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以後,司馬懿的後代建立了晉朝。這是一個缺少了英雄氣概的王朝,陰謀橫流。  司馬懿對付英雄很有一套,對付諸葛亮可以扮女人,對付曹操還裝過孫子。他的遺傳缺了點英雄基因,但並不缺暗算英雄的本領。所以,他的子孫,能使英雄氣餒,能把江山搞定。  這一朝,英雄都很難受,不是去喫藥,就是去喝酒。大隱隱於酒,醉了才知奧妙,醉裏有乾坤,有經緯度。名士阮籍,喝了酒,醉眼看江山,越看越難受,突然一吼: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一聲吼出,便又醉去。這一吼,吼在魏晉之際。  那時,司馬氏還未篡魏,想盡辦法欲使曹魏行禪讓,司馬昭之心儘管路人甲乙丙丁皆知,但只要是王朝權力運動的軌跡未變,社會便無法擺脫接受新朝統治的命運,不管新舊更替是以暴力還是禪讓的方式,老百姓不管誰家天下,日子還得過下去。可士林卻有他們對權力合法性的解釋傳統,司馬昭便以親信鍾會為偵探,窺視名士。  鍾會,何等人也?當時眾口一辭的青年才俊,自以為張良再世。有一天,他來跟阮籍喝酒,一邊喝,一邊問時事,想抓他的小辮子。阮籍喝不醉,一問就醉,一醉就睡,一睡就睡上幾個小時,或幾天幾夜,有一次,竟然睡了60天,這樣的功夫,在今天,也算世界紀錄。  睡的時間長短,要看醉的程度深淺,而醉之深淺,要看問題的基本面,睡了60天,就如同死而復生,隔世一般,不管多大的問題,都被他用醉解決了。  阮籍的這一套醉酒功夫,那嵇康當然很是佩服的,可嵇康老弟卻學不來,爛醉,醉得像一灘泥,如一堆土,這誰都會,酒入愁腸,誰人不醉?但要醉出個經緯度來,那就真是酒令如軍令,醉法如兵法了,要知彼知己,才能一醉方休的。嵇康打鐵,能知火候,飲酒卻不解醉意。  嵇康是曹魏宗室的女婿,曾娶曹操的曾孫女,官做到曹魏中散大夫,當時都稱他嵇中散。作為竹林七賢的精神領袖,一度為士林之馬首,偏偏他說,人要「越名教而任自然」,這讓司馬氏很不快,因為司馬氏正在大力提倡以周孔名教治天下。名教本是一套政治倫理化的工具,是以道德治天下的綱領和標本,被司馬氏竊取了,所以他要拋棄名教我行我素了。我們絲毫看不出他有幾分醉意,而是十分清醒地拿出一副打鐵的架勢,看準火候,就一鎚子砸下去,居然又砸出個「非湯武而薄周孔」來。「湯武」指湯武革命,這是政權的一個合法性來源,還有一個來源,便是堯舜禪讓,司馬氏統一中國是湯武革命,篡奪曹魏是堯舜禪讓,這兩條都被嵇康否定了,司馬氏當然視之如喉中骨鯁,必欲拔之而後快。  鍾會來看他,排場很大,而他擺的譜更大——在大樹下打鐵,和他一起打鐵的是向秀,就是那個給《莊子》作注的向秀。鍾會來時,他理也不理,鍾會去時,他看準了火候,問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鍾會答一聲「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就走了。  如果是阮籍來面對此事,他肯定一醉不起,任他來去。嵇康「越名教」更大膽,而阮籍「任自然」則很隨意,嵇康敢破,而阮籍不立。  即便嵇康真的醉去,就他那副不可一世的醉樣子,也令人生氣,使人妒忌,山濤說:「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將崩。」嵇康,字叔夜,山濤說他醉了也巍峨,如玉山之崩也。這樣醉去,還是一副「越名教」的樣子。  看來,那一番醉裏乾坤功夫,是難以學來的。  總之,他得罪鍾會了,鍾會向司馬氏進言說:嵇康,臥龍也,不可起用。你司馬家不用擔心天下,只有一個嵇康不可放心,天下都搞定了,只有嵇康搞不定。  