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 瀾   蒙古族,1999年出生,內蒙古自治區通遼市庫倫旗人,小學至高中均就讀於蒙語學校;現於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18級漢語國際教育專業就讀;此次刊發的小說爲作者處女作。





新力量


圓形和三角形


我於三個月前因偷竊入獄。我的獄友是一位四十歲左右的瘦小男性,這三個月裏我一直忙於越獄,以至於我根本沒有發現他竟然溼漉漉的。

朋友們,你們一定非常好奇。爲何我會用溼漉漉這個詞來形容一個人呢?這不合常理,但事實如此。

那天,我敏感異常。囚室裏馬蹄聲響個不停。我看見三匹閃着磷光的巨型烏珠穆沁馬,滯重地在囚室裏移動着,留下波狀的水印和三重陰影。它們的身上用鉛筆畫滿了貝殼,在灰塵中打着響鼻,淡藍色的馬尾無限向下延伸,像駱駝刺的根鬚一樣深深扎進地裏,探索我行動的軌跡。我不斷地躲避,避免被馬踩死。朋友們,我深知敏感不是壞事,但急需一些保護。我廣袤的敏感,正在爲我製造災難。我可以以成百上千個理由過完這敏感荒誕的一天,但我信心全無,一個理由也不肯使用。萬物變動不羈,我卻流連於黴變的靜止,將自己置身於變化之外的居所,彷彿只要風停止吹拂,我就會因此凝固,喪失價值。

我接下來要講的故事,你們完全可以盡情地將它同你們所知道的其他任何一個故事進行各種縱向或是橫向的比較,找出它們之間的相似性,或是尋找它們相互間的影響。但是,朋友們!它變幻莫測,你們很難在上面樹立任何穩固的判斷。我懇求你們莫要深入故事的最深處,千萬不要因此陷入可怕的人類沉思之中。它或許會令你們感到恐怖不安,或許會令你們大聲發笑。它也許是殘酷的,也許是可笑的,但不管它代表着什麼,都不要掉進它設下的陷阱,做一些毫無意義的微小嚐試。勿要將它留給你們的子輩或孫輩,以血脈流傳,讓這痛苦繼續蔓延。也許他們會成爲下一個坐在囚室裏講故事的人。 

下午三點,我將惱人的敏感壓在枕頭下,進行了一場殘忍的謀殺。這僅僅是衆多敏感之中的其中一位。它們大發慈悲地寄生在我身上,呈現出氣態的曼妙。我只能根據它們產生的具體時間或是一種抽象的重量,將它們進行分類。我無法向你們揭示它們的深層聯繫,因爲我無法給出一個明確的物理描述。想要殺死敏感,我要先將它們具體化,我會進行自我催眠,對自己說:“你殺死它了。”然後催生出一些應有的愧疚感,就大功告成了。殺死敏感後,我發現自己的手指耀眼潔白,指腹接替了胃的工作,正傳出陣陣因飢餓帶來的疼痛,逼迫我發動攝食行爲。我的指縫間溼漉漉的,像被小狗舔過一樣。我有預感,這是一切將發生逆轉的一個信號。我用力收攏手指——朋友們,請集中注意力,專心聽我講,接下來我要說的話都是真實發生的。若你覺得自己的清澈得之不易,便請你合上書,燒燬它,因爲你會因此不幸地再次墜入黑暗。

我用力收攏手指,我的手指像浸了水的毛巾一樣擠出了水。一股細細的水流順着我的手臂滑下去,令我打了一個冷戰。這似乎是一種鐵鏽斑斑的新生,我爲這新生感到痛悸。我的故鄉在乾旱炎熱的西部,這乾旱的命運如鉛一般沉重,但我對它的依賴已經無法啓齒,我比任何一位詩人都忠誠於它。我甚至不會因爲被這古老的命運不斷地殺死而感到憤怒。而此時,當溼漉漉的命運流淌於我的指尖之時,我心中的恐懼重重掛起,感知到命運的平衡已經支離破碎,並不由得驚歎有限的個人之命運的無限性。這種事情一定不是第一次發生,但這卻是我第一次發現。自古以來,除了女人的嘶吼聲和地心引力,沒有任何東西能拉住我,我是公認的自由主義者。但此時此刻,我被一種鑽石般亮眼的恐懼緊緊揪住了,無法掙脫。我正是在這種近乎耀眼的恐懼裏注意到我的獄友的。

他有着類似母親的骨架,尚未迎來初潮的少女的血肉,和妓女極具破壞力的一聲不吭的皮膚。他的毛髮像一池漚物,呼吸聲是藍色喜鵲的長鳴。他盤腿坐在距離桌子不遠的單人牀上,修理他的書本。他的書本是用磚、鋼材、木製品和混凝土製成的。他的唾液粘性極大,修理書本時他從不需要膠水或釘子,只需要將唾液塗抹在書本需要修復的地方。這種唾液曾一度令獄醫懷疑他患有慢性咽喉炎,但實際上是因爲他脫水太快造成的。這當然不是我恐懼的地方。令我感到恐懼的是——他全身都被汗溼透了!

不敢相信——朋友們,我不敢相信。他全身都被汗溼透了!我指縫間的水,我溼漉漉的命運就來源於他,我們兩人的命運被一種春汛般的力量串連在一起了,它在督促我們享受最後的共樂。你們可能會說我是個瘋子,你們會認爲流汗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嬰兒會流汗,老人會流汗,女人會流汗,男人也會流汗……誰都會流汗。但是朋友們,囚室裏的溫度是專門爲書本設定的18℃(顯然獄長固執地認爲我們是兩本寫滿侷促慾望的書)。現在,他只是在冰冷中安靜地修理他的書本,但他的每個毛孔都像一個水龍頭一樣激烈地噴射出汗液,皮膚夾層中飛濺出冬季的麻雀那般肥大的汗珠。在他的周圍瀰漫着一股水霧,天花板、牆壁、牀鋪、地板都溼透了,到處都是溼漉漉的。他像個火爐,體內瘋狂地產生出巨大的吞噬一切的熱量,這些高溫液體,通過他遍佈全身的汗腺排出,巨量的汗液以蒸發的形式再次消失。他看起來乾淨極了,汗水會沖刷他的污垢,洗淨他膝蓋上臭烘烘的棱角,溺死皮膚裏的疥蟎,和額頭中央褪了色的種子。

