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字真正貴重的,就是字的下面藏着文心。文氣,許多時候正是貴氣。但並非所有文人字都能發出清正之氣,相反,很多的文人,比俗人還俗,寫起字來,造作之風比職業書法家還甚。說到底,外在的身份標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情、旨趣、胸襟、抱負上的差異。講文人字,不講技法先講境界,有境界了,技法纔有用武之地。——By 謝有順

書法中的心力與深情

文| 謝有順

我是一個寫作的人,自然,也喜歡看字。字的結構、筆意、趣味,琢磨起來,時時讓人慨嘆,它裏面確是藏着一個幽深的世界的。因此,到一個地方,看見舊對聯,或有古人的字刻在牆上、石頭,我總會多加留意,甚至,無意間發現的古代的帳本、便條,上面的毛筆字,若放在今天,作者也是堪稱大書家的。確實,就書法而言,今人和古人,實在是無法可比了。古人寫字是一種生活,而今人是把書法當作了紙上的藝術。不見性情,只有逸氣,是當下書法界的通病。儘管今天的我們不可能再恢復毛筆的日常性,用毛筆寫字終歸成了一種文化表演,但在自己筆下,儘量少一點俗氣、逸氣,總還是有可能的吧?遺憾的是,書法界少有覺悟之人,很多作品,總是一眼就讓人看出了作者的做作和機心,沒有一絲文氣,紙面上一片萎靡,字的精氣神全漏光了,還要硬寫,這不僅俗,而且是大俗。

如今的書壇,脫俗之人日少,清正之音也正在消失。因此,我平時是不愛看職業書法家的作品的,相反,我喜歡讀文人字。我總覺得,把寫毛筆字當作職業,可能是世界上最荒唐的事情之一了。古人講詩書畫一體,並非說那時的人多才多藝,而實在是分不出詩書畫之間的界限。所以,古代沒有職業的書法家,只有文人——以文人名之,貫通的是精神生活的各個方面。在今天這個書法家林立的時代,惟獨缺少真正的文人,缺少性情、精神和心力。沒有了內心生活的造詣,談何書法?——書法終究是一個人內心的外化啊。有些書法家,一見面就和你談技法,談筆鋒,看似專業,終究掩飾不了他內心的一片空白,這種人的書法,入眼之後,又如何入心?

書法是見情見性的藝術,它使用的材料,都是公共的,無非筆墨而已,但是,要把這些公共的材料變成一種私人的表達,沒有作者的性情和心力,是無法想象的。

一個書法家,若只會弄墨,無詩心,不能畫,也不諳金石,寫出來的字就必定是死的、俗的、板結的——這樣的書法家,在當下書壇佔了多數。好的文人字,往往帶着文氣,拙氣,或者野氣,有性情流出,他們在技法上或有不足,筆意卻常常勝職業書法家多矣。今看魯迅的字,何等的功力和意趣,像他的文章一樣深透,過目難忘,實在可視爲魯迅的內心寫照。而蘇東坡、黃庭堅,更是大文人、大書家,其文可能還有曲折,其字則直入本心——字,文,人,成了一個整體,這樣的存在,就成了一團心氣,任何時候和他相遇,這股心氣都會撲面而來。

文心和人心相通,此之謂也。

文人字真正貴重的,就是字的下面藏着文心。文氣,許多時候正是貴氣。但並非所有文人字都能發出清正之氣,相反,很多的文人,比俗人還俗,寫起字來,造作之風比職業書法家還甚。說到底,外在的身份標籤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性情、旨趣、胸襟、抱負上的差異。講文人字,不講技法先講境界,有境界了,技法纔有用武之地。比如,在我所熟悉的作家中,賈平凹的書法,走的就是一條樸化的道路,重拙味,靜氣,古意,這和他文學作品中的境界,是貫通的。一旦達到了精神和心力上的一致,技法就退居其次了,筆意纔是最重要的。

我現在要介紹的雷平陽的書法,也屬此類。作家中,賈平凹和雷平陽的字,我尤爲喜歡。賈平凹的字,簡潔中見力度,陽剛中見淳實。他喜歡用粗筆,重筆,下筆乾脆利落,果決而有力,沒有多少猶豫的成分,看起來緊實,卻一點都不笨,反而充滿了活潑、有趣的動感,矛盾中分明潛藏着一種張力。比較起來,雷平陽的字,卻呈現出一片山野氣和書卷氣,二者之間看起來也是一種矛盾,卻符合雷平陽一貫的作品風格。