為什麼嵇康搞不定?因為嵇康是「臥龍」,有「龍性」。三國時,諸葛亮號稱「臥龍」,所以,一提起「臥龍」,人們就想起懷裡揣一篇隆中對策什麼的草根野心家,這樣的野心家往往志在天下。  後來,南朝顏延之有詩云:「鸞翮有時鎩,龍性誰能馴!」也說嵇康有「龍性」。有「龍性」的人,如果不可起用,就應當殺死,這是帝王學通例。  為了說明嵇康「不可起用」,鍾會還提了兩件事,其中一件,就是嵇康與山濤絕交。為什麼嵇康要跟老朋友絕交?那是因為嵇康支持毌丘儉,而山濤不聽嵇康的。  司馬氏欲篡魏,毌丘儉曾起兵聲討,兵敗被司馬家殺害,魏人多同情他,這一事件為司馬氏所深憂,所以,鍾會把嵇康拽進去,是要將嵇康置於死地。  然鍾會之言,也不為無據,因為嵇康娶了曹林之女,是曹操的曾孫女婿,捕風捉影也要把他捉進去,何況他那根魚刺,還紮在司馬氏咽喉裏。  那魚刺,就是那篇《與山巨源絕交書》。山濤,字巨源,竹林七賢之一,他那麼欣賞嵇康,嵇康為什麼要跟他絕交呢?因為山濤陞官了。山濤覺得陞官是件好事,就推薦嵇康來接任自己,沒想到惹惱了嵇康,招來一篇絕交書。  在嵇康看來,據亂世為官,不過鴞得腐鼠而已,而山濤那廝,居然因此而沾沾自喜,實在是沒出息,還要讓他也去分享,太小瞧了自己。因此,嵇康被憤怒驅使,在絕交書中,很不客氣地寫道:  我原以為你是我的知己,現在發現,我們完全不一樣,不過是偶然相知。看來,你不好意思獨自去做官,要拉我陪你去充數,這等於讓我手拿屠刀,也沾上一身腥臭,所以,要向你申明一下,我之所以拒絕的理由。  我喜歡睡懶覺,但做官以後,差役就要叫我起來,我哪能忍受?我喜歡抱著琴,一邊走一邊吟,或到郊外射鳥,或去河邊釣魚,做官以後,吏卒守侯我身邊,我哪能隨意?我身上多蝨子,總要搔癢,這樣怎能穿官服?  還有理由,例如,我不喜歡寫信,不喜歡弔喪,不喜歡結交俗人,不耐煩瑣事。除了這些,嵇康還特彆強調兩條,他堅持「非湯武而薄周孔」和他這人疾惡如仇。  這兩條,是他做人的原則,他死就死在這原則上了。從歷史上看,改朝換代,幾乎都要向「湯、武」看齊,以「革命」者自居,而嵇康「非湯武」,當然就是「反革命」了,這是他死因。  他不僅反革命,還反禪讓,所以,非了湯武,還要「薄周孔」。須知孔子「祖述堯舜」,而堯舜行禪讓;孔子「吾從周」,周公也還政於周成王。  革命與禪讓,是王朝權力的兩個合法性來源,一個被他「非」了,一個被他「薄」了,王權的合法性基礎就沒處擱了,這使司馬氏很難堪。司馬氏兩手,一手革命,伐蜀伐吳,效法湯武,一手禪讓,以「祖述堯舜」篡魏,這兩手,都被嵇康那一句「非湯武而薄周孔」否了。  據說,這封信一經傳出,即朝野盡知,連司馬氏也讀了。既然是絕交書,當然要廣而告之,宣示於眾,因此,一種不合作的政治情緒被點燃了。  鍾會進言,還提到一人,便是嵇康的朋友呂安。那呂安,被哥哥誣告,判了不孝,囚於死牢。哥哥為何非要置弟弟於死地呢?其原因,只有嵇康知道。  然而,嵇康能為弟弟做點兒什麼呢?他思前想後,又寫了一封信,這回是《與呂長悌絕交書》,呂巽,字長悌,就是呂安的哥哥。他在信中說道:  自與你相識後,覺得你還誠實,就讓你做了朋友,高興的是,能與你弟弟阿都相識。去年,阿都對我說,他很生氣,打算控告你,是我勸了他,那是為了你們呂家的名聲。後來,你又以你們父子六人名義,發誓不再傷害阿都。我相信了你,又去勸慰阿都,阿都也就不告你了。沒想到你反而誣告阿都。阿都原諒你,是聽了我的話,現在阿都獲罪,是我對不起他,而你卻對不起我。沒能營救阿都,我無話可說,事已至此,我也不想和你做朋友了,從此別矣,臨書恨恨。  阿都,是呂安的小名。