他當然也注意到了我,招手讓我過去。由於直視了恐懼和怪異,我的眼睛已經變得脆弱,我彷彿患了麥粒腫,感到熱和痛感。出於一種對未知事物的敬畏心或是服從慾望,我聽從了他的命令,以一種臣服的姿態將自己帶到他細如竹籤的雙腿之間,整顆心都在噼裏啪啦作響。我跪坐在了汗液中,褲子和衣襬都被浸溼了,我被騰騰熱氣淹沒。他大腿和雙股間的熱氣煨熱了我的肩膀和手臂。朋友們,勝利的汗水是酒水般的醇香。美人的汗液是花汁,芳香誘人,惹人憐愛。疾病之汗水又酸又臭,裏面翻滾着金黃色葡萄球菌和小腸耶爾森菌。而他大量的像泉水一樣源源不斷的汗水竟然是美人指味的,這味道極其隱祕,以至於我起先根本沒有察覺到。酸甜神祕的美人指混合着他身上甜象草和香噴噴的炭火味道,讓我歸於自然,彷彿親歷神蹟。

“我剛剛纔發現你。”我說。

“是的,我也剛剛發現你。”他像是在呼喚自己走遠的孩子,臉上的痛苦在燃燒,無法抑制的滾辣人慾使這張臉泛出油膩的光澤。他像一隻疲憊的蜘蛛,糾纏在自己的網裏,他自己創造的一切成爲了他自己的舊疾。他的體內正在發生一場內戰。我溼漉漉的獄友看起來像一塊在蛤蟆湯裏泡軟的饅頭,或是一株在死水塘裏泡脹的死亡甜象草。他已達到了最高的溫度,他的熱氣順着牆壁攀爬,聚集在天花板,又從天花板向整個囚房擴散。高溫潮溼使我大汗淋漓,心悸目眩。我逐漸感到無法被忽視的腹痛和乏力,疼痛感接踵而至。囚室裏只有我們兩個人,卻不知爲何正呈現出一派不同尋常的歡騰景象——彷彿擁有着同樣之不幸命運的不同民族的人們聚集在此,冷漠地看着彼此離析分崩,冷靜地分析着彼此痛苦的根源,然後熱情地歡呼:“今天是個下地獄的好日子!”

我趁着自己還未因脫水而抽筋,撩起了他的囚服,將鼻子扎進他的肚臍眼——一股收縮老化的醋酸纖維膠片的刺鼻難聞酸味,和令我倍感意外的危在旦夕的芝麻香,直衝我的鼻孔。我認爲想要真正地瞭解一個人,首先要弄明白他的肚臍眼裏傳出了什麼味道——因爲肚臍眼是腸的末端,人的罪惡最後都會在腸的末端日積月累形成獨有的臭味。但這裏同時也是人類第一次獲得營養物質和氧氣的地點,它不可避免地會傳出母愛的神聖氣味。但我沒有聞到,他的肚臍眼裏沒有母愛的氣味。我簡直被好奇心折磨得憔悴不堪了。我真是個可憐人——可憐人最後都是被不安和好奇牽引着走向虛無的。可憐人沉默如鐵,無聲地向自己的祖先詢問:“我們爲何要停留於此?”可憐人索然無味的黃金人生,比一塊幹海綿還要難以下嚥。

我們並沒有交換姓名,而是交換了另外一種可以代表我們自身的符號。他在我的手掌上用唾液畫了一個圓圈。我則爲他畫了一個三角形。

“溼漉漉的圓形,”我這麼叫他,“你爲什麼會入獄?”

“先說說你吧,可憐的三角形。”他的鼻孔中流出熱騰騰的金色的血,整張臉都腫脹了,臉上的皮膚甚至掙脫了自己的顏色,變成了彷彿裹在一張舊報紙中的肉紫色:“我在燃燒,可憐的三角形,我在蒸發。我想先聽聽你的故事,免得我講完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聽了。”





於是我開始講述。

我出生在朝格倉,它在內蒙古的西部。那裏盛產金魚。

我知道你想聽的是我爲什麼會入獄,但我必須先講講我故鄉的特產。乾旱的朝格倉,卻有着無數的金魚卵。它們在沙子裏孵化,在沙子里長大,連帶着沙子一起被賣掉。所有的一切都在無形原則的支配之下。其他地方的金魚都是從鯽魚中選擇最好看的變異種,留下來育種,繁育下一代,如此循環。也就是說,他們的金魚來自生病的鯽魚。朝格倉的金魚可不是那樣,朝格倉的金魚更加健康。它們是從“吻驢的毒脣”之中產出的。

朝格倉有頭以熟透了的豬的肥肉爲食的毛驢,它體質結實,四肢乾燥,臀大尻斜。毛驢足足有兩米多高,從未感染過馬屬動物的傳染性貧血病,健康又活潑。我們讓朝格倉最美麗動人的處女親吻它的驢脣,這種近距離接觸過驢的嘴脣便是“吻驢的毒脣”。

從此,少女們便不再是少女了。

在她們成爲“吻驢的毒脣”的第二天,朝格倉年齡最大的母親會用小鐵棒敲打她們的腳背,詢問:“你們昨晚夢到自己在雨中用小鐵棒敲打老鼠尾巴了嗎?”

如果回答是“沒有”,那麼她便有資格成爲金魚媽媽。如果回答是“是的”,可憐的少女就會被更粗更大的鐵棒打死。

少女們在擁有吻驢的毒脣後,三日內嚴禁食用任何食物,因爲這很可能會令她們產出胎兒一樣大的金魚。少女們可以少量服用白開水,但極忌諱飲用生水,因爲裏面的腸埃希菌和隱孢子蟲會殺死脆弱的金魚卵。她們只需端坐在太陽下,捧着黃色的熱帶水果(傳說這樣做會令金魚的顏色更漂亮),過了三天就會嘔出金魚卵。我們的玉頂十二紅、烏雲蓋雪和壽星頭最爲出名,漂亮得像是用玉石雕刻出來的。而且它們不挑食,你甚至可以用腳上的厚皮或是冰塊兒餵養它們。

現在我要開始講我爲什麼會入獄了。

我之所以入獄,大部分原因來自一位來朝格倉做買賣的北方商人的年邁的妻子。我當時在朝格倉一家金魚廠做打掃魚沙的工作。我終日戴着三角形的帽子,因爲敏感的特性受了不少委屈,卻也總是因此得到年長女性的寵愛。

