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南方週末 時間:2011年10月8日

  中美之間「太平洋共同體」的理想即便可行,成效也在遙遠的將來,對於當前,基辛格寄希望於兩國領導人

  華夏傳統不足以刻畫今日的官員

  亨利·基辛格博士的《論中國》(On China),2011年5月在美國纔出版,在中國似乎已成歷史。書中還在說孔子像豎立在天安門廣場東側,是個「戲劇性的象徵動作」,表明華夏傳統DNA重新顯現;但在中國,這一銅像已經悄悄移走了。

  或許這是一個理由,這本書為什麼要從古代中國和華夏傳統文化談起。當代事件瞬息萬變,體現在歷史中的文化基因卻是永存的。只是博士最終要用這些鋪墊來解釋當代中國的國家目標和外交風格,單靠來自傳統的角度是否足夠全面?

  博士說,中國人的歷史觀不像西方那樣是線性前進的,而是循環的;無數中國學生在課堂學的卻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發展五階段論。當博士談論圍棋和《孫子》裏的「勢」,並大段引用《孫子》時,有幾個中國人能將英譯即時倒回中文原文?博士最佩服的周恩來總理有這本事,但周總理念過私塾。今日弘揚的是紅色文化,更實在的問題是,除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之類的成語外,有幾個中國人讀過《孫子》原文?——甚至那句眾所周知的成語,原文其實是「知彼知己,百戰不殆」。

  華夏傳統可以解釋博士對周總理的感受,卻不足以刻劃今日的官員。博士自己也說了,如今中美高層見面,感情上不如以前開放。毛澤東初次會見理查德·尼克松,就稱尼克松為「朋友」。基辛格的解釋大概很正確,這裡有著天朝上國的遺風:優待那些前來覲見的蠻夷,但是改稱「朋友」。如今這一「遺風」早已演變為相對平常的事務談判。

  基辛格博士說他曾經訪問中國五十餘次。《論中國》全書18章,前面用4章篇幅簡述了中國古代史和當代革命史之後,接著的14章,談的都是中美關係,從朝鮮戰爭直到當前。當然,是以博士親身參與的高層關係為主,也涉及不少敏感話題。這些具體內容,讀者可以看以後出版的中譯本,本文下面主要討論書末的展望。

1975年美國總統福特(後排左一)訪華,毛澤東接見作為隨行人員的基辛格(前排右一)

  什麼是中美「友誼」的充分條件?

  博士一再說中國是個獨特的國家,其千年承傳的文化舉世無二例,中國有一種自我中心的「文化普世感」(cultural universality)。比如,中國與美國不同,並不認為建築在條約之上的國際體系是本國安全的重要保障,中國更傾向於傳統的操縱他國、「以夷制夷」。毛澤東在上世紀70年代的歡迎「美國朋友」,就是以美帝國主義之「夷」來制蘇聯社會帝國主義之「夷」。那麼,在蘇聯這個共同敵人於20年前解體之後,中美「友誼」的基礎在哪裡?兩國是全球第一和第二大經濟體,其關係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經濟聯繫能夠撐起一切嗎?

  基辛格博士其實沒有回答這個根本問題。他覺得中美關係極重要又極複雜,決不能因外交閃失而墮入對抗軌道,他設想了一個「太平洋共同體」(Pacific Community)。在「共同體」大框架裏,中國不必擔心美國與其他國家發展關係是圍堵中國,美國也不必擔心中國與其他國家發展關係是排擠美國。只是這一理想即使可行,成效也在遙遠的將來。對於當前,博士只能寄希望於兩國領導人,希望他們能夠堅守互相尊重和彼此商量的慣例,而且今後一茬茬的領導人都能循此慣例而逐步構建一個新的國際秩序。

  但是,領導人的明智是否是中美「友誼」的充分條件?博士自然清楚知道,美國三權分立,總統的外交行動,受到國會嚴重掣肘。特別是代表民眾的眾議院,往往表現得幼稚而激進,畢竟民眾都有簡單化和理想化傾向。總統可以對這一傾向踩踩煞車,卻不可能迎頭抗拒。民眾的意願,在關鍵時刻,往往決定美國外交的選擇。

On China

by Henry Kissinger

Penguin Press NY 2011

  民意決定美國外交的幾個例子

  今年是辛亥革命一百週年。當時,列強要求國民政府承諾償還清廷的外債,然後才肯承認中華民國。美國成為西方世界老大,要到二戰之後;一戰之前,美國的國際地位至多第五第六,排在英法德俄奧之下。從美國國家利益考慮,跟著列強起鬨比較合算。但是美國政府收到民眾大量電報來信,他們質問:我們是民主國家,現在中國人推翻了帝制,走上民主道路,我們怎麼可以不支持?結果美國政府率先承認中華民國,列強被迫跟進。從此開始了那一代中國人對美國的特殊好感。

  比較近的例子,則有1986年的菲律賓「人民力量」(People Power)革命。民眾不相信獨裁者費迪南德·馬科斯的所謂選舉「勝利」,遊行示威要他下臺。當時的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相當喜歡馬科斯;第一夫人南茜和馬科斯夫人伊梅爾達還是朋友。而且馬科斯曾經派兵越南,雖然只是工兵,也算支援過美國人打仗,多少有點戰鬥情誼。但美國民眾和輿論一面倒地支持挑戰馬科斯的阿基諾夫人。在國務卿喬治·舒爾茨的推動下,里根最後默認了馬科斯的出局,派軍機將他接到夏威夷,不再參與菲律賓政治。

  相信自己判斷更明智的總統,如果違背民意,會有什麼下場?今年是蘇聯解體20週年,解體的導火線是人口第二多的加盟共和國烏克蘭退出蘇維埃聯盟。當時的美國總統老布希,為幫助蘇聯領導人,親自飛到烏克蘭首府基輔,當面警告反對派:美國政府不支持他們退出蘇聯。這話在美蘇兩國引起震動。