他們兄弟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原來呂巽逼奸了阿都的妻子,阿都原諒了哥哥,可哥哥反而誣告阿都對母親不孝,欲滅弟弟這顆眼中釘、肉中刺,剛好司馬氏倡導「名教」,以孝治天下,就判了呂安死罪。  這封絕交書,又傳遍了士林,那孝子呂巽,豈不就是司馬氏縮影?呂巽滅弟與司馬氏篡魏何其相似!由此孝子嘴臉可以想見司馬氏所謂的孝治路線。  呂巽與鍾會一黨,呂巽要害呂安,鍾會要害嵇康。嵇康營救呂安,沒有走上層,而是發動民間,要讓民間輿論把呂安救出來——這是最後的鬥爭!  那封《與山巨源絕交書》,其實並非真的與老朋友山濤絕交,否則他就不會在臨刑前將兒子託付給山濤了,嵇康是借用了老朋友的名字,宣告與司馬氏集團絕交。  《與呂長悌絕交書》,他已懶得說什麼了,只寥寥數語,便將所謂孝治揭露無遺,孝子呂巽以孝齊家,與司馬氏以孝治天下,真的是如出一轍呀!  揭露了呂長悌,就等於揭露了司馬氏,而危及司馬氏就得死。可嵇康這樣做,並非為了政治,他已經懶得再理會政治了。他是為了友誼,他自責於朋友之死,願以這樣的方式,陪同朋友去死。後來,司馬氏有見於此,也很尷尬,「尋悟而恨焉」,恨誰?當然全部歸罪於鍾會,那是後話了。  總之,在鍾會的引誘下,嵇康被捕入獄,他在獄中寫了一首「幽憤詩」。在這首詩裏,他對自己一生作了反思,少兒時,他在母兄之愛下,自由自在,在一種「有慈無威」、「不訓不師」的環境裏成長起來。成人後,就更加「自放」,「託好老莊」,而有自由之思想;「賤物貴身」,而有獨立之精神。  因此啊,他自由地發表言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他曾隨隱士孫登,一起遊了三年,臨別時,請孫登贈言,孫登說他,有獨立之才,卻不識時務,災禍難免。他身陷囹圄,想起孫登留言,便在詩中寫道:「昔慚柳惠,今愧孫登。」  儘管如此,可他還是要自由,此次如能出獄,他會遠離王朝,不再在王權腳下打鐵,到山林去,「採薇山阿,散發巖岫,永嘯長吟,頤神養壽」。  但是,嵇康還是被判了死刑。他將刑於東市,有太學生三千人,刑場請願,請求作嵇康的學生,請以為師,司馬氏弗許。  臨刑時,嵇康「顧視日影,索琴彈之」。如此從容赴死,真可謂絢爛之極歸於平淡矣,它使日本武士道的看透生死都顯得小氣,使帶著美去死都顯出裝飾意識,這樣的死,彷彿新生,如李白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  嵇康之死,乃我國人格獨立之偉大悲劇,其崇高尤勝於哈姆雷特王子。王子復仇,尚要藉助幽靈,而嵇康絕交,純出於自由之思想和獨立之精神。  故嵇康之崇高,可與荷馬史詩相比,阿喀琉斯以自由意志對抗阿加門農的王權主義,此一舉,決定了西方文明的本質,當阿喀琉斯放棄財富,為友誼而戰,在戰鬥中死去,連宙斯亦為之嘆息,並從中看到了人類的本質。  友誼勝於愛情,是因為友誼不僅超越了金錢,而且還擺脫了本能的性,表達了一種更為純粹和深沉的人類之愛,作為人的最高的本質而存在。  嵇康孤身一人,為了友誼而與王權作鬥爭,其無量之勇氣,已不下於阿喀琉斯,其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但求以一死而無愧於友誼,那是純粹的人類之愛,使我們理解了,什麼是人的最高本質,什麼是人的最美存在。  夕陽下,一曲奏罷,嵇康嘆曰:「《廣陵散》於今絕矣!」  於是,人頭落地,得其所哉!他死於最高本質,死於最美存在。之後,歷史一轉眼,王朝就轉了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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