當北方商人和我的老闆交談時,他的妻子繞着魚池走動。她戴着印花布的頭巾,忘了抹口紅,嘴脣上依舊殘留着昨日藍色口紅的端莊。這種“遺忘”是那麼的隱祕且迷人,這種只屬於年邁女性的私密的“遺忘”,令我產生了性慾。神奇的是,這是女性的性慾,一種從身體四周集中到生殖器的慾望。我第一次感覺到這神奇的慾望,從四周蔓延到內部。就像中學時老師教我們木質莖結構,他會先說樹皮和形成層,然後說木質部,最後說髓。這種神奇的慾望——把慾望慢慢分離成欲和望。它們突然被分開了,以至於我像一個丟了鞋子的人一樣迷茫,甚至開始編織安慰自己的話語。這位夫人穿了一件石榴色的長裙,長長的裙襬限制了她的腳步,減緩了她的速度。她一臉肅穆,像個充滿智慧的老人。當她那位對金錢有着發達的責任感的丈夫開始在言語間摻雜愚蠢時,她也毫不在意,只對人世間偶爾呈現出的混亂和愚昧一笑而過。她以磁石般的魔力吸引了我。冰冷冷的美人兒,哪怕丈夫死在她面前,她也不會賞賜一滴淚的。她神奇地烘托出了一種“無敏感”環境,令我倍感舒適。定有很多人喜歡她,也定有很多人因此陷入了孤獨。彷彿是那些遙遙望着她的癡情男人的孤獨成就了她。

有一天,她突然靠近我,翹起小拇指,用其餘的四指捏了捏我黝黑骯髒的臉。她有着石榴色的三角形的指甲,像五隻紅腹灰雀。她的臉冷酷地繃着,她棱角分明的小嘴,看起來竟有一股子嚴厲。她抿直嘴巴時像在訓你。溼漉漉的圓形,相信可憐的我所說的話——她是那麼的美,她有着讓病人紛紛醒來的魔力,有使慾火不再熄滅的神力,她是美之根基與信仰源泉。她讓我的膝蓋彎曲,她讓我恨不得懷孕生子。是的,就是她,這位擁有着七個孩子的女人——她令我孤零零,令我大崩潰。

那晚,一切敏感消失殆盡。我們愉快地歡愛,在三角形的沙堆旁。她的每一次喘息,都是一次被拖得長長的對我的愛的呼籲。她大聲嘶吼,彷彿吼出了我的本質。

事後,我向她求婚。我希望她離開那個愚蠢的男人。佔有的慾望從未如此強大地佔據着我。

“我可以給你玫瑰花。”我說。

“我有所有顏色的玫瑰花,種在三角形的院子裏,狗從中跑過去,會變成彩色的狗。”

“我可以給你我的忠誠。”

“我已經有了好幾條狗,它們比你忠誠,還是彩色的。”

“我可以給你我的一切。”

“你軟弱又淡薄,你只會在我的骨頭上新添傷疤。”

“我可以爲你變成吻驢的毒脣。”

“希望如此,小傢伙。”她毫不在意,只一如既往地對人世間偶爾呈現出的混亂和愚昧一笑而過。

世事無常,興盡悲來。溼漉漉的圓形,我要告訴你,我的噩夢開始了。

爲了取悅她,我跪在吃肥肉的驢的肚皮下,親吻它的驢鞭。它臭得驚人,三角形的睾丸發出糞便、熟透了的豬肉和三酸甘油酯的惡臭,我只親吻了兩秒鐘不到,就躺倒在地上瘋狂地嘔吐。在這之前,人們一直認爲只有處女纔可以嘔出金魚卵,還需要做正確的夢,需要絕食,需要太陽,需要黃黃的熱帶水果。但事實證明,這些都是可有可無的。

我在成爲“吻驢的毒脣”後,爲避免不幸發生——將自己關在陰暗的地下室裏。我沒日沒夜地在下着暴雨的夢中痛毆老鼠。我暴飲暴食,大口喝不淨水,拒絕一切黃色的水果。但根本沒用,我無時無刻地腹瀉,長了滿口蛀牙。我的背上開始生出堅硬的污褐色的乳頭瘤,我總是在清醒時發現瘤上粘滿了蛋黃色的滾燙蝸牛。最後我依舊嘔出了三角形的粉色金魚卵。它們栩栩如生,彷彿下一刻就會從裏面鑽出金魚。我從未像那時那樣渴望着新生,渴望新生將我安置在只有金魚纔會產下金魚的土地上。是的,不和諧的一切將我折磨成三角形。我並沒有說“現在輪到我來創造歷史了”之類的蠢話。我——異常冷靜的自由主義者兼感嘆着世間無常的可憐人兒團隊中最年輕的一員,下了狠心,用手指在卵上滑動並輕快地將其穿透。但誰知,它們發出的陣陣痛苦反光敲響了地下室的門!一位與我幹同樣工作的戴着三角形帽子的男人顯然剛剛路過此地,好奇心驅使他用鑰匙打開了地下室的小鐵門,他驚訝地盯着我,不知道他是出於嫉妒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之他污衊了我。

“這個人偷了老闆的魚卵,還捅爛了它們!”

偷竊和傷害金魚卵是朝格倉僅次於縱火的大罪。我被關進了這裏,而那位忘記塗抹口紅的夫人,早在我成爲“吻驢的毒脣”前,就離開了。





“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聽完我的故事,溼漉漉的圓形說,“我來告訴你我爲什麼會入獄。”

我出生在布勒根努古日,它在內蒙古的西部,那裏盛產螞蟻和胖子。

我知道你想聽的是我爲什麼會入獄,但我必須先講講我故鄉的特產。布勒根努古日有狗一樣大的螞蟻和像水一樣流動的胖子。

可憐的三角形,你一定感到驚奇。螞蟻怎麼會有狗那般大,胖子又怎會像水一樣流動呢?但事實如此。首先,我想聲明——這裏提到的“狗”足足有115公斤的英國獒犬那般大。而“像水一樣流動的胖子”並不是指數量龐大,活動起來像水一樣,如果是那樣,我會這樣說——“像水一樣流動的胖子們”。這裏的“流動”指的是胖子本身在流動。是的,布勒根努古日的胖子是液態的,他們全身都是由流動的肉構成的。我曾經是這些胖子中的一員。我們住在埋進地裏的像杯子一樣的房子裏,沒有屋頂,只在地面處開了一個圓形的“窗戶”。食物會從“窗戶”裏源源不斷地掉下來。可憐的三角形,你一定猜到了,不過請你暫時壓制自己的厭惡與恐懼。我們的食物就是這些115公斤的圓形螞蟻。

