故情。或說陳王曰:「客愚無知,顓妄言,輕威。」陳王斬之。諸陳王故人皆自引去,由是無親陳王者。陳王以朱房為中正,胡武為司過,主司群臣。諸將徇地,至,令之不是者,系而罪之,以苛察為忠。其所不善者,弗下吏,輒自治之。陳王信用之。諸將以其故不親附,此其所以敗也。

——《史記·陳涉世家》

在這段文字中,司馬遷列舉了陳勝的兩件錯事。

第一件,是過去曾和陳勝一起種田的庸眾聽說陳勝當張楚王,就紛紛跑到陳勝的王宮裡大呼小叫,要求陳勝兌現當年「苟富貴,無相忘」的諾言。事實上,陳勝最開始也並沒有忘本,還是邀這些老朋友同車出入宮門。但這些庸眾越來越放肆,不但進出毫無規矩禮儀,而且還總是逢人就說陳勝以前種田時候的故事。於是,陳勝身邊就有人建議陳勝說:「您這些老朋友都是幫白痴,整天胡說八道,會有損於您的威嚴。」陳勝遂將無禮之人處死。

第二件,是陳勝任命了朱房、胡武二人監督群臣,但此二人在審理上擅自專權,在量刑上極度嚴苛。那些被陳勝派出去攻城略地的將領回到陳縣述職時,如果發現沒有嚴格執行陳勝的命令,最終都後二人處斬了。

司馬遷認為,正是由於這兩點使得陳勝眾叛親離,並且導致了最後的失敗。

果如是乎?

先說第一件。陳勝有對不起老朋友嗎?陳勝最開始不但沒有對老朋友翻臉無情,反而與他們同車出入王宮。陳勝起義時並無顯赫的家世,威望不足正是他成為天下共主的硬傷,偏偏這幫庸眾卻逢人就說陳勝以前種田的舊事。陳勝身邊的人指責他們這樣會損害陳勝的威嚴,難道說錯了嗎?或許他們只是無知而罪不至死,但也不能不說他們的行為確實是自己找死。他們的放肆和無禮並不只是得罪陳勝一人,而且也得罪了滿朝文武,司馬遷說陳勝因為斬殺這些人就會導致眾叛親離,顯然是有失偏頗的。

再說第二件。從軍法上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如果那些派出去四處略地的將領沒有嚴格執行命令,遭受處罰也是無可厚非。至於具體到每位被處死的將領是否真的都其罪當誅,由於史書記載不夠詳細,我們也不便評價。但《史記》中有位明確記載了死因的符離人葛嬰,你覺得他的被殺真得冤枉嗎?陳勝拿下蘄縣後,就讓他帶領一支軍隊向東發展,足見對其之信任。可是葛嬰卻擅自擁立原魯國貴族襄強為楚王,事先不通知,事後不彙報,這樣的將領難道不該殺嗎?直到聽說陳勝自稱張楚王后,葛嬰轉而殺死襄強,以表示自己對陳勝的擁護,這算什麼?在他眼裡,楚王是可以由他說立就立,說殺就殺的嗎?他將陳勝又置於何地?這樣無法無天的人,如果陳勝還對其坐視不管,那以後還要帶隊伍嗎?難道殺了這樣的人,陳勝就眾叛親離了?

所以,司馬遷說陳勝刻薄寡恩以至於眾叛親離是根本站不住腳的,他完全是因為看不出問題的本質故而只好往道德方面扯。我們還是要回到戰略上來分析。

居鄛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計,往說項梁曰:「陳勝敗固當。夫秦滅六國,楚最無罪。自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今陳勝首事,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午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後也。」——《史記·項羽本紀》

范增不從道德而從戰略的角度來分析陳勝的滅亡,從這點看他比司馬遷還是要略略高明一些,可惜范增的這段話從論點、到論據再到論證都是錯的:

第一,「秦滅六國,楚最無罪」這句話簡直是莫名其妙,戰國七雄都是在為自己的國家利益而爭奪,誰有罪,誰又無罪?孟子說:「春秋無義戰」,戰國同樣也是如此,憑什麼就說「楚最無罪」,難道其他五國的滅亡就比楚國罪有應得?

