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經》的第四十二章再次表達了老子的辯證法思想。《道德經》共讀分享兩個版本,一是根據春秋戰國、西漢早期出土的文本重新校訂的《道德經古本合訂》(復旦大學李輝教授勘定);二是《道德經》今本(曹魏經學家、哲學家王弼編著)。

古本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

萬物負陰而抱陽,

沖氣以為和。

天下之所惡,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為自名也。

物或益之而損,或損之而益。

故人之所教亦議而教人,

故強梁者不得其死。

吾將以為教父。

今本

道生一,

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

萬物負陰而抱陽,

沖氣以為和。

人之所惡,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為稱。

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

強梁者不得其死。

吾將以為教父。

【謝國仲】《老子禪解》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

「道生一」,這個「一」就是本體的體性功能,它自然能夠生出「二」,也就是陰陽。「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陰陽二氣相衝和,這就相當於佛所說的「能所」,「能」就是陽,「所」就是陰。能所立,陰陽合,就生出「三」,就生出萬物。這是描述本體的體性功能起用的次第。這也就是佛所說的四相我相、人相、壽者相、眾生相。一個人,首先是有我相,這是一有「我」就有「你」,生出二,就是人相;然後有「壽者相」,就是三;最後「眾生相」,就是萬物。

上面第一段是講本體的體性功能。那麼這個本體,它本身是空性,是空的,沒有東西,「視之不見、聽之不聞、搏之不得,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是這樣一個狀態。所以是一種空性,是一種無,一切萬有從這個無生出來。我們世人只知道有,只看重有形的東西,無形的覺得根本不值一提,無有什麼用?都覺得很低賤。這就是不知道所謂高貴的東西實際上是我們認為低賤的那個無形所生的,這就是不懂得無用之用為大用。如果不懂得尊重無形的資產,老是追求有形資產,是成不了大器的。所謂大器晚成,就是不斷積累無形資產,而不是像我們現在天天搞有形的,好像成就得很快,事實上成不了什麼大事。大器晚成,肯定是先聚了很多勢,很多無形的能量,就像孫中山,當年一無所有,就靠一篇文章,結果所有的資本家的兒子都偷了父母的錢跟著他跑,這就是無形資產太厲害。

人之所惡,唯孤、寡、不榖,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

此處的「人」,指普通凡夫,就是聞道大笑的人,他們所不喜歡的、厭惡的,是「孤、寡、不榖」——孤孤單單,喫都喫不飽,很貧窮下賤的樣子。「而王公以為稱」,「王公」指道者,也就是說眾生所討厭的反而是道者的自居之處,心境時刻處於低下的位置,「大白若辱」。所以道者與凡夫是顛倒的,「反者道之動」的道理。「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表示有形與無形也是相互相反的關係。

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

這就是所謂「神欲使之滅亡,必先使之瘋狂」的道理。「強梁者」,自我意識膨脹的人,狂人,越膨脹就肯定離開本體越遠,最後一定是「不得其死」,就是不得好死。

吾將以為教父。

我將把「強梁者不得其死」這句話作為綱領,作為箴言。所以如果見到哪個人很狂,你就知道肯定好景不長。一個人為什麼狂?因為沒道,體內的道氣已經消耗殆盡,所以身體自然會產生一種煩躁,然後這個人就開始狂。如果道氣充盈,那是非常淡定的,不可能煩躁。所以「高以下為基」,無形的東西沒有了,固攝不住,外在的有形就開始狂亂。古人說,「君子愛財」,要「取之有道」,這個道,就是指無形的能量。現在大多數人是以耗掉這個無形的能量為代價,去追求有形的物質,耗到一定時候,他求了很多有形的物質回來,而裡面的道氣卻沒有了,掏空了,這個時候他就開始垮了,那麼表面上就大肆揮霍,表現自己很牛,然後就開始淫亂,「富貴則淫」,一定是這樣,因為他在追求物質的過程中耗得太厲害,裡面的水已經乾涸了,他本能地就開始晃,相火就妄動,最後「不得其死」。而有道者就不是這樣,他的無形的能量很大,不用去追求而萬物自然歸朝,「執大象,天下往」,於是就「安平泰」,不會出問題,而且能量越大、越夠力,這就是「取之有道」。無道,肯定要狂,狂了以後肯定不得其死。所以現在很多人是「君子愛財,取之有盜」,全部是搞陰謀,最後就是不得善終。我們要以此為鑒,要懂得以道為本,切莫自我膨脹,要「孤、寡、不榖」,也就是無我,自然就遠離我、人、壽者、眾生四相,那就是「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其實講來講去,還是攀緣心和自性的道理。不知自性而隨攀緣心所使,就妄作,於是產生共業和別業,接著迷惑在這些共業和別業當中,生出六道輪迴,這就是「心生種種法生」,沉淪其中,妄心不斷折騰,就從道落入萬物的狀態。釋迦牟尼佛八萬四千法門都是講這個過程,所以《楞嚴經》裏所說的唸佛法門,是念自性,念念不離自性。這樣不斷返還,就是逆修。