自打我出生,就和母親躺在一個杯子裏。我還未開始呼吸,就已經張開了血盆大口,怠惰地躺在那裏,期待着螞蟻落下來。我甚至懶得咀嚼,而是直接將它們吞進去,也許那些在胃酸中存活下來的擁有英雄氣概的螞蟻們正在忙着建造新的宮殿。而我的母親則死死閉上了嘴。她有一雙氣咻咻的大眼睛,深陷在肉裏。隨着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瘦,直到再也沒有肉可以包裹她的眼球,氣咻咻的眼珠消了氣,像爛透的荔枝一樣從肉裏滾了出來。我卻不斷地變得龐大,擠壓着我的母親,就像她曾經擠壓着她的母親。我甚至不知道我的母親到底是被我壓死的還是餓死的。

可憐的三角形,人格是人性提升到人格性的中介。但我卻連最基本的人性都喪失了,更別提人格或是人格性了。我毫無尊嚴,只躺在那裏張大着嘴,屁股下墊着母親的屍體,等待螞蟻落下來。我不渴望認識世界,不渴望建立任何科學知識。我僅存的慾望就是變得更胖,使我自己從杯中溢出。我當然不是爲了逃離杯子房子,我只是渴望倒立着將下身送出去,使我的陰莖可以像溪流一樣流進隔壁的杯子,使裏面的母親或是女兒們懷孕。

現在我要開始講我爲什麼會入獄了。

我之所以入獄,大部分原因來自我的哥哥。

布勒根努古日的居民們並不都是胖子。我的哥哥,一出生就顯出了偉人的特性。他的軀幹上長滿了液態胖子沒有的枝枝椏椏——他長出了四肢,甚至長出了可以勞作的小翅膀一樣的手指頭!他扯斷了臍帶,以一種超乎尋常的毅力爬出了杯子,開始以己之力求索人生之路。他在布勒根努古日開了一家食品廠,這家食品廠全稱爲——諾甘納布其芝麻食品有限公司。它位於布勒根努古日一個極其偏僻的工業園內,是當地唯一一家芝麻食品出口備案企業。他仍舊在堅持傳統石磨工序,努力最大限度地保留芝麻中的原始營養成分,單是這點就得到了國內外客戶的一致讚譽。但我們都清楚,布勒根努古日非常乾旱寒冷,芝麻種子在布勒根努古日就是一個小鉛球,根本不會發芽結果。我的哥哥,從來沒有購買過任何的芝麻,那麼這些芝麻油又是怎麼來的呢?

他突然停下了,鼻子裏淌出的金色血液被汗水沖刷着,顏色淡得像是蛋清。他的溫度持續升高,跪坐在他腿間的我被他的蒸汽和汗液燙傷,身上開始冒出水皰,傳來甜滋滋的痛癢。我被內心深處的好奇心折磨,盯着他臉上的流動數據,這些數據迷失復又折返,我太過投入,痛覺盡失。我們竟忍受着同樣的煩惱與憤怒的折磨:“溼漉漉的圓形,快告訴我,芝麻油是怎麼來的?”

“布勒根努古日的螞蟻是芝麻味的。”

“他用螞蟻榨油?”

“準確地說,螞蟻腿是芝麻味的。螞蟻的腹部嚐起來像未熟透的美人指。”他捏起手指,做了一個向嘴巴里拋物的動作,因爲這個動作,他腋下的汗液像一盆沸水“嘩啦”一聲潑到我臉上,我猛地向後退,眼前開始模糊。我懷疑我的眼睫毛被沸水融化了,淌進了眼裏,或是眼球本身就融化了,但我依舊感覺不到疼痛,焦急地用手掌抹下了這些高溫液體,再次向他湊了過去。

“所以一整隻螞蟻嚐起來就是——葡萄汁裏撒了芝麻粉,甜裏帶醇。”他緩慢地說着,友好地替我擦臉,卻造成了我燙傷的擴散。

“他用螞蟻腿榨油?”我驚訝地說:“他是個瘋子。他要螞蟻腿做什麼?除了螞蟻,沒有任何生物需要螞蟻腿!”

“芝麻……”

“沒有人會買黑色的螞蟻腿芝麻油的!我敢保證,榨出來的油都是黑色的。螞蟻腿怎麼可能榨出油?螞蟻不是油料作物!”我拼命喘氣:“沒有人會吃這種油的,他這是欺詐!”

“他沒有耐心把螞蟻腿扭下來,”溼漉漉的圓形說,“但我的哥哥有耐心把吃着螞蟻長大的人從杯子裏拉出來。”

“他們是液體的,體形龐大,一個液態胖子可以抵近百隻螞蟻。我的哥哥把他們拉出杯子,塞進圓形的蒸籠裏,在上面墊一層甜象草,然後大火烹蒸,令他們熟透。然後他把熟透的胖子們放進圓形的石磨裏榨出帶有美人指味的芝麻油,”他說,“這種芝麻油叫‘快樂朋友果味芝麻油(Happy Friends Fruity Sesame Oil)’,裝在圓形的玻璃杯裏,繫着紅色的絲帶,銷量好得驚人。”

“我本來有……十噸重,或是八噸重,現在我輕得像個營養不良的十五歲芭蕾舞演員,我被哥哥奪取了不少的脂肪。逃出來後,是的,我逃出來了。可憐的三角形,我也因爲偷竊入獄。我逃出來時,渾身上下流淌着快樂朋友果味芝麻油。他們污衊我偷竊,用毛孔偷竊了昂貴的Happy Friends。我的哥哥爲了避免事情暴露,默認了這件事。現在我在這裏,只是被關進了囚室裏,而不是繫着紅絲帶的圓形玻璃瓶裏。可悲的是,直到現在,我都彷彿身處那個圓形的蒸籠裏。我感到滾燙……我每分每秒都感到滾燙。”他緩慢地揉搓頭髮,顯出萬分的哀痛來:“我永遠無法脫離‘肉’的屬性,永遠無法站起來。每次我醒來,都會發現自己依舊在原地哭着踏步,滯留在那些痛苦的圓形上。”