  回國後的內閣會議上,老布希和國務卿詹姆斯·貝克堅持認為,不希望蘇聯像南斯拉夫那樣四分五裂,完整的蘇聯更有利於國際秩序的穩定。共和黨選民因此覺得老布希太軟弱。有位叫羅斯·佩羅特的,見到有機可趁,在1992年美國大選時以獨立候選人身份挑戰老布希。由於選票被分走,老布希以38%的得票率敗於比爾·柯林頓的43%——剩下的19%,歸了佩羅特。老布希就此失業。

  民族性格不以領導人的意志為轉移

  美國總統和政府,出於歷史、私人交情、地緣政治或區域影響等種種考慮,可能願意維持雙邊關係的慣例;但是,作為一個由逃離壓迫的移民所開創的民主國家,美國的民眾、議員、媒體和下層官員,總是一面倒地站在他們所認為的爭取自由的運動一邊。這一民族性格無分左右,跨越民主黨和共和黨,更不以美國領導人的意志為轉移。

  巴拉克·奧巴馬2009年入主白宮後,為改善美國和穆斯林世界的關係,於當年6月4日在開羅大學作了個演講。他講了七個問題,第四個是民主。奧巴馬沒有聲稱民主是普世價值,他並且聲明:至少,由他當家的美國政府,不想也不會將任何體制強加於他人。

  不過,奧巴馬認為有四條是人皆嚮往的:(1)能講心裡話並對身受的治理有話語權;(2)對法治和平等執法有信心;(3)政府足夠透明而且不竊盜於民;(4)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奧巴馬的歸納似乎受到美國黑人經驗的影響,除第(3)點,其他三點都可以說是不願做奴隸。他的說法,比前任小布希要在中東推行的「民主議程」(the Democracy Agenda)溫和多了,想必基辛格博士會比較喜歡。

  但是,兩年後,2011年5月19日,奧巴馬再次發表關於中東的演講時,受到突尼西亞等阿拉伯國家新局勢的衝擊,他不再說他個人相信某些狀況人皆嚮往,而是明確說美國支持嚮往這些狀況的改革,不管是民間的還是政府的。共和黨專欄作者諷刺地問道:這不是又揀起了小布希的「民主議程」?

  安理會處理安全事務的出發點

  美國領導人無法控制的可能影響中美關係的因素,除了美國民族性格和國際突發事件,還有當代趨勢。聯合國安理會對安全事務的處理,已從聯合國建立時的初衷維持和平,滑向——博士肯定反對——尋求「正義」。和平,基本為事實判斷,停火了,不打仗了,就是和平。但正義是價值判斷,取得共識遠為複雜。如果是維持和平,利比亞現在只要雙方停火,哪怕讓卡扎菲那個願意改革的兒子賽義夫·伊斯蘭出面組織新政府,也是可以接受的。《孫子》說「圍師必闕,窮寇勿迫」——不要將對手逼到只能死拼到底的絕境。如果是尋求「正義」,非要將卡扎菲揪上國際刑事法庭,他就要負隅頑抗了。

  這一趨勢的萌生契機,正是尼克松的祕密外交和基辛格的地緣政治,在美國激起反彈,基辛格卸任國務卿之後的美國總統吉米·卡特,將人權考慮引入美國外交。其實,在國際上絕對地尋求「正義」,並非今日西方能力可及,何況俄羅斯、印度和中國——人口最多的兩個國家和世界第二軍事強國——通常對這類決議抱反對態度。這將是中美之間長期存在的一個不同之處。

  兩個盲人,同處一室

  基辛格博士的新書,回憶四十年前的中美歷史性高峯接觸,對尼克松總統有個以前未見過的評價。博士說尼克松是個「悲觀的戰略家」。最為小心設想的計劃,尼克松也擔憂會遭到命運不可猜測的幹預,但他仍然頑固堅持他的計劃。這樣的悲劇感,或許正是美國外交政策所需要的。

  我們通常將「驕傲」的反義詞定為謙虛,一個更深刻的選擇,可以是「悲劇感」。美國前總統約翰·肯尼迪對此有過很好的說明。肯尼迪在美國,被公認為年輕有為的總統。但他1963年悼念詩人羅伯特·弗洛斯特時說:「我們的國家實力很重要,但理解和控制這一實力的精神同樣重要,這就是弗洛斯特的特殊意義。……詩人對人類行為的悲劇感,強制他反對自我欺騙和廉價安慰。……弗洛斯特整合了詩歌和實力,因為他視詩歌為實力逃離自身的途徑。當實力將人引向傲慢時,詩歌為他重溫了人的侷限。」

  人有侷限的悲劇感,是詩人經常詠誦的主題。只是如今有幾個人是讀詩的?就是博士自己,大概也有一陣沒有重溫詩歌了。《論中國》的分析,依然中肯銳利,讀來卻讓人有點懷念《白宮歲月》(White House Years) 的華彩——那是博士32年前的回憶錄(有世界知識出版社1980年中譯本)。比如,博士形容1970年代的美蘇關係時說:「超級大國的表現常常像兩個全副武裝的盲人,同處一室,到處摸索,都以為對方目光如炬,相信自己正受到致命威脅。

  各方其實知道,從本質上講,政策制定經常是不確定的、調和的、不連貫的。但每一方都傾向於認為,對方具有本方經驗已證明無法達至的一致性、預見性和連貫性。當然,時間一長,即使是兩個盲人,同處一室而又手執武器,也能給對方造成極大傷害,更不用說房間(喻世界)的破壞了。」這段話,不但說得漂亮,而且具有深遠歷史意義。

  (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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