熟悉雷平陽的人都知道,他是優秀的詩人,散文家,他的文學作品,多數時候,描繪的正是生命的種種情狀和大地質樸的容顏,他不安、悲憫的內心,記掛的總是關乎大地和故鄉的事情,因此,他的感受是有來源的,他的文學用詞也有自己的精神根底,所以,他在紛亂、嘈雜的人世,一直沒有失去寫作的方向感。他說:“每個詩人背後都有一個村莊,背後都有一個個人的根據地,我背後的土地的存在支撐了我的寫作。……我的心靈離不開那片土地。我從小跟着唱書的瞎子在那些鄉村裏走,沒法拋開身後那片土地的存在。我想強調的是詩人應該知道自己的根在哪裏。”我認同這樣的說法。寫作是要有根據地的,詩人是要探究自己的精神根底究竟在哪裏的,理解了這一點,我們就能理解詩人筆下的“小世界”,爲何藏着那麼多波瀾壯闊的心事,這也是雷平陽持續書寫故鄉、反覆歌唱一個村莊的原因——哪怕情感的表達方式略嫌單調、單一,哪怕面對故鄉的用詞大致雷同,他也毫不介懷,因爲故鄉的下面,有一道的精神的潛流,它標示的是詩人不動的寫作方向。我想,只有這樣的詩人,才能寫出《親人》這樣的詩歌:我只愛我寄宿的雲南,因爲其他省/我都不愛;我只愛雲南的昭通市/因爲其他市我都不愛;我只愛昭通市的土城鄉/因爲其他鄉我都不愛……/我的愛狹隘、偏執,像針尖上的蜂蜜/假如有一天我再也不能繼續下去/我會只愛我的親人——這逐漸縮小的過程/耗盡了我的青春和悲憫。

一個如此摯愛着土地的詩人,他寫的字裏洋溢出山野氣,也就不足爲奇了。

山野氣,其實就自然、隨心的意思,有樸素的感覺,但平常中又不乏清奇;而這種往下紮根的感覺,見之雷平陽的書法,就表現爲一種定力。看雷平陽的筆法走勢,就知道,這是一個定得住的人,筆從不打滑,但也不遲滯,更無板結的症狀,動靜分明,就此而言,這也是一種書卷氣——緩慢的,沉着的,清雅的,莊嚴的。

可以肯定,雷平陽的字,和賈平凹的字一樣,都不是臨碑帖學來的,當然,他們後來必定也看碑帖,也琢磨古人的筆意,不過,這些都不會改變他們業已形成的精神底子,只是爲了增加筆法的積累,以更好地消除自己向上發展的障礙而已。確實,他們的字,首先是自身性格的寫照、精神的表達,有了這些,纔有書法的技法和氣象可言。文人的書法,內有清正的骨骼,外有性情作爲血肉,就顯得飽滿了,個性了。看雷平陽的字,尤其如此,他的筆之所至,隱隱的,總覺得是在揮灑一種性情,內有熱烈的東西,也有一種寂寥之感,只是,他的熱烈和寂寥都是節制的,引而不發的,這就形成了他的書法作品中那種獨特的隱忍之美。

雷平陽

他不師法秩序,但也不張揚和放肆,而是充滿一種率性,同時,在筆和紙的對話中,又分明投射着一道莊重的目光——正是這道目光,使得雷平陽的書法作品中,有着一種不易被人覺察的平等心,他不輕慢任何一個字,也不匆忙收筆,總是力圖在書寫中突出每個字的個體價值,但整體看,又不失一幅作品的整全感,這種效果是如何形成的?我既感訝異,又常常驚歎。儘管雷平陽的書法追求,還缺技法上更多元的涵養,筆力也因變化小而常有單薄之感,但他寫每一個字的深情,我想,是足以感動那些對中國字還懷着敬意的人。

說實話,比起衆多空頭書法家來,我更看重這種以心力和深情認真寫字的人。

(謝有順,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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