【陳鼓應】《老子今注今譯》

本章為老子宇宙生成論,這裡所說的「一」「二」「三」乃是指「道」創生萬物時的活動歷程。「混而為一」的「道」,對於雜多的現象來說,它是獨立無偶,絕於對待的,老子用「一」來形容道向下落實一層的未分狀態。渾淪不分的道,實已稟賦陰陽兩氣,《易傳)所說一陰一陽之謂「道」。「二」就是指道所集賦的陰陽兩氣,而這陰陽兩氣便是構成萬物最基本的原質。道再向下落漸趨於分化,則陰陽兩氣的活動亦漸趨於頻繁。「三」應是指陰陽兩氣互相激蕩而形成的適均狀態,每個新的和諧體就在這種狀態中產生出來。

本章分兩段,後一段文字是:「人之所惡,唯孤寡不穀;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本章是說萬物的生成,和這一段文義並不相屬,疑是他章錯簡,蔣錫昌《校詁》已疑「上下文詞似若不接」。高亨、陳柱、嚴靈峯諸位疑為三十九章文字移人。按:「人之所惡」數句在於提醒人不可驕矜恃氣,應謙虛自守。從文義上看,似為三十九章錯移本章。

【傅佩榮】《解讀老子》

本章前半段向來被視為老子的萬物生成論。問題是:從「道」這個源頭如何產生萬物?在此之間的「一、二、三」究竟何所指?比較簡單的解法是:以「一、二、三」為「由簡至繁」的過程,所以不必深究其指涉。但是這樣只是逃避問題。比較有趣的解法是《莊子·齊物論》所說的「一與言為二,二與一為三,自此以往,巧曆不能得。」意思是,「有一」與「說『有一』」就形成了「二」。亦即關鍵在於人的認知與判斷,由此形成語言表述的世界,使原始的「一」這分別為「二」。依此類推,這個「二」加上未分之前、不可言說的「一」,又形成了「三」。但是這樣一來,重點已經由萬物生成論轉移到人的認識作用上了。

另有三種解法較為常見。一是以「無、有」來解釋。亦即:以「無」為道,以「有」為一:再以「無」與「有」為二;然後,無與有「相生」而出現「三」。這種解法頗有形而上學意味,但未必代表老子思想(參考四十章之解讀),最大的難題是:形上的「無」與「有」,如何真正生成形下的萬物?其次,是以「天、地」來解釋,亦即:以「天、地」為「二」,形成「道、天地、萬物」的三層觀點。但是,先不追究「一」與「三」何解,只要想想:天地如何能夠生出萬物?天地代表萬物存在的「領域」,提供萬物存在的「條件」,有時亦可以其包含萬物的姿態而被稱為「自然界」,但是充其量只能說「天地使萬物得以如此產生」,而不能說「天地生萬物」。或者,在說「天地生萬物」時,只是比喻之意。第三,是以「陰、陽」來解釋。亦即陰陽代表「二」,是由統一的「道」所展現的二元力量,而者相反相成,在交流互動時出現「和」,並且一起形成了「三」。只有如此理解,纔可以接著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此說並非毫無問題,譬如:道與陰陽的關係是什麼?陰陽是力量,是動態,還是元素?或者直接就說是「氣」?從萬物的角度來看,「氣化論」可以說得通,亦即「一、二、三」所代表的是「元氣、陰陽二氣、陰陽和三氣」。由此可以肯定「道」的內存性,但是,如何保障「道」的超越性(「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二十五章)?或者,老子在別處已經談過「道」的超越性,而在本章的重點則是萬物如何生成,所以側重「道」的內存性。換言之,道與的關係仍然有待深究。

【今人悟】

本章第一段話,說到一、二、三這幾個數字,這並不是把一、二、三看作具體的事物和具體數量。它們只是表示「道」生萬物從少到多,從簡單到複雜的一個過程,這就是「沖氣以為和」。這裡老子否定了神的存在,從多元論的宇宙觀發展為一元論的宇宙觀,這是值得稱道的。馮友蘭說:「老子書說『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四十二章)。這裡說的有三種氣:沖氣、陰氣、陽氣。我認為所謂沖氣就是一,陰陽是二,三在先秦是多數的意思。二生三就是說,有了陰陽,很多的東西就生出來了。那麼沖氣究竟是哪一種氣呢?照後來《淮南子》所講的宇宙發生的程序說,在還沒有天地的時候,有一種混沌未分的氣,後來這種氣起了分化,輕清的氣上浮為天,重濁的氣下沉為地,這就是天地之始。輕清的氣就陽氣,重濁的氣就是陰氣。在陰陽二氣開始分化而還沒有完全分化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中的氣就叫做沖氣。『沖』是道的一種性質,『道沖而用之或不盈』(四章)。這種尚未完全分化的氣,與道相差不多,所以叫沖氣。也叫做一。」(《老子哲學討論集》第41頁)馮先生的這一分析是很有見地的。在本章後半部分,老子講了柔弱退守是處事的最高原則,謙受益,滿招損,這也合乎辯證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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