“這或許並不是我們真正想要的結局,但一切都是我們開的頭。”他說。

我浸泡在他的汗水裏,無比真實地感到他的痛苦。他突然握住我的手,我們掌心裏的圓形和三角形被高溫融爲一體,變成一團模糊的圖形,又逐漸消失了。溼漉漉的圓形好像意識到了什麼:“嘿,它不見了!”他發出蛾蟲般的呼吸聲,像是怕把什麼東西嚇跑了一樣。

“我的故鄉並不是死去的,”他突然擡起頭說,“那裏還有生機勃勃的螞蟻。”

“我的生命廕庇在它們腹下。” 


我的獄友,似乎離開我了。他彷彿置身局外而且微笑滿面。這使我不安,令我恨不得嚎哭。他滿意地打了一個嗝,精神顯得十分飽滿。他緩慢地撫摸着自己被泡皺的皮膚,指肚發出小小的驚呼,彷彿在爲他的變化而感到吃驚。他將全部的重量都放下了,輕得好似可以同那偉大的圓球一起轉動了。

他給了我足夠多的時間來回憶驚魂未定的過去。在此期間,溼漉漉的圓形一直在沸騰,他淌着汗水的脖頸上抽搐的疾苦弧度裏,仍保留着圓口杯和圓形蒸籠的回憶。或許母親帶着一絲艱辛的微笑可以在瞬間解救他——在沒有母親體味的艱難地持續着的高溫裏,牀板被接連不斷的巨大力量撼動,咯吱咯吱地響着,彷彿在接二連三地呼喚着他的乳名。他圓圓的肩頭泛起兩輪淺水綠的光圈,這光圈涌動着、蔓延着,在他的腳踝處流連忘返。他專注地盯着我,卻因目力所及皆變幻無常而在瞳孔中遺忘了我——或許被遺忘的不止是我。我跪坐的身影只在裏面停留了一剎那,那顆棕色的眼球就泛起了歡欣的光芒,被沉重柔軟的奶棕色天鵝絨窗簾遮蓋。他向後緩緩倒去,這個過程極其緩慢,像孩子們持續了整整三日的美夢。他是否渴望着讓落在後面的我趕上來?最後他傾斜着消失了,在空氣中化爲了一團純潔快樂的氣體,像魚一樣游出囚室,任憑風去盪漾,只在溼透的牀單上留下了人類形狀的黑色污漬。

那片污漬逐漸皺縮,變成一個小小的斑點。我輕輕吹了一口氣,它就向四面八方散去了。我突然聽到囚室外羣星震耳欲聾的啼叫,便向窗外看出——原來已經到了夜晚,星星們在啼叫了一聲後便熄滅了,快得像蜥蜴的眼瞼。它們從不嘈雜地細敘,追憶遙遠的過去,氣息卻永在這裏停留,穿透了沉重的夜。這簡直是對我生命的一次短促提醒,喚醒我即將隱隱不見的生命。但我身體內部的每一處疼痛當中,都有問號跳躍而出。我陷入了沉默,可我的沉默中永無沉默——在我封閉的血管中,填滿了沉甸甸的疑問。

我躺在原地,躺了整整三天。飢腸轆轆的嘴巴在安寧中翻騰,嘲笑我微弱的容量。我突然意識到,沒有人會伴我一起旅行。我如一顆卵石般,被遠遠地投入黑暗與寂靜中,只有星星的啼叫圍繞着我。我就像那盛夏未開的花、嚴冬未落的雪,一切都尋不到意義。

於是我重新開始越獄。

我搬開自己的牀,顯出下面挖了一半的地道。囚室下有一層厚厚的又冷又硬的泥土。每當我用小刮刀輕輕摳挖它時,它就開始用豐富的語言唱出忽高忽低的美妙歌聲,令我不得不從枕頭裏捏出兩塊棉花塞住耳朵。如今囚室裏所有的棉花都溼透了,我硬着頭皮,敞着耳朵,再次拿起工具繼續自己的工作。囚室下的泥土僵冷了,卻依舊以一種扼殺不了的生機唱着歌兒。我下定決心不再漠視它們,將自己展示給它們看。我丟棄了小刮刀,用手指去挖那些唱着歌兒的土。我的手指被凍僵了,指甲裏又癢又疼。讓我出去吧!我不斷地懇求它們,讓我悄悄地溜出去吧!讓我逃出囚室,去看看明天的太陽。泥土擠作一團,無聲地阻止我。它們磨破了我的手掌,我無法再繼續挖下去了。我像我的獄友那樣看着自己的掌心,除了涼涼的泥土、溫熱的血,什麼都沒有了——上面的三角形已經不見蹤影了。

“嘿,它不見了!”

我用力拍了拍掌上的泥土,在衣服上蹭着自己的血污。三角形不見了,它不見了!我像個上了年紀的收音機一樣自言自語。我恍然大悟。萬物均改變,明天真的會來臨嗎?太陽真的還會再次升起嗎?我一直在追求永恆,可世上哪裏有什麼永恆——我逃出去了又如何呢,無非是從一個堅固的囚室,逃到另一個更爲堅固的囚室裏罷了。

朋友們,我過於纖細柔軟了——單薄的植物,連蜜蜂都不會注意到的。我已品嚐了拋棄生命的惡意,感受了尖叫過後的空蕩,可這些都留下了什麼呢?除了祕密全部泄露外,我依舊一無所有。於是我當即決定——與其在囚室裏無能爲力地逃脫,不如在泥土裏自由地翻滾。我脫掉溼淋淋的衣服,赤身躺進了地道里,彷彿鑽進了大地泥質的子宮。泥土的紋理和香氣清晰可辨。可我該如何描述這過程呢?我的每個角落裏都被裝滿了泥土,陷入了一種修復狀態中。我赤裸的身體是否得到了泥土的喜愛?自我皮膚的褶皺裏,熱烈的花兒開始舒展身體了。我甚至開始學習哼唱它們的歌兒了。下一位來到囚室的人,會不會聽到我留在泥土中的歌聲呢?不管是否有人傾聽,我都會與它們齊唱,唱給將在未來的某一天裏缺席的人們。這宇宙間有什麼不是相互依存着的呢?我的歌聲定會在他們心頭蕩起漣漪。