第二,只因為「懷王入秦不反,楚人憐之至今」就得出楚南公所說的「楚雖三戶,亡秦必楚」也是毫無道理。首先,楚懷王不但不是什麼有道明君,反而是個歷史上有名的昏君,這樣的人本身並不特別受到老百姓的愛戴。其次,從春秋戰國以來,每個被滅的國家都存在「君王不反,國人哀憐」的情況。楚國自己也是從五十里的蠻荊之地起家,吞併了大量江漢地區的小國,最終才成為幅員六千里地的超級大國,為什麼這些小國從沒有出現一次「某雖三戶,亡楚必某」的局面。若要說威望,則周天子的威望更高,為什麼又不說「周雖三戶,亡秦必周」呢?楚國作為反秦鬥爭中的主力,是因為其國力強大,但如果楚國真的只有三戶,那肯定是滅不了秦。楚南公的話,只能拿來作為勵志口號,若要真的拿來作為戰略布局的根據,就太幼稚可笑了。

第三,陳勝會失敗絕不是因為未立楚王之後,而僅靠立楚王之後也絕不可能推翻秦國。當年項燕輔佐昌平君尚且不能成事,何況現在的陳勝?再說楚國終究只是戰國七雄之一,韓、趙、魏、燕、齊五國的起義軍憑什麼就要聽你楚國的號召?事實上,項梁後來立了楚懷王的孫子為王,那又如何?五國的割據政權根本不買楚國的賬,項梁在定陶戰死後,項家的兵權都被楚王奪走了。是後來項羽在軍前刺殺主帥宋義,隨後又在巨鹿之戰破釜沉舟,展現出超級恐怖的戰鬥力,這才徹底扭轉了乾坤。如果不是項羽足夠英雄勇猛,范增「議立楚王之後」最終會成為導致項家沒落的餿點子。不僅如此,楚王的存在日後還是成了項羽滅秦之後,安排天下新秩序的重大麻煩。

因此,范增並不比陳勝高明,他指責陳勝沒有立楚王之後的言論是站不住腳的。

那麼,陳勝當初是否應該聽三老、豪傑的建議,自己做楚王,不去西徵招惹秦國呢?事實上,這同樣是不可行的。陳勝能夠成為天下共主,最根本的原因在於他首倡義兵,是天下反秦的領袖。大家是奔著反秦的大旗才投靠陳勝的,如果不去反秦,那憑什麼是你陳勝當楚王?你身上不但沒有楚國王室的血統,而且身份還十分卑微。比你陳勝有資格做楚王的人多了去了,葛嬰不就一度立原魯國貴族襄強為楚王嗎?所以陳勝如果只想做個楚王的話,不但其它五國的人不會聽他的話,故楚的人也不會服從他的領導。

至於張耳、陳余的立六國之後的建議則更加不靠譜。之後的歷史證明了,張耳、陳余立武臣為趙王之後根本就沒有出兵協助陳勝攻秦。或許張耳、陳余還可以狡辯說是因為陳勝不仁,所以他們才不義的,但他們自己又如何解釋韓廣的叛變呢?韓廣奉武臣的將領佔領燕國的土地後,燕國原來的貴族豪傑勸告韓廣說:「楚國已經立了王,趙國也已立了王。燕國地方雖然小,過去也是個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希望將軍您自立做燕王。」韓廣回答道:「我的母親還留在趙國,不能這麼干啊!」燕人說:「趙國現在西面擔憂秦,南面擔憂楚,根本就沒有實力來限制我們。況且以楚國的強大,都不敢殺害趙王將相的家屬,趙國又怎敢殺害將軍您的家屬呢?」韓廣覺得他們說的有道理,於是就自立做了燕王。

可以看到,韓廣在巨大的政治利益面前只是擔心母親的人身安全,根本不覺得背叛武臣會有什麼不好意思。只要他想明白母親不會有危險,就馬上自立做了燕王。過了幾個月,趙國果然派人護送燕王的母親及其家屬來到了燕國。不久之後,趙王武臣還一度被燕國軍隊俘虜,要求趙國割讓土地來贖回武臣,這張耳、陳余又該如何解釋?難道是武臣不仁義才導致韓廣背叛的嗎?