十點十分,星星們照常發出啼叫。黑洞洞的窗戶的那頭,誰還能再發出這般令人清醒的精緻的啼叫呢?它們無私地指引着我,仁慈地款待着我的生命。我無比地感激它們,並決定將自己託付給它們。我們會融爲一體嗎?我從未像現在這樣平靜。我預感到自己靈活的精神已從瓶子裏釋放出來,我牢不可破的肉體,也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追隨我。所有的苦難都變得鬆緩,我掙脫了古老的抗拒和慾望。

囚室裏馬蹄聲響個不停。我看見三匹閃着磷光的巨型烏珠穆沁馬中,最小的那匹名叫胡斯樂的母馬,滯重地在囚室裏移動着,留下琥珀色的慈母般的水印。我赤裸的長滿了發出悠長嘶嘶聲的花兒的肉體,是否迷醉了它腹中的小馬駒?它是否認爲我是遲來的花朵?它走過來低頭看我,一個馬的微笑落入我的胸膛,胡斯樂似乎並不打算把它拾起,甚至仁慈地放了一個馬蹄在我的額頭——這是最好的禮物了。是因爲泥土太冰冷了嗎?或是因爲我太冰冷了?胡斯樂的毛全部凍得豎起來,變成了一隻刺蝟。我仰躺在泥土中,摸着它大理石般又重又冰的馬蹄,緩緩合上了眼睛。

我最終迎來了我的終點——我被它拆吃入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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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者說:

蒙古族少女

渡瀾的魔幻王國


文/ 安 寧



19歲的蒙古族少女渡瀾,在我所任職的內蒙古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讀大學一年級。在此之前,她一直在蒙古族語教學環境中度過,漢語是其第二語言。她的理想是像父親一樣,做一個小小的公務員。因長期被老師批評漢語作文稀奇古怪,她也很少有過從事寫作的想法。甚至她的高考第一志願,是跟她的羞怯氣質風馬牛不相及的行政管理。而在我寫下這篇評論的時候,她也不過在我的督促下,完成了四個短篇小說。相比起星辰般光芒閃爍的年輕作家,在塞外小城悄然成長的她,猶如一粒隱匿在泥土裏的種子,吸納着天地間的精華,並張開好奇的雙眸。一切,纔剛剛開始。可是,不管別人怎樣評價她的作品,或因我是她的寫作課老師,而認爲我過分溺愛於她,我依然堅持,將她稱之爲“天才少女”。

我每次閱讀她的小說,總是擔心,那種火山爆發一樣噴薄而出的魔幻想象,會隨時將她瘦弱的身體給炸飛掉。作家梭羅在《瓦爾登湖》中這樣寫道:“把一切不屬於生活的內容剔除得乾淨利落,把生活逼到絕處,簡化成最基本的形式,簡單,簡單,再簡單。”渡瀾,尚未滿20歲的少女渡瀾,就已在她的小說中呈現出梭羅所提出的天人合一、萬物交融的和諧詩意之美。這樣對自然天生的哲學認知,加上肆意汪洋般的魔幻想象,當它們同時在渡瀾尚未發育的孩子一樣的身體裏噴涌而出的時候,我有什麼理由,不將她稱之爲“天才少女”?

一晃,80後寫作者即將奔四而去,當我面對尚未奔二的少女渡瀾,我不得不發出感嘆,作家分爲兩類。一類如我,歷經十幾年,依然在緩慢前行的道路上,如此努力,卻始終未能抵達最好的寫作狀態,也或許,永遠都不能抵達。另外一類,則如渡瀾,剛剛開啓寫作的大門,就呈現出火山噴發之勢,並將同齡的寫作者,遠遠地落在了後面。但是,我也宿命般地認爲,上天給予一個人的才華是有限的、確定的,天才般的寫作者與腳踏實地前行的寫作者,誰能走得更遠,我無法確定。所以我在課堂上,讚美渡瀾是天才少女的同時,也嚴肅地提醒她,珍惜自己的才華,要通過不間斷的讀書、行走和思考,讓火山的噴發持續得更長久一些,而不是在其短暫噴發之後,因後力不足而熄滅,給人留下仲永之傷。

還需要特別強調的一點是,在蒙古族語教育環境中長大的渡瀾,其對第二語言漢語的準確把握,純粹是自學而成。即便是我這樣的寫作課老師,在一學期的課堂上所給予她的,也不過是一些技巧上的訓練和視野上的打開,而其對於漢語遊刃有餘的掌控力,熊熊燃燒式的魔幻想象力,萬物皆有靈的生命觀,對任何微小如蟲卵的生命的悲憫之心,都是上天恩賜。


我想起渡瀾講述的一個字的故事。讀小學時的某一天,語文老師教了“疼”這個漢字,尚未對世界有太多認知的她,竟然注視着黑板上的“疼”字,全身疼了許久,好像“疼”字的靈魂一瞬間刺穿了她的身體。也就是那時,她發現漢字具有如此大的魔力,似乎字與字一旦相遇,就會長出血肉,生出呼吸,產生心跳,甚至發出尖叫。這樣的發現,讓她開始如飢似渴地閱讀一切與漢字有關的書,她甚至單單因爲喜歡與蒙古族語文字截然不同的漢字,而將一張家用電器的說明書,從頭讀到尾。

但這樣超於常人的敏感,也讓她的青春充滿了惶恐,甚至驚懼。在寫作課上,我設置了“一千零一夜”版塊,力求通過每一個學生真實人生經歷的分享,互相汲取寫作的素材和靈感。渡瀾講述的故事,讓我心疼。六歲那年,渡瀾跟家附近的一個小男孩聊天,聊到興起,她拽了拽男孩的胳膊,男孩的母親恰好走過來看到,她一邊呵斥着男孩回家,一邊用非常難聽的蒙古族語罵渡瀾“不檢點”。沒有人告訴渡瀾,這只是人生中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文明尚未抵達所有角落的邊疆小城,一個孩子不過是一個孩子,跟貓貓狗狗沒有什麼區別,至於他(她)的內心如何脆弱,猶如一粒隨時會被大風吹走的草籽,又需要成人小心呵護,方能越過重重障礙,順利成長,則很少會在人們的思考範圍。小城裏的人們忙着生,忙着死,忙着所有看上去似乎比生命遠爲重要的世間瑣事。誰也不知道“不檢點”三個字,在小小的渡瀾心裏,掀起了怎樣的滔天巨浪,並瞬間將她淹沒。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她一個人承受着這三個字的重壓。她爲此將身邊的男生都視爲災難,她不敢靠近他們,甚至當他們主動跟她說話,她會恐懼到渾身發抖。她揹負着這個祕密,一直到了高一。開學伊始,她的同桌換成了男生。那個善良的試圖跟不發一言的渡瀾說話的男孩,並不知曉她的祕密。渡瀾在歷經一天的驚恐後,哭着要求老師換座。而以爲自己被渡瀾嫌棄的男孩,也跟着哭了起來。就在那時,渡瀾清醒地意識到,她已經患了嚴重的心理疾病,必須去看心理醫生。

當渡瀾勇敢地在課上講出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相信歷經心理醫生三年的幫助,她已慢慢走出了長達十餘年的人生陰影。就像當我將同樣有寫作才華的大二男生蘇熱介紹給她相識的時候,她孩子一樣興奮地對我說:安寧老師,真開心,我也終於有了自己的男性朋友啦!


這樣類似自閉的成長經歷,對於一個寫作者或許並非壞事。它讓渡瀾更加地“向內”思考,並因超乎尋常的敏感,而對周圍哪怕塵埃一樣細微事物的顫動也能產生共鳴。在遠離異性的青春期裏,她是雌雄同體的,她是小小的女孩,心裏卻住着一個強大的猛獸一樣的男人。所以她的四篇小說裏的主人公,都是男性。在小說創作中,當涉及性別轉換的時候,如果能力不足,作家本人的性別常會在作品的人物中殘留,並造成人物面目模糊,甚至有分離感。有趣的是,在渡瀾的小說裏,在我知曉她是一個嬌弱女孩的前提下,我與作品中的男人或者男孩相遇,並未產生閱讀上的性別背離之感,反而被其中釋放出的濃郁的雄性荷爾蒙深深地吸引。

或許,在渡瀾除了父親之外,與異性幾乎沒有交集的成長中,她自身分化出一個強大的男性。他住在她的心裏,與她融爲一體,卻又凸顯出強大的雄性特徵,強大到在《圓形和三角形》這篇小說中,她甚至讓位於內蒙古西部的朝格倉地區,生產出一種“臀大尻斜”、兩米多高的毛驢,只有朝格倉最美麗動人的處女親吻過它的驢鞭之後,纔有能力孕育出朝格倉的特產——金魚。她還描寫了“我”與一個美到有“讓病人紛紛醒來的魔力”“有使慾火不再熄滅的神力”的女人的性愛場面。她這樣寫道:“我們愉快地歡愛,在三角形的沙堆旁。她的每一次喘息,都是一次被拖得長長的對我的愛的呼籲。她大聲嘶吼,彷彿吼出了我的本質。”

是的,渡瀾因爲青春期與異性的交往缺失,而在心裏植入了一個完美的男性。這樣長久與生命嵌合在一起的雌雄同體經歷,顯現在她的小說中,便是渡瀾女性身份奇異地消失,作品凸顯出鮮明的男性特質。這種光芒閃爍的雄性荷爾蒙氣質,讓小說文本散發出高尚純潔的光澤。

但渡瀾小說真正打動我的,還是奇詭想象力重重包裹下的故事內核。她有強烈的主題意識,也即每一個故事,她都要呈現帶有哲學意味的主題思考。

在《聲音》中,她藉助一個永動機一樣旋轉了二十多年並從未有過休止的汽車,在草原上發出巨大的噪音,作爲對城市文明的隱喻,恰是這樣從躁動的人心底發出的巨大響聲,讓孤獨地居於草原上的一家人陷入惶恐與絕望。家中的每個人都有着奇特的異於常人的能力。父親打獵技術精湛到“一槍可以打死七隻黑線姬鼠”,卻因醜陋無比,而被村人趕出,逃往草原,並娶了盲人妻子吉木斯。生下三個孩子的母親吉木斯,一個月只有七分鐘是清醒的,其餘時間都在沉睡,甚至在分娩中,她的酣睡也從未休止。大兒子膽小如鼠,卻能跟一個螳螂惺惺相惜。小兒子有驚人的模仿力,一出生就能模仿任何聽到看到的事物,即便是一團顏色或者一個雀斑。女兒出生時比父親還要醜陋,卻越來越美,以至於每個人見了她,都會驚歎她的容顏是造物主創造的奇蹟,但她的手指碰到哪兒,哪兒就會被嚴重凍傷。可是這樣充滿魔力的家族,卻無法讓來自城市文明的噪音停歇。二十年來,父親被這巨大的聲音痛苦地包圍,沒有一日能夠安眠。在這無邊的草原上,每個人都躁動不安。這樣的不安,一直到大兒子阿拉坦巴圖跟隨心愛的螳螂一起去傾聽落日的聲音,才忽然間發生轉變。阿拉坦巴圖在強大的自然力呈現出的震撼人心的美感面前,發出情不自禁的呼喊,而這呼喊與遠處的大山碰撞,產生回聲。就在那一刻,他意識到籠罩了全家二十多年的噪音,原來是人類內心發出的回聲,心靈躁動,回聲也以同樣刺耳的聲音,控制着靜寂的草原。只有當人類能夠收起焦灼,安靜傾聽落日或者心靈的細微震顫,那災難一樣的噪音纔會徹底地消失。

小說《諒宥》的題目,直接呈現了渡瀾想要表達的主題。只是這種原諒與寬恕,不是指向人類,而是她虛擬出的一個類似於成年雙峯駝的多足動物莫德勒圖。它如此龐大,龐大到鼻孔像一口井,呼吸能“震得馬路嗡嗡響”。它又如此溫柔,溫柔到任由珍奇昆蟲在它背上產下五彩斑斕的卵,並因孩子們無意中踩死了其中五枚大米似的蟲卵,而像瀕臨死亡的動物一樣尖叫悲泣,渾身發抖,並從草原小鎮上消失。另一方面,少年其日麥拉圖在玩耍時,無意中戳破了賽罕吉日嘎拉叔叔的兒子布特根——一個用牛皮縫製而成、代替死去孩子的小生命。其日麥拉圖的心,如此的純淨,以至於他認爲自己“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大錯”。而賽罕吉日嘎拉叔叔和他的妻子,並沒有懲罰其日麥拉圖,他們平靜順遂地接受了命運的安排,認爲“早該這樣了”。就在其日麥拉圖困惑地走回家時,他發現走丟的妹妹,被消失已久的莫德勒圖帶回,她在它的肚臍眼裏,在它飛翔時發出的巨大響聲裏,嬰兒一樣安然入睡,好像她原本就是它生命的一個部分。多足動物莫德勒圖寬恕了人類犯下的錯誤,並重新降落在這個養育了無數生命的草原小鎮。