綜上所述,雖然起義最終失敗了,但相較於范增的「立楚王之後」,三老、豪傑的「自己做楚王」和張耳、陳余的「立六國之後」,陳勝建立「張楚」的做法仍然是最高明的,惟有立身於楚,才能調動楚人的反秦熱情;惟有張大楚國,才能最大限度的號令天下共同反秦。一旦「張楚」的大方向定下來,則後面「以主力西征秦國,以偏師四處略地」的戰略也就水到渠成了。

陳勝失敗的最根本原因,是他身邊沒有可信賴的人才。陳勝在大澤鄉揭竿起義並隨即佔領蘄縣後,曾令符離人葛嬰領兵東征。陳勝、吳廣都是陳郡人,大澤鄉所在的蘄縣位於陳郡以東的泗水郡中部,而符離則在與蘄縣毗鄰的北部略偏東位置。也就是說,符離人葛嬰絕不可能是陳勝這九百民工中的一員,他應該是陳勝揭竿起義後第一批前來投靠的人。足見當時陳勝對人才求賢若渴到何種程度,只要是能夠辦事的,還來不及細細考察就授以重任。可為什麼陳勝同九百民工一起走了那麼多路,最後就只用了一個吳廣呢?這隻能解釋為這些民工實在素質太差,真的是無人可用。

至於吳廣,田臧說他不懂軍事,不應該將主力全部堆在滎陽城下,而是應該以一部圍攻滎陽,以主力精銳西進,這不是沒有道理。當初王翦率六十萬軍隊滅楚,在陳縣久攻不下之際,就是以一部兵力圍攻陳縣,而親率主力精銳繞過陳縣直搗楚國都城壽春的。如果吳廣能夠效仿王翦當年的故事,就不會出現後來周文孤軍深入的問題了。周文軍攻到咸陽附近後,也未曾聽說吳廣給他任何軍事或後勤上的支持,彷彿這支軍隊的成敗與自己毫不相干,根本就沒有從全局的戰略高度來思考問題。可話又說回來,即便吳廣沒有軍事才能,可畢竟是在患難中一起揭竿起義的生死弟兄,陳勝不相信他又能相信誰呢?事後證明,連唯一的故交武臣都背叛了他,領兵過黃河後就自己當起了趙王。吳廣雖然軍事才幹不行,至少在忠誠度上絕對可靠。

嚴格來說,陳勝的失敗不是戰略的失敗,而是他先天就不具備成功的可能。

陳勝建立「張楚」政權已經是最好的選擇,而一旦「張楚」政權建立就必須立刻一方面以主力西征滅秦,一方面以偏師四處略地。只是,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張楚政權既沒有優秀的將領,也沒有優秀的士兵可以滅秦。在如此的短時間內,陳勝更無法拔擢足夠多既忠誠、又能幹的人才為他佔領各郡縣。

陳勝敏銳地發現了「秦將失其鹿」這個巨大的市場機會,可惜的是他自己卻沒有能力佔領市場,所以他的宿命只能是像流星一樣匆匆划過夜空。歷史賦予陳勝的角色就只是個探路者,天下還需要更合適的人出來收拾。清初詩人屈大均寫過一首題為《讀陳勝傳》的五言律詩,其中最後兩句表述極為精準,他說:「驅除功第一,漢將可誰倫?」對於大漢王朝的建立,有人認為功勞最大的是足兵足食的蕭何,有人認為是出謀劃策的張良,有人認為是戰無不勝的韓信。但屈大均認為功勞最大的應該是陳勝,正是因為陳勝的揭竿起義,才使後來劉邦的統一天下成為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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