《諒宥》是渡瀾真正的處女作,是她在寫作課上提交的第一篇作業。我只讀了開頭一段,就立刻意識到她有天才式的寫作才華。“馬路上闃然無人,密密匝匝的樹木肆無忌憚地顫抖着——在那顫抖的瞬間,長白魚鱗雲杉和臭冷杉發出香氣,孩子們把這種顫抖和香氣當作了若隱若現的祕密。”只有孩子般對世間萬物都懷有好奇和熱愛的作家,才能將樹木的顫抖和發出的香氣,當做若隱若現的祕密,並精準地捕捉到這種細微的變化。而因爲“開着橘紅色花的孔雀草和長滿稠密的白色短絹毛的長櫛葉蒿蔓延到馬路上”,她還準確地觀察到“馬路與森林的邊界因此變得模糊且圓融。”渡瀾的父母都熱愛讀書,家裏因此有很多關於草木動物方面的書籍,這些書籍滋養了童年時的渡瀾,讓她對於自然中一切與人類不同的生命,比如樹木、鳥獸、昆蟲,甚至一粒蟲卵、一塊牛皮,都充滿了熱愛與敬畏,並用她超強的感知能力,捕捉着這些終將一起歸於自然的不同生命的呼吸。

隨後我便督促她寫了第二個短篇《聲音》,及第三個短篇《傻子烏尼戈消失了》。第三篇最讓我驚豔,以至於我將最後一段讀了幾遍,並忍不住提前摘錄在這裏,與讀者朋友們共享——


“路途中,我遇見了我那被燒成灰的房客——他可能是被風吹來的。烏尼戈仰躺在一捆捆散發着芳香的木枝旁,迎着陽光,每一寸皮膚都充盈着生命。烏尼戈的掌心裏長滿了小巧玲瓏的草,裏面蟄伏着草爬子。他的每一個關節腔裏都有螞蟻在建造新的宮殿。鳥在他額頭上產卵,山羊在吃他影子裏的草。他仍然在呼吸,胸膛輕輕起伏,像個搖籃一樣使他胸前的小動物們昏昏欲睡。他竟能與自然如此完美地結合在一起,這可愛的場景令我心醉。他依舊是初次見面時的‘漂亮男孩’,這種去而復返後已有所改變的音樂般的美麗彷彿在告訴我——生命仍然一如既往地緩緩前行。這就是他一生都在聽從其召喚的命運。我們的朋友烏尼戈永生不息——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消失了。

我並未停下腳步,心中一片平靜,就像看到躍出水面的魚兒又墜回了水中。” 


渡瀾僅僅用這段文字,就爲她的作品塗抹了一種明亮猶如天堂般的詩意色澤。這個傻子烏尼戈,它被人類當作災難燒死,卻從未有過怨恨,而是順從地接納了命運的安排。在渡瀾僅有的4 篇小說中,她筆下的人物, 不管歷經怎樣的生死與傷害,都選擇順其自然地面對一切,敞開自我,沒有哀傷,也無怨艾,並最終與自然或異質的生命化爲一體。世界在她的筆下,充滿痛苦、孤獨、傷害, 卻最終趨向童話般的純淨與潔白。

當我問及渡瀾《圓形和三角形》這篇小說的創作靈感時,她說了下面的話給我:“老師,小說靈感源自我在手機上看到的一個視頻,裏面有個片段,是在一個很漂亮的房子裏曬蘑菇,然後講解員說:‘香菇幹了之後, 有強烈的香味’,我感覺這句話好美,便記在了本子上。我認爲人類在自然中哪怕最孤立的細小行爲,也與自然有着某些系統性的聯繫。我想人類對悲慘命運的順其自然和無能爲力,是不一樣的,有着很大的差異。順其自然是一種境界,是與自然萬物和諧相處的生存法則。這種境界是沒有對立面的,不與自己對立,不與他人對立,不與事物對立, 是對宇宙法則的敬畏之心。而無能爲力是一種感嘆,潛在意識裏,是處世之道的不滿, 有着控制佔有的慾望。我感覺自然是沒有人爲干涉的世界,自然本身沒有災害。是人類的一些錯誤慾望,造成了不和諧和痛苦。我們與自然萬物的關係,是命運共同體。生命本身沒有形狀,他們給自己規定了形狀,將自己困在毫無意義的痛苦人生裏,併爲自己添加了很多無用的東西。我們都生活在由‘有形’與‘無形’所構建的世界裏,我感覺應該追求‘無形’。小說《圓形和三角形》中的兩個主角,剛開始是‘無能爲力’,後來對命運‘順其自然’,並且拋棄了自己的形狀, 所以它們的生命雖然消失,但卻抵達了自由之境。” 

我想我已不需要闡釋更多,這段話足以表達渡瀾的創作理念和她在三個月創作的四個短篇小說裏,所要呈現的重要主題。在一次課上,當提及散文創作需要“有我”時, 渡瀾提出一個問題:佛家講究“無我”之境, 那麼在創作中,“有我”與“無我”到底是怎樣的關係?這個問題激發了我,創作中有如神助的飄忽忘我狀態,忽然間讓我醒悟,“有無”與“無我”之間,首先應該是寫作者將全部的“我”,像水一樣注入作品中,而後,“我” 與作品化爲一體,不分彼此,猶如天地合一、天人合一,此時,創作者纔會進入“忘我” 或者“無我”之境,並最終讓作品呈現出空靈、靜寂和崇高之美。

我因這個問題,看到嬌小的渡瀾在寫作上隱匿的蓬勃野心,這野心是內蒙古廣袤草原上一粒沉寂的種子。而此刻,她穿越了漫長的寒冬,正在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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